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語嫣和裴玄二人離開了主峰的議事大廳,并肩走在合歡宗的花蔭小路上。
一開始,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似乎在默默消化剛剛那場談話的內容。
但是,隔了一會兒的功夫後,裴玄開始不時地側頭瞅一眼身邊的姑娘,等他第七次扭頭的時候,蘇語嫣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只是覺得你在宗門裏更輕松自在了一些。”
“這是肯定的呀,我自小生活在這裏,早就習慣了這裏的一切。
嗯——雖然我現在只能住在懸崖峭壁上的山洞裏,但是說實話,除了景色不好外,我的山洞算是合歡宗裏靈氣最充裕的地方了。”
裴玄疑惑:“按理說,靈氣充裕的地方,風景應該是更加賞心悅目的。”
“這是創派老祖的無聊規定,等我有了道侶了,山洞外的某些遮掩禁制就會自動消散,到時候,那裏就是名副其實的洞天福地了。”
裴玄想起之前在大殿內聽到的那些勸說之詞,唇角浮出一點笑意,覺得确實是那位飛升前輩能夠做出的無聊之舉。
兩人走着走着,隐約聽到不遠處有年輕女修嬉笑打鬧的聲音,蘇語嫣鼓了鼓臉頰,瞥了身邊人一眼,餘光恰巧捕捉到一縷雪霁天青般的清雅風姿。
悸動忽如其來,又突然生出了把寶貝珍藏起來,不給人看的小心思。
她捉着裴玄的手,直接帶着他縮地成寸,瞬移到了合歡宗招待客人小住的地方。
“喏,你先在這裏休息吧,若是覺得沒意思了,可以在四周轉轉,沒有設置禁制的地方,都是可以自由觀賞和任意通行的。”
“那你呢?”
“我得去處理一下之前留在宗內的事務,然後看看我師父酒醒沒有,若是還清醒的話,就帶你去拜訪他。”
在青冥劍宗的時候,太微神君已經見了蘇語嫣,還給了她頗為貴重的見面禮,其态度之熱情,其推銷徒弟時之誠懇急切,仿佛俗世裏家有恨嫁大齡少女的丈母娘。
如今,裴玄跟着蘇語嫣來到合歡宗,又談妥了功法傳承之事,理應同蘇語嫣的師父見一次面。
“至少,得讓他老人家破費一次,掏出幾件符合返虛神君身份的靈寶來。要不然,他手裏那點兒家底都被他換酒喝了,實在是敗家。”
蘇語嫣和裴玄告辭的時候,捏着粉白的拳頭晃了晃,一雙漂亮的眼睛裏全是躍躍欲試的光彩。
看樣子,是對她師父的家底“觊觎”良久了。
裴玄忍俊不禁,目送他的小姑娘歡快離開。
落英缤紛的小院裏又恢複了寧靜,裴玄負手站立在瀑布似的紫色藤蘿花海前,微阖雙目,沉心靜氣,沉澱着最近一段時日裏起伏不定的心緒。
漸漸的,裴玄的靈臺變得空明起來,眉宇寧和,心境開闊,原本就要突破的境界屏障,變得越加的脆弱。
忽而,裴玄睜開雙眼,目光冷銳嚴肅,直直望向虛空中的某一點。
“無咎道友,既然前來,何不現身?”
随着裴玄的話音落下,原本蔚藍清澈的空中突然顯出一圈圈橙色的漣漪,伴着一聲低沉的劍鳴,無咎道君禦風踏霧而來,慢慢降落在裴玄客居的院落之外。
“元之君上,這是無咎第二次單獨拜訪你,欲談之事,仍與一女子有關。”
裴玄眉目微動,他揚袖輕拂,院落的大門無聲開啓。
“進來吧,該說的話,多年前我已經說過了。”
無咎凝眉斂目,走到了裴玄的對面。
那年,他從他和蘇語嫣的結契典禮上逃離,日夜不停飛到了青冥劍宗,打算拜會剛剛結丹的元之真人。
年輕的無咎崇拜強者,他渴望向裴玄請教劍修之道。
他那時候年輕氣盛,受人挑撥,認為通過雙修之道增長修為是一種投機取巧,是劍心不純,會讓他的劍道有瑕。
所以,他不管不顧地任性離開,試圖效仿裴玄的苦修習劍經歷,可是,當他滿懷激動地走到裴玄面前,朗聲說出心中的想法時,卻遭到了心中崇拜對象的斥責。
“元之君上,你那時候訓斥我自私幼稚,背棄約定,陷無辜之人于尴尬難堪之境,對我來說,猶如當頭棒喝。
後來,我渾渾噩噩回到合歡宗,之後才知道,因為我的半途逃離,令嫣然師妹備受嘲笑。”
裴玄沉下臉色:“無咎道友,何必舊事重提。”
無咎搖了搖頭,苦笑着繼續說道:
“原本,我以為我修為低微,同嫣然師妹的結契典禮只是家族內部的事情,即便半路出了差錯,也不至于讓嫣然師妹受到太多的譏諷嘲笑。
但是我沒有想到,挑撥之人在我一離開合歡宗之後,就把事情大肆宣揚開了,還借了你天才劍修的名氣,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我欠了嫣然師妹的。”
裴玄察覺到無咎正處在情緒激動的狀态裏,便沒有打斷他的敘述,只是默默等待這人說出來訪的目的。
無咎深吸一口氣,目光複雜地看着裴玄,啞聲說道:
“我欠了師妹,就得償還,可惜我無能,這些年,嫣然師妹越來越厲害,從來沒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我替她高興,可是心中始終有所缺憾。
我這次來找元之君上,是想要告知你一些事情,也算是……給自己一些彌補的機會。”
裴玄皺了皺眉頭。
無咎停頓了一下,胸口微微起伏,而後才低聲娓娓道來:
“我從明熙掌門那裏聽說了你答應的那三個條件,我不如你,我們都不如你,所以,我不願意讓一些往事成為你和嫣然師妹之間的障礙。
我得告訴你,元之君上,師妹先前的那三次婚約,細究起來,都不是因為純粹的感情羁絆而達成的。
我不知道嫣然師妹同師門長輩們有什麽約定,但我知道,她向宗門承諾過,在進階化神之前,她不會排斥宗門為她安排的雙修道侶。
這也是我當初負氣逃離典禮的原因之一,因為我那時候真心認為,是我不夠強大出色,才沒有得到嫣然師妹的徹底青睐。
我不傻,我能感覺到,她對我有青梅竹馬之誼,卻沒有濃烈的愛慕之情,她之所以答應秦家的求親,不過是因為宗門的安排和建議而已。
元之君上,從始至終讓嫣然師妹自主選擇的道侶,唯有你一人而已。”
裴玄并沒有因為無咎的話露出高興的神色。
反而,他心中生出綿綿隐痛。
他了解蘇語嫣的性格,驕傲肆意,不喜歡被安排被約束,若是事情真如無咎所說,那就意味着,在久遠的過去,他的小姑娘經歷了很大的苦難和不得已,才迫使她答應了某些交換條件。
無咎也察覺到了裴玄的情緒變化,他微怔之後,馬上就反應過來,對面之人為何會毫無歡喜輕松之意。
明悟過後,他的神色更加黯淡失落,他再次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确實比不上裴玄。
無咎還想繼續解釋,但裴玄卻不想再聽下去了。
“無咎道友,今日的談話就到此為止吧,那些過去的事情,我不需要從別人的口中得知,也不需要調查得一清二楚。
我心慕的,始終是那個人,她經歷過的歲月波折,是她的魅力所在。
我若想知道,就會直接詢問語嫣,語嫣若是覺得有必要說,也會直接告訴我。
我和她之間沒有誤會,也沒有芥蒂,所以,不需要第三個人出言解釋辯白什麽,那是非常多餘的。”
裴玄的一字一句,狠狠地砸在無咎的心上,讓他渾身僵硬,手足冰冷。
半晌,無咎朝着裴玄抱了抱拳,踉跄着離開了客舍。
等到日落時分,蘇語嫣乘着霞光翩然而至,裴玄盤膝坐在梧桐樹下,低首撥弄琴弦,泠泠弦樂杳然缥缈,一曲空靈妙音之後,兩人相視而笑。
嬌豔的女修快快樂樂地埋怨:
“師父宿醉,身上的酒氣沖天,我把他推進後山的冷泉池子裏了,等他泡上一夜後,明日就會從裏到外清醒了,到時候,我在領你去拜見他老人家。”
裴玄注意到,蘇語嫣提起師長的時候,語氣非常的親昵自在,神色裏也沒有絲毫生疏隔閡的痕跡,心中微微安穩。
他想,不論當初如何,至少許多年以後,她是無憂無慮的,是心無挂礙的,這樣就很好了。
——他的小姑娘可不是個柔弱不記仇的,若是真有威逼欺人之事存在,如今也不會這樣毫無芥蒂。
“語嫣,你和令師相處得很自在随意?”
蘇語嫣從須彌戒指裏拿出一方絨毯,鋪在裴玄的對面,而後也盤膝坐了下來。
“還好吧,師父那人懶散貪杯,沒有什麽架子,況且,他就我這麽一個聰明伶俐的弟子,肯定要寵着我縱着我呀。”
聽到這樣的回答,裴玄心中就有數了,他低頭撫弄琴弦,不再過多詢問。
蘇語嫣歪着頭聆聽裴玄的琴音,聽着聽着,她就打斷了對方的彈奏:“元之,你心裏想什麽呢,琴聲都亂了。”
“在想,你什麽時候會答應和我舉辦雙修大典。”
說起這個,嬌美的女修露出憤憤不平的神色:
“反正不可能是最近。我今天在宗門裏轉了一圈,果然不出所料,咱們兩人的事情已經傳開了。
我從小弟子那裏沒收了幾份修真界八卦小報,發現上面的頭條一點兒新意都沒有,全都在胡言亂語咱倆的感情經歷。
呵,竟然說,我為了挖劍宗的牆角,用美色·誘惑你,打算把你騙進了合歡宗。
還說我有騙婚之嫌,就為了報複你之前攪黃了我的三次婚約,專門忽悠單純正直缺少感情歷練的純良劍修。
啧,我敢保證,寫這些亂七八糟文章的修士,肯定是暗戀你的女修。”
面對氣咻咻的心上人,裴玄認真思索了一下,态度誠懇地分析出了另一種可能:
“也可能是戀慕你的男修士,他們不願意相信你是因為真心喜歡我傾慕我,才同我在一起的,所以才忍不住诋毀你。
好像那樣一說,他們心裏就會好受一點似的。都是無能淺薄之人自欺欺人的謊言而已,語嫣不必在意。”
蘇語嫣的一雙杏眸睜得圓圓的,她吃驚地指着裴玄:
“你能說出這番話,可見狡黠,把人心看得明明白白的,他們怎麽好意思說你單純好騙?實在是太冤枉我了!真該讓那些傻乎乎崇拜你的人好好看清真相。”
裴玄微微一笑,勸解道:
“所以,都是一些無聊之人的閑談,語嫣何必在意這些。
我們不如早日舉辦雙修大典,讓那些心存僥幸的妄想之徒徹底認清事實。
一旦知道自己再無可能了,他們就不會再盯着你我之事造謠了。”
話題又被裴玄借機繞了回來,蘇語嫣卻不會輕易應承,她飛快地搖了搖頭:
“你別騙我,若是現在就舉辦雙修大典的話,再透露出你之前答應的那三條約定,旁人非得說我是紅顏禍水,說你色令智昏。
哼,我必須得抻着這件事兒,等八卦的熱度降下來了,讓他們知道你不是一時沖動或者中了媚修的情蠱,我才能和你舉行雙修大典。”
裴玄見蘇語嫣說得認真,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無意識中崩斷了手中的琴弦。
沉穩的劍修露出十分嚴肅的神情:
“語嫣,你剛剛說的那些傳播八卦消息的小報,都是什麽人撰寫的,你給我看看。”
蘇語嫣一愣,随即掏出幾枚簡陋低廉的劣質玉簡,遞到裴玄的手中:
“吶,我手上只有這幾份而已,這些撰寫者算是比較出名的,影響範圍廣泛。還有一些不成氣候的新寫手,編的消息只在小範圍內傳播,文筆也不生動,我都懶得看了。”
裴玄擰着眉頭浏覽玉簡裏面的內容。
“真蛛夫人?萬界瓜農?狐言真君?這都是什麽奇怪的稱呼?”
“随便起的稱號而已,這種得罪人的事情,幕後之人怎麽會用真名字?
不過,購買消息的修士也不是單單看名號的,還要通過這些玉簡上的特殊靈氣波動,才能确認是不是他們欣賞的撰寫者發布的消息。”
說着話的功夫,裴玄已經讀完了玉簡裏面光怪陸離的內容,難得沉默了一會兒。
蘇語嫣注視着似乎在重組三觀的古板劍修,忍不住輕笑出聲。
裴玄回神,他無奈開口:“你呀,剛剛還氣沖沖的,現在,又有心情看我的熱鬧了。”
蘇語嫣攤手:“沒辦法,這些不實誇張的小道消息太多了,我若是一直生氣,豈不是自讨苦吃?”
“既然生氣了,就不能讓這些幕後之人繼續逍遙。”
裴玄收起斷了弦的瑤琴,目光明亮,語氣果斷:
“語嫣,拜會完令師後,咱們出去轉一轉吧。
你我結伴而行,順着這些玉簡上的靈氣波動,一家家找上去,讓他們澄清謠言,并向你我道歉,公開地道歉,那之後,肯定就沒有人會說你是在騙婚了。”
蘇語嫣眨了眨眼睛,實在沒有想到裴玄會這樣有行動力。
“這些幕後之人可不好找,他們得罪的修士太多了,肯定要把自己藏得嚴絲合縫,不漏一點線索的。
以前不是沒有人氣急了,要尋找他們,可惜都無功而返了。
都說狡兔三窟,我覺得這些人至少得有三百個藏匿居所”
“無妨,反正你我現在也不急着籌備雙修大典,正魔兩道又都消停了,閑着也是閑着,就當是一個外出游歷的目标吧。
咱們慢慢來,能找到一個算一個,即便找不全了,也能起到震懾的作用,讓一些人不敢再随意調侃你。”
裴玄的話勾起了蘇語嫣的興趣,她估摸着那些膽敢攪風攪雨的人,實力肯定不弱,若是被她和裴玄逮到了人,先不提公開澄清之事,只說來幾場實力相當的切磋較量,就很值得試一試了。
“好,我喜歡這個主意,元之,咱們後天就出發。”
裴玄自然點頭同意。
于是,在拜見了蘇語嫣的師父并拿到見面禮後,這對修真界新出爐的情侶十分潇灑地離開了宗門,開始了他們的找人之旅……
五十年之後,琅嬛大陸的修真界裏,已經沒有什麽人敢随意編排蘇語嫣和裴玄了,兩人的名字在各種八卦玉簡上絕跡,但是,兩人的名聲卻更加響亮了。
最近一個膽敢匿名編排蘇語嫣和裴玄感情經歷的寫手,到手的靈石還沒有捂熱乎,就被越來越明豔的嫣然君上揪了出來,然後一袖子抽進了火山窟窿裏。
頓時,整個修真界都安靜了下來。
“語嫣,現在沒有人再質疑了,咱們可以舉辦雙修大典了嗎?”
“好,既然大家都心悅誠服了,咱們就廣發囍帖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