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十九)
祈願的夢,很深,很沉。
此時的她,仿佛周身皆被烈火環繞,然她卻連一絲疼痛,都沒有感覺到。
甚至于,她竟是覺得那焰火是如此的溫暖,如此的熟悉,如此的,令她難以割舍。
夢境跌宕之間,那焰火,突然變得愈發微弱,祈願只覺自己像是被陡然擱置到了春日帶着水汽的石板之上。
她的周身,很涼,很涼。
一種不知來由的被抛棄之感,似是順着她此時顯露的脆弱,悄然爬上她的心尖。
祈願只覺,心口像是懸了根細針,她只稍稍一動彈,那根針,就能将她輕易戳穿。
微弱的焰火終是在黑暗的侵襲之下徹底失去了蹤影。
祈願在夢中,舉目四望,卻難見一絲光明。
黑暗,恐懼,悲傷,各種各樣的心情瞬間纏上祈願心頭,令得她一時間,逃不脫也理不清。
塵封的回憶似乎終于找到了宣洩的出口,一滴清淚,自她眼角滑落,迷迷糊糊之中,她的唇瓣竟是忽而一顫,輕喚了句——娘親,別走。
祈願的聲音,很輕,很輕,就像一片羽毛,風稍稍一吹,就能飄出去很遠。
可對于早已走到她身側,且手中執着武器,心懷不軌的拂滄與既明二人而言,祈願的這聲低語,着實是将他們吓了一大跳。
“她,她……”
拂滄大驚失色,握着長鞭的手不禁一松,哐當一聲,那條長鞭就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一旁的既明顯然也被吓了一跳,面色蒼白得怕人,但他還是搶在拂滄之前,率先鎮定了下來。
他深吸了好幾口氣,一垂頭,就看見了拂滄掉落在地上的長鞭。
瞥了一眼身旁半晌沒回過神來,甚至慌張到連手都在不停顫抖着的拂滄,既明眼中不禁閃過了一絲不屑之色。
堂堂東海龍族族長扶冥之子,竟是這等貨色!
想到自己那備受诟病的出身,與那對成日裏無所事事,一點上進心也無的父母,既明的眉心不禁狠狠一顫,滿心憤恨。
但最終,為了不被身側的拂滄發現任何他情緒上的變化,既明也只得将心中漸漸升起的戾氣,全部壓了下去。
更何況,現在,也絕不是他們內讧的時候!有些事,既然已經決定做了,那就的做絕!
俯身拾起了拂滄掉落在地上的長鞭,既明在到了拂滄身前,擋住了拂滄顫抖着看向祈願的目光。
他拉起拂滄的手,鄭重地将那條長鞭重新放回了拂滄手中。
而後,他朝前走了一步,他的雙手分別搭在了拂滄的雙肩上,目光沉沉地迎上了拂滄滿是懼怕之意的眼神。
“你看她那副模樣!她只是還沒死透而已!”
既明的聲音不大,可卻異常鎮定,就連害怕到了極點,逐漸手忙腳亂起來了的拂滄,都因着他這一言得以平靜不少。
拂滄的眉心狠狠一皺,他努力地屏息凝神,調節了好一會兒,這才将他恐慌的心緒平複了不少。
見拂滄的呼吸聲開始變得正常,連帶着他原先蒼白的臉色都緩和下了不少,既明這才轉身退至了他原先的位置。
二人緊緊地盯着昏迷中的祈願良久。
見拂滄還是沒能下定決心,既明終是先開口道:“咱們如今,其實并沒有辦法肯定祈願是否能察覺我們的舉動,對嗎?”
聞得既明此言,拂滄眼中一絲惑意浮現。
他轉眸看向既明,眉心微顫,“你這是什麽意思?”
一抹暗色自既明眼底滑過,他朝着拂滄的方向微挪了幾步,側耳附在拂滄耳畔道:“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
沒有在乎拂滄眼中的震驚之色,既明只是自顧自地轉過了眼眸,目光死死地盯着不遠處倒地的祈願。
“看樣子,她現在應該只是昏迷罷了!”
“咱們剛才手中都拿着武器,若她神識尚存,定然是能察覺到咱們的。”
“如今,她是傷重不得起身,倘若等她傷愈,緩過來了……”
既明沒有把話說完,他只是神色平靜地扭頭看向拂滄,眼底,是深深的恐懼,忌憚,與警惕。
“咱們既然做了,那為何不幹脆做絕呢?”
既明瞥見拂滄因聽見他這話時雙手的顫抖,“拂滄少主,咱可沒有退路了!”
既明轉頭看向拂滄,雙眸之間,竟是狠厲之色,以及一點淺淺的,被他隐藏在眼底深處的懼怕。
擡手指向了不遠處的祈願,既明道:“你可別忘了,她可是咱們仙界年輕一輩的第一人!”
“今日之事,若她神識尚在,定然是能察覺的,你覺得以她那睚眦必報的脾性,咱們過後能落得了好?”
“更別提,她背後還有一個無妄山!”
聽到既明口中的無妄山三字,拂滄的身軀不禁一顫,但嘴上仍是嘴硬地道:“無,無妄山能耐我何?”
“我又沒真的殺了她!”
拂滄的語氣滿是顫抖,但仍是不忘強調道:“有,有我爹在,無妄山再氣總不能真殺了我吧!”
“你,你就是覺得自己背後無人,想,想拉我一起下水罷了!”
拂滄看向既明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警惕,但那警惕之色極淡,淡到幾乎是頃刻間,就被既明的下一句話給沖散了。
“你爹?”
既明笑了笑,不由得嘲笑起了拂滄的天真,“你真當戰神商瞿的名號是白得的啊?”
“還有青梧上神,你可別忘了,祈願是她一手養大,就以她那護犢子的脾性,你真覺得你父親一個人能攔得住他們?”
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一般,既明又道:“哦,對了,差點忘了,無妄山裏可還有一個司淵上神呢!”
“還有,若你當真惹上了這麽大的禍,你當真以為你爹爹一定會偏袒你?”
既明的話,一字一句地敲打在了拂滄的心上,令得他,心驚肉跳。
渾身虛汗不争氣地往外冒着,不多時,拂滄的額上,就已墜滿了汗珠。
他忽然間就想起了在進堕月秘境之前,扶冥對他的囑咐。
如今,那方長木已毀,而祈焰那家夥也不知所蹤,這就代表着或許落蝶境主曾與他們東海龍族說過要共謀的那個空間也不一定能打開。
拂滄一下子變得慌亂了起來,他實在是不知道,是否還能再尋到一方神器,助他通過喚骨儀式。
若是此番秘境結束,他仍是不能通過喚骨儀式……
腦中的思緒終是被拂滄強壓了下來,那個結果,他早就心知肚明。
他絕不能成為他父親的棄子!那個後果,他承擔不起。
拂滄很清楚,若非他有個好爹,只憑他的實力,整個仙界,怕也是沒有多少人肯買他賬的。
更何況……
目光觸及到前方昏迷的祈願的身影,拂滄渾身一抖,趕忙移開了視線。
不行,不行,他今天做的事,絕不能被別人發現!
拂滄的雙手不禁交疊緊握,不斷地摩挲着,一滴一滴的虛汗冒出,将他的額角,幾乎全部浸濕。
眼神一瞬變得堅定了些許,但仍舊心虛的拂滄還是沒能很好的掩飾住,他眼底的那抹懼怕。
“咱們,動手!”
但見拂滄伸手舉起長鞭,腳步顫巍巍地向前挪動着的模樣,既明不禁彎了彎唇角,勾起了一抹笑。
朝着拂滄重重一颔首,既明亦是從懷中掏出了一把淬了毒的匕首,跟在拂滄身後,一步步朝着祈願的方向而去。
看着不遠處的祈願,又瞧了瞧身前拂滄的背影,既明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一聲輕笑,被他兀自吞下。
可當真,是個蠢貨啊!
盯着一步之遙的拂滄的背影,既明,如是作想。
既明深知,他不過只是忱音境主的侄兒罷了!此事雖說只要殺了祈願,那定然就是穩妥了,可萬事沒有絕對!
眼瞳中一絲暗色閃過,他很清楚,這件事哪怕只有萬分之一被發現的可能,他都會被忱音當成給無妄山消氣的工具,被毫不猶豫得推到最前方去。
別說是他這個侄兒了,以忱音的脾性,就算做這件事的是忱音的親女兒月彌,既明都相信,忱音定然也會半點不猶豫地舍棄她。
所以,為了自保,他必須把拂滄也給拉下水。
誰讓,他有個好爹呢?
想到這裏,既明那握着匕首的掌心不由得一縮,內心的嫉妒幾乎就要溢出。
他只得重重一吐氣,将滿心的嫉妒,牢騷,憤恨,各種各樣不甘的情緒盡皆壓下,繼續随着拂滄兩步一停歇的步伐,向着祈願走去。
在祈願身前站定,拂滄就連小腿肚子都在抽搐。
他顫巍巍地将手中的長鞭往上舉起了些,卻始終不敢将鞭子落下,只得抖着身子轉過頭,看向一側的既明。
“咱,咱,真,真的要做嗎?”
拂滄的手抖得連那長鞭看起來都沒法拿穩,眼神中透出的,全是臨陣脫逃的想法。
可事已至此,既明又怎麽允許他逃呢!
伸手輕輕取下了拂滄握在手中的長鞭丢到了一旁,正當拂滄暗喜既明要與他一起逃了時,既明卻是又回過身,将手中淬了毒的匕首放入了他的手中。
鉗制着拂滄拿着匕首的手,一點一點地靠近祈願的胸口,既明幾乎是貼在拂滄耳邊道:“今天咱們要是退了,你可以猜猜,你那好爹爹,究竟會如何對你。”
既明的話,像是一個從六道地獄之中爬出來的惡鬼,在拂滄耳邊,不斷盤旋。
不行,絕對不行!不能讓父親放棄他!
拂滄眼底的目光霎時變得腥紅,乍見此種情形,既明卻是笑了。
他悄然放開了鉗制着拂滄的手,悄悄地站起了身,一連向後退了許多步。
大有一副,要置身事外的模樣。
然,此刻滿心都是怕被扶冥放棄的拂滄,卻是全然沒有注意到既明的舉動。
他的目光只緊緊地盯着那被毒液浸滿的匕首,緩慢地向着祈願的胸口刺去。
就在那匕首即将插入祈願心口時,正當既明躲在一旁,滿臉笑意幾乎都要溢出來了的時候,一度昏迷的祈願,竟是陡然睜開了雙眼。
她一把就握住了拂滄拿着匕首的手,吓得拂滄直接就跌坐在了地上。
而那既明更甚之,一見此情形,轉頭拔腿就跑。
此時的祈願,與往日裏,截然迥異。
只見,她的渾身,纏繞着一絲唯有細細探看才有可能瞧見的黑氣,而她的眼瞳,更是紅得詭異。
她就那樣,像身軀都已然僵硬了的僵屍一般,驟然坐起身,轉過頭,看向拂滄,眸中,紅光乍現。
拂滄當真是被吓傻了。
他只呆愣愣地坐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直到祈願一聲不吭,只奪過他手中的匕首丢到一旁,而後徑直拿着歲刑向他劈去時,拂滄這才反應過來,轉身就想逃。
可是,他還沒逃幾步,祈願就已追上了他。
噗通一聲跌坐在了地上,拂滄對着祈願,連聲求饒。
然此時,面對拂滄的求饒,祈願卻仿佛聞所未聞,她只是僵硬地揮動着手臂,拿着歲刑,向拂滄劈去。
而直到這一刻,拂滄才意識到,眼前的祈願,從頭到尾,竟是都只會用劈的方式!
仙界年輕一代第一人,竟是連劍法,都不會使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