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二十)

身軀,不自覺地顫抖着,連帶着嘴唇,都在短短一息之間變得蒼白。

看着眼前的祈願,望着她那腥紅得不似常人的雙眸,擡頭看着那懸在他頭頂,只肖一拳距離就能将他劈成兩半的歲刑。

拂滄心想,完蛋了。

但事已至此,拂滄的心,卻是忽而平靜了下來。

他不再如往日一般浮躁地想着要如何報複祈願,反而是在想,若是就這樣死了,或許也挺好的。

那一瞬間,他想到了很多往事。

他生來就是東海龍族族長扶冥之子,也算是仙界年輕一輩中頭頂光環出生的佼佼者了。

可奈何,他卻是那般平庸。

他的父親扶冥,尚不足一千歲時就已通過喚骨儀式,覺醒了仙骨,在他們那個時代,比之扶冥早覺醒仙骨的,也不過五指之數。

毫無疑問,扶冥的誕生,給當時日漸孱弱的東海龍族帶來了多大的驚喜。

在他出生之時,他們族中還曾有不少人幻想過,他作為扶冥的孩子,母親亦是東海龍族中的天之驕女,他的前途,合該是不可限量的。

可卻沒曾想,他竟是一萬餘歲了,都還沒能通過喚骨儀式。

思及這裏,拂滄的眼角,不禁垂下了一滴熱淚。

即使時至今日,他也仍舊記得,兩千餘年前,祈願那場驚天動地的雷劫。

彼時有不少東海龍族的長輩皆被祈願的那場雷劫驚動,不惜破關而出,随扶冥一道前往無妄山探查。

當他們發現那個被商瞿不知從何處撿回來的孤兒,竟是僅僅用了三千年的時間,就得以飛升上神,而他們那個金尊玉貴的小公子,居然連喚骨儀式都沒能闖過時,東海龍族之內,一日之間,波瀾橫生。

從那時起,每隔一段時間,族中長輩就會紛紛請求扶冥族長再娶妻妾,再育繼承人。

拂滄深知,若非扶冥與他娘親感情甚篤,他們母子,只怕早就要跌到塵埃裏去了。

可拂滄也知,雖說扶冥尚未完全放棄他這個兒子,卻也是對他失望至極。

他常常很害怕,害怕有朝一日,會被父親與族人抛棄,害怕會因為他的沒用,牽連了他無辜的母親。

也正因此,他恨極了祈願。

他恨她天賦異禀,恨她一人一劍的光芒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平庸,平凡,與祈願的光芒萬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看着眼底的失望之色日漸濃郁的父親與族人,看着總是偷偷躲在角落裏垂淚的母親,而他,卻無力擺脫這樣的困境。

他心中的恨意就像藤蔓,随着祈願日盛的光芒,一點一點的生長,直至,将他整個人都裹挾了進去。

恍惚之中,拂滄忽而想起了他一千歲之前的事,那時,他還是備受父母族人疼愛的孩子。

他在所有人的期待和關注下誕生,他所有人的關心和保護下長大。

那時的他,善良,驕傲,也很天真。

他會幫助族中比他弱小的孩子,也會幫着照顧族中日漸老去再無法照顧自己的老人。

那時的他,是被族中所有人珍視的存在,就像如今的祈願一樣,有很多很多的愛。

只可惜,他錯估了自己的實力,也錯估了這個世界的勢利。

當天真被現實無情擊碎,當善良換來的只有惡意,當滿身的驕傲褪去,當年純真的孩子,到底還是被迫長大了。

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他自己。

許是人之将死,對于事情也不再有太多的糾結,方才還渾身顫抖的拂滄,此時,身軀卻已是舒展了下來。

他平靜地仰着面,等待着祈願下落的歲刑,卻不想,他等了許久,卻還是沒能等到那一絲痛感。

他有些茫然地昂起頭,掙紮了許久才顫巍巍地試探性睜開了雙眼,就見,那柄歲刑仍舊橫在他的頭頂,只是,持劍的主人,卻始終沒有讓劍下落。

脖頸一瞬僵硬,拂滄深吸了好幾口氣,為自己做了好多次心理建設,這才敢稍稍偏了偏腦袋,将目光定格在了持劍的祈願身上。

只見,祈願那雙眼睛仍舊腥紅,可她的眉心卻是緊蹙,似是被什麽東西禁锢住了一般,幾近瘋狂地想要從那泥潭當中掙脫出來。

祈願的頭,很疼,很疼。

她才一醒來,就見拂滄拿着匕首直直向她戳去,她本只想先反手擒下他再做決斷,卻不想,她的身軀間,竟是忽而生出了一股戾氣。

那股戾氣,很深,很重,只在一息的功夫間,她突然就失去了對身軀的掌控。

只能任由那戾氣一點一點侵蝕她全身。

可她并不甘心!

拂滄要殺她,她反殺他,是理所當然,但身為仙界年輕一輩第一人,祈願有她自己的驕傲。

她要在她神智清醒之時,堂堂正正地斬殺拂滄,而不是向現在這樣,在被莫名的戾氣的操控下殺人。

祈願拼命地握緊了歲刑的劍柄,識海中殘存的意識也在與那股戾氣不斷抗争。

可饒是如此,祈願也只能堪堪控制住手中的歲刑不繼續下落,卻始終無法,将歲刑徹底移開。

她的面色逐漸猙獰,卻還是無法抑制住身軀內那愈加深厚的戾氣。

許是瞧得祈願稍稍恢複了些意識,又或是想着歲刑尚未落下,他仍有逃離的機會,拂滄心中那原先已然熄滅的求生之焰,忽而重燃。

太好了!拂滄眼底不禁閃過了一絲亮色。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祈願,見祈願仍緊蹙着眉掙紮着,全然不曾注意到他的樣子,他也就顫巍巍地将身體往旁邊挪了挪。

好不容易将自己與歲刑間的距離拉遠了些,拂滄再度謹慎地瞥了一眼祈願,見祈願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他趕忙站起身,拔腿就想跑。

只是,令得拂滄完全沒想到的是,恰在此時,驚變橫生。

他才沒跑幾步遠,一道狠厲的劍光,就已劃破長空,直直向他追來。

他堪堪往旁邊一躲,那道劍光卻仍是擦着他的耳邊而過,徑直将他的頭發,削去了一大半。

劍光紛沓而來,拂滄根本來不及躲避。

倉皇逃跑之間,他腳下一絆,噗通一聲就跌在了地上。

方才燃起的求生之焰再度面臨熄滅,拂滄不由得擡眸看向天空,大罵起了老天。

拂滄心想,他可真是倒黴,這一生,從生到死,總感覺,他自己活得就像一個笑話。

滿身的戾氣越來越重,尤其是在看見拂滄拔腿就跑後。

那原先尚還能與她殘存的意識保持着一種詭異的平衡的戾氣,在瞧見拂滄逃跑的那一刻,突然就狂暴了起來。

它像是一只被禁锢多年的困獸一般,趁着祈願難得的虛弱之時,發瘋似地沖擊着祈願的意識為它打造的囚籠。

很顯然,它成功了。

祈願本就腥紅的眼瞳中,顏色逐漸變成了暗紅。

她死死地盯着不遠處的拂滄,手握歲刑的劍柄,拖着劍,一步一步地朝拂滄走去。

歲刑尖利的劍尖劃過地面,留下了一道道的斑駁與火星。

瞧着祈願的身影一步步朝自己逼近,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站定後舉起的歲刑,拂滄是當真覺得,他這一次,是真玩完了。

識海之中,祈願仍舊掙紮着想要從那戾氣的手中奪回身體的控制權,卻始終奈何那股戾氣不得。

正當祈願幾近束手無策之時,突然之間,周遭的環境之中,所有的東西皆是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下來。

不止是祈願手中不斷落下的歲刑,以及身軀顫抖的拂滄,就連周遭原先細碎的微風,都是不知為何忽然就消散了去。

察覺到了身軀中那股莫名的戾氣不知為何竟是被壓了下去,祈願剛想重新掌控身體,卻發現,她還是無法動彈。

慌忙之中,祈願只覺身子愈發的沉重。

莫名的疲憊像是順着她的尾椎骨爬遍了全身一般,她不由自主地雙腿一軟,險些跌在了地上。

然,就在祈願以為自己好不容易蘇醒的意識又将要昏迷過去時,她手中的歲刑,竟是在一道不知何處來的力量下,憑空飛了起來。

旋即,歲刑穩穩地落在了祈願的身後,托起了祈願疲軟的身軀。

這時,祈願只覺一道溫暖的光灑遍了她全身,很熟悉,很溫暖。

朦胧之中,她似乎聽見了一個聲音在對她道——“孩子,睡一會兒吧!等醒來了,就沒事了。”

也不知是那聲音太過溫暖,還是祈願實在是太過疲憊,在歲刑穩穩的支撐下,在那道溫暖的光的包圍下,祈願終是睡了過去。

這一次,她仿佛又落到了一個夢境裏。

只是,這一次,她的夢裏,有山,有水,目之所及之處,盡是青綠。

然于祈願而言,最要緊的是,在那山水綠樹之間,還有兩道朦朦胧胧的身影。

他們站在山口處,笑望着她。

雖是從未見過眼前的兩人,哪怕仍舊看不清二人的樣貌,可那份沒來由的熟悉之感,還是令得祈願輕挪腳步,朝前而去。

當凝滞的時間再度開始流動之時,當拂滄被定住的身體再度回歸他的掌控之時,他舉目四望,卻只見眼前地面上的一片狼藉。

巨鐘仍舊倒在屬于它的地方,長木依然是斷成了兩截,就連周遭的落葉都與拂滄記憶最後的畫面所差不大。

而唯一有變化的是,那原先舉着歲刑站在拂滄身前的祈願,卻是憑空消失了。

就仿佛,她從未來過一樣。

可拂滄身上的傷痕,以及那被削去了一半的頭發,都在不斷的告訴着他,他方才經歷的一切,都是真的。

今天,怕不是撞鬼了吧!

拂滄,心有戚戚,忙從地上爬起了身,轉身就跑。

而在堕月秘境的另一處,那場棋局,也終是到了結束之時。

随着祈焰手中的最後一顆黑子落下,那僵持了許久的棋局,終究是,分出了勝負。

祈焰擡眼看向對面的金衣男子,眼神淡漠,“我贏了。”

曉得祈焰這句我贏了背後的含義,金衣男子也從不是一個會食言的人,他只是看着祈焰道:“如今的你,連靈力都用不得。”

“你當真覺得,你出去,于她而言,不是負累嗎?”

見祈焰始終一言不發,金衣男子終是無奈地笑了笑。

一道金光,自他掌心凝出,将這方空間的壁壘,化出了一個出口,“若你想要找回你的記憶,就往迷霧深處走。”

言罷,那金衣男子的身影驟然消失在了這片空間中。

朝着金衣男子消失的方向,祈焰輕聲道了聲謝,而後他沒有一絲猶疑地走入了那個出口。

祈焰的身影漸行漸遠,那個出口也緩緩消散,而金衣男子的身影卻又再度出現在了這片空間之中。

他似是透過了重疊的空間,看着祈焰逐漸遠去,他的口中喃喃道——

“有些事,或許從一開始,就已經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