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別離(二)

秘境中的霧氣, 愈發的大了,連帶着秘境之外的人,都是瞧見了越加濃密的霧氣。

忽而那道阻隔了堕月秘境與外界的結界上, 一絲白霧升騰而起。

此時的堕月秘境, 就像是一個裝滿水卻破了個口子的瓶子,霧氣正一點一滴地往外冒着。

而那道豁口, 正巧落在了麒麟一族的看守地裏。

起初, 還無人注意到那絲霧氣的飄出, 直到飄出的霧氣越來越多,這才令得本悠閑地巡視着四周的麒麟一族之人警惕了起來。

“這是發生了什麽?”

突如其來的驚變使得秘境之外的各族人群一陣慌亂, 青焱也是第一時間走到的族群最前方, 将所有族人皆護在身後。

可這樣明顯的異變,自然也不只有麒麟一族的人注意到了。

“青焱,這是怎麽回事!”

作為在場之人中法力最為高強,也最為年長的人, 凰臨第一時間就趕到了青焱與青梧身側。

青焱面色沉重地看向凰臨, 輕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

言罷,凰臨忙伸手招來了那第一個發現這道豁口的族人,“你且與凰臨族長說說,你方才所看到的。”

聞言,面色尚略顯慌亂的麒麟族人趕忙對着凰臨微微躬身,恭敬一禮, 而後道:“回族長與凰臨族長的話, 小人, 小人……”

“小人剛才奉我們族長的命在此巡視,突然就見一道白霧析出, 起初小人還沒在意,哪曾想……”

那人的言語磕絆,講到這裏不禁頓了一下,瞥了一眼青焱凰臨等人的臉色。

想到可能将導致的嚴重後果,那人的身軀不禁一顫。

但在凰臨,青焱與青梧這等上神面前,他還是老實地繼續道:“哪曾想,那從秘境中冒出的白霧竟是越來越多,小人這才感覺到了不對,趕忙通知了族長。”

那人面上溢出了一種不自然的紅暈,額間也不停地冒着冷汗,垂在身前的雙拳緊張的來回摩挲,一句辯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曉得那人心中的緊張慌亂,青梧明白,這是個老實人,更何況,這事,怕也是怪不得他。

青梧的目光,仿佛透過了那方豁口,望向了秘境深處。

恍惚之間,她似乎瞧見了曾經的焚天界外那個不可一世的魔界之主,也瞥見了那年無妄山前,那道踉跄而去的身影。

心口處像壓了一塊大石頭般沉重,一滴清淚在青梧眼眶中環繞,卻始終,懸而未落。

她在心裏默默祈禱道,黎宿,求求你,求求你再堅持一會兒,等到商瞿和司淵回來!一切都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

可饒是心中萬般祈禱,然看着那仍一股一股往外冒的白霧,青梧仍是覺得渾身涼得透徹。

黎宿,若你當真走了那一步,那有朝一日,真相浮出,我們又該如何與孩子解釋呢?

想到這裏,那滴本懸在青梧眼角的淚,終是不由自主的滑落了下來,但很快,卻又被她以靈力蒸幹了去。

青梧雖極力地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靜,但卻還是被一向了解她的青焱看出了些許端倪。

可瞧着不斷往他們這邊聚攏來的仙界各族之人,看着在他身側一動不動地看着那處豁口的凰臨,青焱到底還是選擇了垂下頭,緘口不言。

轉頭看向了那名麒麟族人,青焱無奈地搖了搖頭,接着又嘆了口氣,對着那人道:“這原也是亘古未有之事,怪不得你,你且先下去吧!”

聞得青焱此言,那人本愈加晦暗的眸中忽而閃過一道光亮,對着青焱就是一陣千恩萬謝。

待得那人退去,凰臨一度緊盯着那方豁口的目光這才轉移了些許。

只是,令得青焱不曾想到的是,凰臨的目光竟是不曾望向他這個一族之長,而是越過了他,直直落在了他的妹妹,青梧身上。

許是因為年歲漸長,見過太多俗世的悲歡離合,凰臨的目光無波無瀾。

可在那份顯而易見的平靜之中,青焱卻仍是無端端地瞧見了其間暗藏的波濤洶湧。

心知當年凰羽之事自家這個不省心的妹妹怕是沒少摻和,青焱下意識地就向左挪動了一步,欲将青梧護在身後。

在青焱心中,他的妹妹,縱使有再多過錯,他卻也絕不容許別人傷她分毫。

當初的凰臨可以為了蒼生拱手交出自己的親生女兒凰羽,可他青焱,做不到交出自己的親妹妹。

他,仍有私心。

想到這裏,青焱不禁回想起了他繼任麒麟一族族長之位時,他的父親瀕死之際對他說的話——

“青焱,真正的神,是不能有私心私愛的!”

“既受人間一縷香火,神之命,便屬蒼生,半點不由己啊!”

思及此處,一聲輕嘆,自青焱唇邊溢出,他的眼眸不禁微微垂下了些許,稍顯黯淡。

他深知先父話中的道理,也明白身為一族之長身上所肩負的責任。

雖說如今,天道有缺,世間已不可能再有真神誕生。

但哪怕同屬上神之位,強弱,也是有區別的!

他必須不斷的強大自己,不斷地以真神的标準要求自己,才能一步步磨砺他自己的力量。

為此,自繼位以來,他強迫自己舍情棄愛,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酌兮,他都很少看顧。

他原以為,他哪怕如今因着天道缺損的緣故,實力不可能與昔日真神相媲美,但心智上定然已無限接近于真神,可……

可時至今日,青梧之事在前,青焱這才赫然發現,他到底還是做不到那樣冷心冷性。

青焱沉溺于思緒的功夫間,一道無形的結界,已悄然從凰臨手中凝出,徑直将三人與周遭繁雜的環境隔絕開。

直到那方結界落成,青焱與青梧這才注意到這一變化。

他怎麽這麽強?

青焱心下一緊,眸中閃過一絲暗色,但他仍是挺直了脊背,站在青梧身前,忙用背在身後的手拽住青梧,往自己身後掩了掩。

而他看向凰臨的目光,也愈發警惕了起來。

那方結界一出,青焱饒是再是自負,卻也能認清自己如今與凰臨間的差距。

但事關青梧,身為兄長,他沒有後退的道理。

“凰臨族長,您這樣,不好吧!”

面對青焱的質問,凰臨卻仿佛聞所未聞,他幽深的目光仍舊只朝着青梧而去,随後,緩聲道:“靈胎祭祀,從來不可逆。”

“當年,為了護那個孩子,凰羽以身獻祭,但我的女兒我自然了解。”

“以她當年趕到焚天界外時那僅有的半份靈識仙體,怕是沒辦法封印那缺口萬載有餘吧?”

凰臨的話,雖是問句,卻字字句句皆是肯定,令得青焱都是不由得怔愣。

思及當年焚天界外,仙魔戰場之上,那道踉跄而來,顯得虛弱不已的紅衣身影,青焱的雙眸不禁微微瞪大。

這麽說,當年趕到仙魔兩軍陣前的凰羽上神,只有一半的靈識和仙體?

青焱的眼中一抹震驚浮現,但又很快就被他壓了下去。

他面色逐漸變得嚴肅,雖仍警惕着凰臨的存在,牢牢将青梧護在身邊,但他卻也轉眸看向了青梧,語氣沉重地開了口。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見青梧始終不曾轉身,只是固執地,一言不發地看着那方豁口,青焱握着她手腕的掌心不由得加重了幾分力道。

緊皺的眉心彰顯着青焱此時雜亂的思緒,以及糾結的心理。

當年消失的靈胎,凰羽另一半靈識與仙體的去向,以及如今堕月秘境的異變,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都使得青焱不得不繃緊心弦。

他一面期待着從青梧口中悉知當年事情的真相,卻又害怕着這個真相,會令得青梧乃至麒麟一族,萬劫不複。

複雜的情緒在青焱心頭交織,也盤旋在了凰臨心上。

仙界諸多老一輩的皆知,當年諸神封印那方缺口的結界靈力消散,靈胎祭祀,迫在眉睫,而凰羽卻帶着靈胎私自出逃,不知所蹤。

為得靈胎,凰臨不惜以自身為誘餌,在仙魔兩軍陣前,迫使親生女兒凰羽現身。

也正因此,奠定了凰臨在仙界各族內極高的威望。

可卻甚少有人知道,從那日起,每當午夜之時,凰臨卻都深陷在那名為忏悔的泥沼中,難以脫身。

作為一族之長,作為仙界上神,他凰臨都幾乎無可挑剔,可唯有對凰羽這個女兒,他滿心愧意。

父母愛子,乃是天性,凰臨不是不能理解凰羽對孩子的愛,但生而為神,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天下蒼生因凰羽的私心,而走向覆滅。

可他卻也沒有想到,凰羽竟是會那般決絕。

時至今日,凰臨也仍舊記得,凰羽以身獻祭那日的情形。

記得她最後看向他時通紅的雙眼,記得她單薄的身軀被那方缺口吞噬一空,更記得她最後的那句——阿爹,不要為我難過。

他的女兒,是最好的女兒,但他,卻不是一個好的爹爹。

滿腹的哀傷終究停留在了此處,凰臨不曾讓它,外露半分。

他的眼神仍舊寂寥如初,似是一潭死水,讓人難以窺見半分其間盤踞的情緒。

看着眼前愣愣地看着那豁口,任憑青焱如何質問也不肯開口的青梧,凰臨也終是,移開了目光。

“如果要瞞,就請瞞她一輩子吧!”

“這對她而言,太殘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