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別離(一)

周遭的環境, 似乎越來越靜,越來越靜。

當祈願的意識從一片混沌中再度醒來之時,她先是聽見了耳邊簌簌的風聲, 可随後而來的, 卻是長久的靜谧。

安靜得像是一處死地。

祈願的眼皮微微一顫,她不禁稍稍一掀眼睑, 一道微弱的光, 恰好撞進她的眼簾。

祈願下意識地眯起了雙眼。

與此同時, 她也不自覺地伸出了手,向身體四周摸去。

可令得她也沒曾想到的, 是她雙手觸及的, 竟是一片濕潤的泥土以及其上的枯枝爛葉。

這是何地?

思緒雖尚有些不清明,但祈願也不曾迷糊到連那巨鐘周圍的青石地面都能記錯。

祈願的雙眼不禁微眯,腦海中,不自覺地回想起了她昏迷前最後的畫面。

想到那周遭環境的瞬時定格, 想到那莫名出現在她耳畔的聲音, 祈願的眉心, 不禁一蹙。

将局限環境內的時空定格下來,就算只是一息之間的功夫,卻也絕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事啊!

祈願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絲警惕。

無妄山中的藏書閣裏,書籍萬千,很多書籍,都與時空有關。

可祈願也清晰的記得, 縱使那藏書閣內, 仙法千萬種, 卻也沒有一種,能掌控時空。

哪怕僅僅只是一息的短暫掌控, 也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曾經司淵課上的話言猶在耳,祈願深知,掌控時空,那是只有真神才能做到的事啊!

可自億萬年前神魔大戰,諸神隕落以來,這世間,明明已經,再無真神了啊!

難道……

一個幾乎稱得上是天方夜譚的想法突然一個勁兒地從祈願腦中冒出,令得她的身軀都是不由自主地緊繃了起來。

長睫微微一顫,祈願的雙眼終是徹底睜開。

瞧着映入眼簾的蔥蔥綠樹,已經那透過樹葉而參差落下的點點光影,又加之此地詭異的靜谧,祈願連呼吸,都是變得輕緩。

她掙紮着坐起了身,身下枯枝随着她的動作,發出了被碾碎般的聲響。

倒是無端端給着安靜得連風聲都顯得奢侈的地方,平添了一絲生機。

舉目環顧四周,祈願看到的,只有一眼看不到盡頭的樹木,以及林間影影綽綽的樹影。

除此之外,她的四周,竟是什麽也沒有。

哪怕她以神識探尋,卻也始終難覓一點動物昆蟲的氣息。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祈願心中的警惕愈發濃郁,她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脖頸間,欲執起歲刑,卻發現,歲刑竟是不知所蹤了!

明明記憶的最後,歲刑是落在她身下抵着她的啊?

想到這裏,祈願的心,不禁一沉,一種名為慌亂的情緒,悄然盤旋上了她的心頭。

因為,既然歲刑最後應是和她在一起的,如今,驟然失了蹤影,那就證明,此地,應該還有旁人。

祈願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了心中的胡思亂想,迫使自己鎮定下來。

正當祈願警惕地打量着周遭的環境之時,一道劍光,陡然劃破長空,從郁郁蔥蔥的林間直直飛至了祈願身前。

歲刑?

看着眼前赫然出現的那柄熟悉的長劍,感受着那熟悉的争鳴之聲,祈願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重新握住了歲刑的劍柄。

神劍認主,歲刑自然也能識得祈願。

只見,祈願的手甫一覆上歲刑的劍柄時,一道暖意竟是穿過了祈願的手,直達她的心底。

歲刑是祈願的本命劍,她自也能感同身受到歲刑此刻的興奮。

稍稍安撫下了歲刑激動的情緒,祈願将它握在手中,目光,卻是遁着歲刑方才來時的方向朝林中望去。

那是這一片林中樹木最為茂密的一處。

因着此地霧氣缭繞,那蔥蔥綠樹仿佛高聳入了雲層一般,祈願遠遠望去,卻仍是瞧不清這林間的虛實。

手中的歲刑忽而震了一下,祈願一垂頭,就見歲刑的劍尖直指着那片林子的方向,似是欲要讓她過去走上一番。

祈願眉心一蹙。

顯然,歲刑的這番舉動,着實是超出了她的預料。

疑慮自心頭盤旋而上,祈願陡然想起了,她第一次見到歲刑的場景。

那日,是她兩千歲的生辰。

彼時,祈願尚未飛升成為上神,仙界各族對于這個商瞿不知從何抱來的孩子甚是輕蔑。

又加之她自幼被商瞿藏在天道殿中,平素常見的也只有照顧她的青梧上神,難見外人,是以這一日的無妄山與往日并沒有任何不同。

那一日的清晨,祈願正百無聊賴地倚在窗前,手裏捏着一本書,卻沒有一點要翻開的心思。

她的目光,直直落在了窗外,翹首以盼地等着青梧拿着糕點的身影出現。

可怎料到,那一日,她沒等來青梧與糕點,等來的,卻是她的師尊商瞿。

商瞿為人剛正嚴厲,不茍言笑,是以祈願從小到大,對他都是又敬又怕。

彼時,乍見商瞿推開了天道殿的大門,出現在她眼前,祈願猛地一下就縮回了身子,慌亂地打開了手中的書,做出一副認真學習的樣子。

哪曾想,太過緊張之際,她竟是将書給拿反!

瞧着眼前分明連書都拿反了,還裝模做樣地看着書的小徒弟,饒是商瞿這般情緒穩定的人,也不禁被氣得扶額。

他只得在心裏頭默念着,‘今日是她的生辰,發火不好’,這才堪堪将欲要暴走的情緒給壓了下去。

許久不聞商瞿出言,祈願的心中,鼓聲震天。

她想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從書後探出腦袋來,卻不想,映入她眼簾的,竟是一角墨色的衣裳。

這下慘了!

祈願心中暗道不好,但事已至此,她也只得讪笑着,乖乖地擡起了頭,看向商瞿,道了一聲——“師尊好!”

瞥了一眼祈願那拿反了的書,商瞿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嗯,是挺好。”

順着商瞿的目光瞧去,祈願這才發現,自個手中的書,竟然是反了的!

笑容一瞬僵在了臉上,祈願忙合上了手中的書,擡頭對着商瞿露出了一抹讨好的笑,“師尊。”

“我錯了。”

見商瞿久不發話,只是平靜地看着她,祈願立刻麻溜地承認了錯誤。

瞧得眼前認錯認得比誰都快,但改不改只看心情的祈願,商瞿不禁嘆了口氣。

他轉身在祈願對面坐下,伸手拿過了祈願手中的書。

看見書上明晃晃的七星護道四字,商瞿嘆道:“祈願,攻擊之術固然重要,可防禦之法,卻也是不可缺的。”

祈願自小就酷愛各類劍法,崇尚淩厲攻伐的劍術,對于防禦之術,她卻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此刻,聽得商瞿的話,祈願只得如往日一般,垂着頭,悶悶地應聲稱是,但商瞿知道,她的內心,還是不認同他的話的。

正如商瞿所料,對于他的話,祈願面上雖表示了贊同,但心裏,卻仍不以為然。

在祈願心中,若攻伐之術能達到極致,何須防禦之法來做輔助。

那時的祈願,并不懂商瞿的用心良苦。

瞧着祈願這副倔頭倔腦的模樣,商瞿也知再勸也終究徒勞。

只是,思及自己今日來此的目的,商瞿腦中靈光一閃,忽然就想到了一個能逼着祈願學習防禦之術的好辦法。

看着眼前,聽了說教顯得有些興致缺缺的祈願,商瞿忽而道:“可想要柄屬于你自己的配劍?”

聞得商瞿此言,祈願的眼,一瞬亮了。

明媚的笑容像是窗外的暖陽,一點點在祈願臉上綻放。

猛地點了點頭,祈願望着商瞿,急切地道:“想!當然想!”

見祈願果然如他所想上了鈎,商瞿自也是笑了。

只見,他随手一揮,天道殿中,陡然出現了三柄長劍。

其中一柄,正是歲刑。

思緒至此戛然而止,擡手撫摸着歲刑光滑的劍身,祈願不禁喃喃道:“那裏面,是有什麽你想讓我看見的東西嗎?”

許是聽懂了祈願的話,歲刑周身竟是忽而散發出了一道溫暖的光暈。

那道光暈,祈願很是熟悉,那一日,她之所以會從三柄神劍中選擇歲刑,很大的緣故就是因為這道令她萬分熟悉的光暈。

如今,那份沒來由的熟悉之感再度出現,祈願知道,歲刑已然回答了她的問題。

“好!”

一抹淺笑在祈願面上乍現,她到底,還是選擇相信了歲刑。

她将歲刑握于手中,一步一步,朝着那片林子靠近。

甫一走到林子外圍,祈願就發現,這片林子,竟是被一道看不見的結界包裹着,和外圍形成了截然相反的兩個世界。

而如今,那結界似乎有些不穩,因而那道由歲刑飛出之時而造成的撕裂竟是久久不曾愈合。

眉心不由自主地顫了一顫,祈願謹慎地以神識向結界內探去,卻發現,她的神識,竟好似石沉大海了一般,再無聲息。

心不由得一顫,但瞧着仍固執着向前的歲刑,祈願終是心一橫,沿着那方才歲刑撕裂的豁口,走進了那方結界。

結界之內的天與外界截然迥異。

這片空間之內,霧氣比外頭濃郁了十倍有餘,昏暗得讓人連十指都難以看清。

祈願不得已,只能已靈力凝出一抹微弱的光來,以照亮前路。

漆黑的環境忽然迎來了光明,朦胧的迷霧被驅散開來,祈願一眼就瞧見了,不遠處的一棵參天大樹之下,隐隐約約的一道身影。

祈願心中沒來由地一痛,她下意識地邁動了腳步,一步一步朝着那道身影走去。

直到徹底走到那人身前時,祈願這才清晰地瞧見了那人如今的模樣。

只見,一層粗糙的樹皮從樹幹上延申了出來,将一個人形模樣的身影攏在了其中。

那個人形身影,如今幹癟得仿佛徹底與那樹皮融為一體了一般,只餘下一雙閉着的眼,告訴着世人他還尚有生息。

連呼吸都是變得輕緩,祈願不由自主地蹲下身來。

看着那人已然被樹皮蔓延,難以看清昔日模樣的面容,祈願卻無端端地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熟悉之感。

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她伸出了手,緩緩靠近了那人的臉頰。

恰在此時,那人的雙眼,竟是陡然睜開了來。

一道鮮血,亦是順着他的唇邊溢出,只是,那鮮血甫一落到粗糙的樹皮上,當即就被樹皮吸收了去。

祈願心下震撼不已,但她還是兀自定下了心神,看着那人道——

“你,你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