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之山

嗬, 嗬,嗬……

沉重的喘息聲在濃重的似墨一般的夜裏突兀響起。

一直到天邊翻出了一抹白,那喘息聲才漸漸平緩了下去。

招搖仙山的山頂。

是舉宗皆知的禁地。

雖然掌門浮屠并未言明緣由, 但單靠着那上面肆虐的風暴, 就足以讓諸弟子望而卻步。

畢竟,沒有幾個人能時刻保持極高的專注度, 來對抗風暴的。

一旦他們稍不留神, 那就是被卷入風暴屍骨無存的結果。

可整個招搖仙宗, 卻還是出了一個意外。

“芃芃,凡事過猶不及, 這一點, 你應該明白。”

清晨的薄霧在浮屠揮袖的瞬間被拂散了去。

葉芃芃一扭頭,就瞧見了自家師父的身影。

鄭重地将手中的大刀擱置在一旁的大樹邊。

那沉重的刀刃,竟是将平整的地面都砍出了一道裂縫。

而那卡在裂縫中的大刀,竟是連周邊仍舊呼嘯的風都奈何不了它分毫。

足可見它的重量。

将這一切盡收眼底, 浮屠的心中不由得嘆了口氣。

起初, 對于酌兮要求他收下這個資質平平的小女孩為弟子的時候, 他雖聽從了,可心裏到底還是有幾分不喜。

畢竟,整個招搖仙宗的弟子拜師那都是要憑本事的。

只有她,是靠關系。

浮屠覺得這對其他的弟子不公平。

但面對酌兮的命令,他沒有拒絕的資格。

故而他對葉芃芃始終都帶有幾分偏見,直到他發現——她簡直是不要命地在練功。

葉芃芃:“師父。”

浮屠片刻走神的功夫, 葉芃芃已然走到了他面前。

看着眼前這個瘦弱固執的小徒弟, 看着她額間盈盈的汗珠, 已經她眼瞳中的那抹執拗,浮屠無奈地搖了搖頭。

“月盈則缺, 水滿則溢。”

“你這又是何必呢?”

作為酌兮如今的親信,對于那位葉蓁蓁的身份,浮屠多少也有些許猜測。

畢竟當年救下他的,不僅有酌兮,還有那個天賦異禀的姑娘。

他是真的見過她。

也正是因為見過那位傳說中的人物,浮屠才更加清楚,若葉芃芃執意要找她,将會面臨怎樣的千難萬險。

“師父。”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是要有點堅持的。”

葉芃芃想了很久才擡頭看向了浮屠。

她的眼神執拗,卻又空洞。

像被抽去了骨頭的皮囊。

徒有外表的美麗,裏頭,卻是抓不住的空氣。

話已說到這裏,浮屠自然聽懂了葉芃芃的言外之意。

他既無奈于她的執拗,卻也心疼于她的命運。

都說老天對待世人是公平的,可實際上呢?

浮屠真身,是一頭普普通通的小獸。

可他卻不屬于妖界。

他的家族屬于當年流竄至人界,藏于十萬大山中的那一支。

然而當年初至十萬大山的那支妖族內部也并非是一塊平整。

三個派系間的争鬥始終蔓延在整個族群中,是以浮屠從小就生活在弱肉強食的環境裏。

直到那年,他的父母族人皆被另一派系之人害死,他為求活命,闖入了仙界的招搖仙山。

浮屠心裏明白,當年若非酌兮和那位羲羽上神橫空出世救下了他,他就算逃過了追擊而來的妖兵,也躲不過仙兵的利刃。

而這一切的一切,歸根到底,是他的實力不夠強。

他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更別提保護他的家人了。

即便如今他已成了招搖仙宗的掌門,可浮屠心裏太清楚了!

——招搖仙宗如今連仙界都不敢惹的地位,哪裏是因為他呢?

那群人懼怕的,是當年那位焚天界外叱詫風雲的酌兮上神。

即使他如今閉門不出,可他的威望,卻始終立在了仙界各族之人的心裏。

迎面對上了葉芃芃的眼神,浮屠心中雖是萬分心疼,可他卻還是下了一個決心。

他要打醒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徒弟。

他要讓她明白,有些事,不是光靠堅持就有用的。

浮屠:“拿起你的刀,跟為師打一場。”

浮屠的語氣,一改往常的冷淡。

葉芃芃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

“徒兒的刀刃,只會對準敵人。”

并沒有聽懂浮屠的話外之音,葉芃芃徑直朝着他的方向跪了下去。

如果說,祈願是葉芃芃心底深處最深的執念,是她不顧一切都想要找到的人的話,那浮屠,就是她最感謝的人。

當年葉芃芃被祈願送入招搖仙宗,雖然做了掌門弟子,可憑她普普通通的資質,不服她的人大有人在。

每次對練比武的課堂,她都會被揍得鼻青臉腫。

她覺得她給浮屠丢盡了臉,又加之浮屠一開始對她态度平平,她始終覺得,她遲早有一日是會被逐出師門的。

直到那日剛下了課,滿身是傷的她,在連路都走不穩的情況下,卻選了一柄大刀做武器。

那時,所有的弟子都笑話她,就連不少長老也背過了身竊竊私語。

只有她的師父浮屠,在一衆嘲諷聲裏,對她說的那一句——“不要在乎別的聲音,只要你确定選它,師父就相信你可以練好。”

葉芃芃不知道當年浮屠究竟為何說的那句話,她只知道在後來許多年她練刀受到阻礙的時候。

支撐她堅持下去的,除了想尋找姐姐的心願外,還有浮屠的那句相信。

浮屠:“我讓你拿起刀來!”

這是浮屠第一次那樣嚴厲地對葉芃芃說話。

看着葉芃芃眼底的不知所措,浮屠終究還是不忍心地別開了眼。

“拿起你的刀。”

在浮屠強硬的語氣中,葉芃芃終是默默站起了身。

她走回了山頂那唯一一棵傲然而立的大樹下,纖細蒼白的手掌握上了刀柄。

她如浮屠希望的那樣,拿起了大刀,與他相對而立。

鋒利的刀刃在天邊那抹白的映襯下顯得冰冷萬分,就連葉芃芃也沒發現,她握着刀柄的手,在微微顫抖着。

“來吧,讓我看看你這些年的進步。”

浮屠的話音才落,一道兇險的光暈就已朝着葉芃芃襲去。

許是太想打消葉芃芃尋找祈願的想法,浮屠這一掌,用了五成的功力。

意料之中的是,縱使葉芃芃傾盡這三年所學來阻擋這道光暈,可卻依然險些被震下了山崖。

待得煙塵散去,浮屠一眼就瞧見了單膝跪地,唇邊挂着鮮血的葉芃芃。

她的外衫在他剛才的那一招下已然變得褴褛。

她的臉頰被肆意的沙土挂出了道道血痕。

她的嘴唇變得幹裂,唇角甚至還不時地往外溢着鮮血。

……

此時的葉芃芃的模樣,已經不是一個狼狽可以形容的了。

“看見差距了嗎?”

這一次的浮屠并沒有向以往一樣,第一時間地上前去查看葉芃芃的傷勢。

見葉芃芃固執地不肯說話,浮屠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以為你的那點小心思我一點都不知道嗎?”

“以前,我覺得你有這樣的執念也不錯,因為它能激勵你更加努力。”

“我看着你一步一步地從諸弟子中墊底的存在,爬到了如今同門第一人的位置。”

“身為師父,我很驕傲。”

“可你當真覺得以你現在的實力,已經可以幫到她了嗎?”

浮屠看着葉芃芃,說出的話,一針見血。

沉重的刀尖落于地面,聲音尖銳刺耳,可葉芃芃卻仿佛充耳未聞一般。

她踉跄地站起了身來,搖搖晃晃地朝浮屠走近了些。

她又一次地跪到在了浮屠面前。

懇求的眼神中,帶着一股顯而易見的絕望。

“可是師父,我的鈴铛,快要壞了。”

浮屠的視線跟着葉芃芃一起落到了她手腕上的那只鈴铛上。

那鈴铛本就是凡界的凡物,就連那一響就是一想的話,也不過是祈願對葉芃芃撒下的謊言。

可葉芃芃——卻信了。

“等這鈴铛不響了,我又不在姐姐身邊的話,我擔心她啊!”

葉芃芃小心翼翼地撫摸着手腕上的鈴铛,像是撫摸着什麽絕世珍寶一樣。

“可就算你找到她了,你又能怎樣呢?”

“難道你真的覺得你姐姐,是因為嫌棄你才将你留在這裏的嗎?”

看着葉芃芃眼中的委屈,浮屠無奈地搖了搖頭。

浮屠的話,像是一把利刃,輕易地就将葉芃芃高高豎起的心牆戳穿。

她心間那棵本已漸漸枯萎的綠芽陡然間又煥發了些許生計。

“師父?”

“我,能知道真相嗎?”

對上了葉芃芃懇求的神色,浮屠的眉心狠狠一擰。

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解開葉芃芃的這個心結,雖然依舊有所隐瞞。

“你真的覺得,她是你同父同母的姐姐嗎?”

浮屠的話,音量不大,卻将葉芃芃的耳膜,刺得生疼。

那些已然漸漸開始變得模糊了的回憶,開始在葉芃芃的腦海中循環上演。

彼時,葉家父母尚在,膝下兩個幼女,一家和樂……

“不可能的!”

“阿爹阿娘待我和姐姐一直很好!”

“只是,姐姐……”

葉芃芃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那些過往此刻在浮屠的點撥下,猶如一盞盞走馬燈,在葉芃芃眼前不斷變幻。

是了。

饒是遲鈍如葉芃芃,此刻,也是回想起了諸多可疑之處。

生活在凡世,村子裏有孩子的人家衆多,可卻沒有一對父母會如葉家父母一樣,對于兒時的葉蓁蓁,幾乎是言聽計從。

更沒有一個孩子會如兒時的葉蓁蓁一樣,一年到頭,幾乎不與家人講一句話。

那時的葉蓁蓁,她總是靜靜坐在門檻上,遙遙望着太陽落下的方向。

仿若一尊石像。

翻騰的情緒在時間的沖刷下漸漸變得平靜,當天邊的那抹白徹底顯露蹤影之時,葉芃芃也終是回過了神來。

她定定地看着浮屠,眼神中隐隐有着期待。

可下一秒,她的期待,就被浮屠狠心打碎了。

“因為她,根本不屬于人界。”

“更不屬于你們葉家。”

“一個普通的凡人之軀,如何能孕育神骨呢?”

心中的猜測在這一刻得到了證實,葉芃芃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渾身的骨骼都仿佛被外力抽去了一般。

“師父,你是騙我的,對不對?”

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可葉芃芃卻仍是盯着浮屠,懇求一個否定的答案。

“我說的,都是真的。”

浮屠的話,打碎了葉芃芃最後的一點幻想,卻也在不經意間向隐藏在暗中的祈願吐露一點隐秘。

原本只是在酌兮的提議下,打算臨走前來悄悄看一眼葉芃芃的祈願,此刻眉心已然緊緊蹙起。

“他,這是什麽意思?”

對于自己重生而來的緣由,祈願也一直不甚清楚。

站在祈願身側,酌兮也是兀自搖了搖頭。

“并非我想要瞞你,而是這件事的真相,只怕并非我等可以觸及。”

酌兮的話,讓祈願愣了一愣。

并非是她自大,而是放眼如今的三界中,以酌兮的本事,也必然是數一數二的存在。

可就連他……

祈願并未第一時間将疑問問出口,而是靜靜地聽着酌兮的敘述。

原來,當年祈願離去後,生怕祈願的複生是三重天的一場謀劃的酌兮,秘密對這一件事展開了調查。

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那對葉家父母,他們在地府生死簿上的批文,竟是被人修改過的。

原本應該一生無子無女的葉家父母,竟然奇跡般地擁有了一個女兒,也就是葉芃芃。

而至于祈願的轉世之身,那個名為葉蓁蓁的女孩,在地府,卻是查無此人。

那一刻,酌兮仿佛被人當頭敲了一棍子,整個人都是懵的。

要知道,縱使地府只是人界的一部分,可那生死簿,卻是連息塵都不可能修改的。

聽完酌兮的話,祈願的眼中也是閃過了一抹惑色。

她原先以為,她的複生,也許是她當年瀕死之際,一抹魂魄意外流浪至地府所致。

故而她才會重生在人界,真正做了一次凡人。

可凡人,又怎麽會不在生死簿上呢?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祈願越想,越覺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