相思引(三)
昆侖之巅, 原先好不容易才停了片刻的風雪又再度飄起。
荒涼的,覆着層層雪的岩石之上,白發老者與玄慈相對而坐, 兩人偶有目光交錯, 彼此間卻皆一語不言。
忽而一陣琴音劃過這雪山之巅,打破了這份皚皚的平靜, 也喚醒了玄慈微滞的思緒。
那是, 那是……
玄慈不由自主地微張開了嘴, 雙眸也是在這一時刻陡然瞪大了不少。
他看着面前的老者,手止不住地顫了一顫。
他如何能識不得那琴音呢?
九尾狐族, 又被世人稱為青丘狐族, 在億萬年前,也就是玄慈那個時代,青丘狐一族也是仙界之中鼎鼎有名的大族。
他們族中的佼佼者——閻野,亦是曾經仙界的十大真神之一。
而這曲琴音, 也分明就是昔年, 閻野常奏的那曲——相思引。
瞳孔微震, 玄慈像是突然讀懂了什麽,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老者,一盞茶的功夫過去,才顫抖着緩聲問道:“其實,你從來,都只是想拉祂下水, 對嗎?”
并未回避玄慈的目光, 老者的眼中情緒複雜。
有愧疚, 有糾結,有釋然, 但更多的,卻是玄慈讀不懂的希冀。
老者沒有說話,他只是伸手抓起了岩上的一把雪,又拉起了玄慈的一只手,将冰涼刺骨的雪,輕輕放到了他手中。
“玄慈,滅世之息就像是一把懸在三界頭頂上的劍,只要它一日尚在,三界就沒法逃脫破滅又重生的命運。”
“無數的無辜之人會命喪于此,他們之中或許有惡貫滿盈之人,但更多的卻是兢兢業業生活的普通百姓,他們不曾做惡,他們的結局,不該如此啊!”
老者轉眸看向了昆侖山腳下,玄慈也跟着他的目光瞧去,只見那原先籠罩于山腰處的霧氣點點散去,一棟棟精心搭建的木屋悄然闖入了玄慈的眼中。
看着其間辛勤勞作的人兒,玄慈突然反應過來,這些,竟都是天譴者。
原來,老頭他竟是天譴者的庇護者嗎?那他的真實身份,又到底是什麽?
想起很久之前第一次在祈焰身旁見到老者時的情形,玄慈不由得在心中暗罵了自己一聲大意。
他竟是到如今才發覺,他對于老者的來歷——分明是一無所知。
許是看懂了玄慈面色的變幻究竟緣何,老者輕點了頭道:“天譴者?多好笑的一個詞啊!明明曾經的他們,也是三界中的生靈啊!”
“滅世之息,是天給三界設下的命數,也是天,給這些所謂天譴者的桎梏。”
“玄慈,如果我說,我想颠覆它,你,願意幫我嗎?”
·
無妄山的琴音随風飄蕩在昆侖之巅,可昆侖山上的雪卻不曾輕撫過無妄山上的雲。
那被無妄山諸人稱之為禁地的斷情崖下,此時,商瞿,司淵,青梧,祈焰,以及先前就陷入昏迷了的祈願盡皆聚集在了此處。
而橫在他們身前的,是一圈又一圈蕩漾開來的金色光芒。
順着光芒的來處望去,不難發現,那是一架帶着裂痕的古琴。
不由得摟緊了懷中的祈願,看着眼前的古琴,感受着那撲面而來的氣息,祈焰如何不知,那是昔年閻野的琴——弦思。
“既為相思引,便得先有相思才能引人入夢,昔年她年歲尚小,情感尚在可控範圍,那如今呢?你們原是如何打算的?”
瞥了眼弦思,祈焰的目光又掃過了商瞿幾人的臉,最終落在了祈願睡得安穩的面孔之上。
瞧着風吹亂了她的發梢,祈焰不由得伸出了手,将她額間的碎發理了理。
相視了一眼,商瞿三人皆是緘默,良久後,商瞿才率先開口道:“只要一日沒法徹底改變祈願身為靈胎的宿命,我們就遲早要面臨着封印她的事情。”
“是以對于此事,我等三人要說沒打算,只怕你也是全然不信的。”
輕嘆了一口氣,商瞿背着手,看着陣中的弦思,又繼續道:“昔年凰羽失蹤前,曾給我與青梧寄過一封信件,她說若有朝一日她不在了,請我替她照顧好孩兒。”
“那時,我還覺得莫名,可我還沒來得及多想,焚天界外,仙界與魔界就已然因為祈願打了起來,我也不得不放下一切事宜趕往了焚天界。”
“後來的事情你應該也知道了,凰羽以身獻祭的同時,也為仙魔兩界樹立了一道不可互通的屏障,唯一奇怪的是,當時祈願根本就不曾在凰羽手中。”
轉眸看向了祈焰,商瞿的眉微蹙着,道:“後來就連我和青梧都曾以為,祈願這孩子,怕是兇多吉少了,哪曾想……”
昔年的回憶再度翻湧而來,商瞿越想,就越發覺得詭異。
“世人皆言,祈願是我五千年前從外頭撿回來的孤兒,其實,并不是這樣的。”
話音不由自主地頓了一頓,商瞿猶豫了片刻,才又道:“準确的說,祈願應該是被人有意放在天道殿外的。”
“在凰羽逝世後的第二個月,那日,我正在天道殿內打坐,就聽見外頭有一陣嬰兒的啼哭聲,我走出去,就看見了祈願。”
“而這架弦思琴,也跟着被人擺放在了她的身邊。”
聽到這裏,祈焰的眉心不由得一蹙。
弦思怎麽會在祈願身邊呢?明明……
祈焰還未想出頭緒,商瞿就已接着道:“當時外頭正風聲鶴唳,仙界衆人皆在尋找祈願的下落,我也,我也實在是沒法子!”
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商瞿猛地搖了搖頭,“我第一次見這孩子的時候,她身上仙魔二氣交織,且互相纏鬥。”
“當時凰羽與祁鶴也曾想過封印這個孩子以延續她的生命,可是所有能試的封印我們都試過了,對這個孩子根本就不起效果。”
“仙魔二氣無法融合,不斷在她小小的身體裏相互排斥,當時我們都覺得,這個孩子活不長了。”
看着被祈焰抱着,閉着眼,安靜漂亮的祈願,商瞿又是一陣嘆息。
“我曾答應凰羽的話我自會遵守,當年我找了這孩子很久,可卻這孩子卻是半點蹤跡也無,直到她被人放在了我天道殿外。”
“但詭異的是,當時的我完全沒有察覺有人到來,而且當我抱起這個孩子時,我發現她的身上,竟是既無仙氣也無魔氣了!”
“我翻遍了諸天典籍,也沒能尋得答案,因為按理來說,仙有仙氣,魔有魔氣,妖有妖氣,哪怕脆弱如人類,卻也有獨屬于他們的浩然正氣。”
“可偏這孩子,她身上,什麽氣息也沒有。她明明還活着,卻與死了沒什麽兩樣。”
不由得擡手指向了弦思,青梧輕拍了拍商瞿的肩,接着他的話道:“當時,我與商瞿百般商議後,卻也只能想到暫時用弦思封印祈願的方法了。”
“一開始,我們也只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态,畢竟,仙界那麽多的封印之術對于祈願來說皆是無用,好在相思引最終還是起效果了。”
“而後,在相思引封印祈願的那五千年裏,我等與黎宿終是尋得了能保持祈願身上仙氣的法子,那就是每隔三千年讓她煉化一次蒼梧神草和蒼梧仙露。”
看了看正睡着的祈願,青梧垂在身體兩側的拳不禁緊緊攥起,兩行清淚亦是從她的眼角滑落。
連帶着她的聲音,都是生了幾分哽咽。
“相思引,是上古真神之曲,我等能力不足,由我等來奏,對同一個人施咒次數越多,她醒來的概率就越小。”
“若非如今情況所迫,我等豈會出此下策?”
重重吐出了一口氣,青梧道:“你可知,此處焚天界外異變後,那息塵不知是着了什麽魔,竟是沒有第一時間奔赴焚天界,而是命親信前往無妄山周邊探查靈胎的下落!”
“焚天界外事起,我與商瞿司淵身負重任推脫不得,且不說她靈胎的身份會不會在這其間被人發覺,但論她的脾性,她就絕對是要跟着上戰場的那一個!”
“可縱使我們不願意承認,她也确确實實是黎宿的血脈啊!我們如何能讓她去與魔界之衆,自相殘殺呢?”
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商瞿亦是拍了拍青梧的肩,走上前了一步,将她擋在身後。
“昔年我等遍查諸天典籍,才終于在一本殘破的古典中找到一份記載了相思引的殘卷。”
“通過殘卷,我等了解到,因着如今弦思琴上的裂縫,相思引它至多只能施展兩次了,且兩次皆需她的相思之物輔組。”
“第一次時因着祈願年歲尚幼,相思之物很好尋得,只肖一碗羊奶就能搞定她。”
略略頓了一頓,商瞿才又道:“但我等擔憂後續或還需用及相思引,唯恐相思之物難尋,也便将酌兮帶入了無妄山。”
瞥了一眼祈焰的神色,見其面色無甚變化,商瞿這才繼續道:“我也不打算瞞你,昔年,我們确實是打算将祈願與酌兮湊一對的。”
“可如今……”
垂頭瞧了一眼祈願,商瞿對着祈焰道:“可如今,或許你是比酌兮更好的人選。”
商瞿的話,言猶在耳,祈焰卻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只是抱緊了懷中的祈願,仰頭看着皎潔的月亮。
今夜,月明星稀,就連厚重的雲層都是變得輕薄了不少。
良久,一聲輕輕的嘆息從祈焰的唇邊湧出,他不由得微微勾了勾唇,扯出了一抹釋然般地笑。
“糟老頭子,這就是你想要的嗎?那恐怕,不能如你的意了。”
一把将祈願打橫抱起,祈焰一步一步朝着那陣法中央走去,他走得很穩,抱得也很穩,可在無人知曉的地方,他的心卻隐隐生了幾分顫抖。
他是真的擔心,他會摔着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