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進宮去觐見廣和帝的時候,蘇語嫣其實并沒有待在裴府內,她早就從裴府後院的一處荒廢角門偷偷溜出來了。

此時,她正坐在洛京城外官道旁的一個面攤兒棚子裏,低頭數碟子裏的五香豆子。

等她數到一百零二次的第三十八顆豆子時,終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主子,來了。正走過來的那三人,中間穿褐色短衫的,就是昨晚截殺刑部囚犯的那夥兒人中的一個。

老三親眼看着他被刑部的押解差役射傷了,用的就是您和裴大人研制改良出的那種輕弩。”

蘇語嫣依舊在撥弄盤子裏的五香豆子,只是在不經意間換了個坐姿,順勢轉頭望了一眼,記住了來人的相貌和走路姿态。

“那種輕弩傷人後留下的傷口,形狀很特殊,這人既然受了傷,肯定不敢在京城內久留,皇城的守衛和巡查營不是吃素的。”

“主子,你和裴大人研制出那種輕弩後,就想到這一日了嗎?利用輕弩能夠造成特殊傷口這一點,給咱們創造跟蹤的機會?”

蘇語嫣白了南羽一眼:“我又不是能掐會算的活神仙,怎麽會知道裴玄琢磨改良這種武器好幾年了,又怎麽會知道,刑部押解犯人的時候會使用新型的輕弩,不過是巧合而已。”

這話南羽不信。

他明明聽見了,蘇語嫣建議顏舒的那位師兄給官差配備輕弩的,說是想看看自己研制的武器被派上用場,這時候又說全是巧合,騙鬼喲!

“你那是什麽眼神兒,我說是巧合,但也沒有否認我确實做了些未雨綢缪的安排,咱們運氣好,事先埋下的坑沒有浪費。

南羽,我可和你說,你不能總覺得我什麽都可以算到,可以安排明白了,然後就想着聽我的命令,自己不學會動腦筋,這樣是不行的,知道嗎?”

南羽低頭應了一聲,沒表态。

蘇語嫣嘆了一口氣:“你只看到我預料到有人會截殺茉莉花三姐妹,然後讓你們提前埋伏,做黃雀。

但是你也清楚,除了這個安排,我還做了很多的後手準備,在事情發生之前,我并不清楚哪手準備會讓我獲益。

南羽,百密必有一疏,你得再多學着點兒,一但哪天我疏忽了,你得幫我堵上。”

“主子,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我真不是這塊料,我将來就想回北境城當個守城的兵,異族來侵略了,殺!平時沒有戰事的時候,就過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那種時刻在心裏琢磨事兒的日子,我過不來的。”

蘇語嫣也知道南羽的性格,若不是為了給親人報仇,為了回報她外祖父的知遇之恩,南羽也不會和她一起離開家鄉,離開可以縱馬馳騁的北境城,來到這天下最繁華的地方勾心鬥角,行暗探情報之事。

其實,跟在蘇語嫣身邊的大部分人都和南羽是一樣的想法,他們簡單執拗,這些年都是一個心思,就是報仇報恩,然後返回家鄉大口喝酒,騎烈馬,耍長刀,在凜冽寒風中娶媳婦生娃過日子。

“行了,你別為難地皺眉頭了。”

蘇語嫣佯裝不耐地說道:“指望你變成智多星,還不如指望哪天把裴玄拉過來給我出謀劃策呢。

你就這樣吧,我說什麽,你就執行什麽。但是有一點,在外面若是遇到危險,保命第一,記得嗎?不僅是你,所有的兄弟都是。”

南羽一向少表情的五官瞬間放松了,他真心覺得把裴玄拉入夥這件事非常有可為,不僅是他這樣認為,冬青那個小丫頭也是這樣想的,可惜主子不許他們多話。

“主子,你放心,咱們兄弟們惜命呢,死在這些争權奪利的爛事兒裏,可不是啥榮耀的事,咱将來是要保衛邊疆的。”

南羽坐在蘇語嫣的對面,一邊大口吃湯面,一邊和蘇語嫣低聲交談:

“兄弟們昨晚一直守在暗處,怕打草驚蛇,沒敢靠得太近,安全得很。

咱們的人一直盯着雙方交戰,等那群黑衣人撤離的時候,就遠遠墜着,咱們已經摸查出他們設置在城內的三個落腳點了,這會兒,白姑和冬青她們應該正帶人調查那些落腳點的真正主人。”

蘇語嫣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果然沒有猜錯,藍文英不過是他們扔出來的煙霧迷障,真正能讓對方心慌重視的,是妙香居那三朵姐妹花。

她們一旦被懷疑被抓捕審訊,暗處的人肯定坐不住的,這不,馬上就派人出來滅口了。”

說着話,蘇語嫣的眼中露出一種既期待又痛恨的情緒。

對面的南羽擡頭看了她一眼,默默夾了一片醬肉到蘇語嫣的盤子裏。

“主子,咱們等了這麽些年,馬上就有結果了,你、以後回到北境城,一切都會好的。”

“別擔心我,我知道之後的事急不得,越到這種時刻,越要穩住。”

南羽點頭:“就是,從他們在上雲寺露出馬腳開始,兩年多的時間,咱們都等了,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的。”

蘇語嫣笑了笑,餘光注意着走過來的三人,确定他們也在面攤兒前落了座,就又低頭數起豆子來。

南羽看蘇語嫣确實很冷靜,就默默地把分出去的那片醬肉又夾了回去,反正主子現在也沒有吃東西的胃口,還是他這個當下屬的替她效勞了吧。

蘇語嫣不想和這種護食的男人計較,哼笑一聲繼續扒拉五香豆的個數。

她只是恍惚地記得,冬青和南羽一起吃東西的時候,南羽可大方了,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都留給冬青,怎麽到了她這兒,一片安慰人的醬肉還要夾回去的?

這種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兒,竟然不如裴玄大方,人家裴大人胃口好,愛美食,雖然有點窮,但卻從來知道禮讓好吃的給客人,做人做事可大方熱情了。

等那三人落座後,南羽和蘇語嫣就不再交談了,他們兩人和所有路過的旅人一樣,吃過東西後,又在面攤兒老板處買了一些幹糧和肉幹,然後就拎着行李包袱離開了。

這條官路前方有個岔路口,他們得提前出發安排,不管出城避難的三人往哪個方向走,都确保他們的人不會跟丢了。

兩人漸漸走遠,在岔路口附近的一棵大樹下,蘇語嫣喝了一口水,汗珠兒順着被曬得發紅的臉頰落下。

南羽皺眉:“主子,你可以在京裏面等消息的,跟蹤這種事情,我們這些兄弟做就好了。”

蘇語嫣沒有直接答複南羽的建議,反而說出了一段分析解釋的話。

“在洛京城裏,各種勢力派系交錯制衡,障眼法極多,對方也不會在天子腳下做大動作,會特別的謹慎行事,不方便我們順藤摸瓜。

但是,遠離了皇都就不同了,地方府縣上的一些事情,更容易讓人摸清底細。一旦摸清了底細,幕後之人的身份就曝光了,我們這些年的努力就算有了回報。”

南羽疑惑地看向蘇語嫣,他知道這次的跟蹤很重要,但是論起這些技巧,他們兄弟不比蘇語嫣差,何必讓她親自出馬,以身犯險?

蘇語嫣繼續解釋:“你和我彙報說,昨日被輕弩傷到的黑衣人不少,但是,咱們守了這麽久,就只守到了剛剛那一位出城,你說為什麽?”

“出城的各個路口都有人盯着呢,不可能漏了什麽人。”

南羽低頭思索:“咱們只守到了一個,是因為只有這一個出了城?那其他受傷的黑衣人呢?”

蘇語嫣冷笑:“自然是留在城裏給官方的調查人員一個交代呗,既然查到了兇手,截殺囚犯的案子就算平息了,可不就是大事化了麽。”

南羽瞳孔緊縮,再開口,聲音裏就有着血腥味兒的興奮:

“留在城裏的受傷黑衣人是棄子,是平息帝王疑心和震怒的解藥,但這時候還要保下來并送出城的人,在幕後之人的心中,肯定有更重要的地位和作用。”

說到這裏,南羽眼神銳利:“主子,這人是條大魚,咱們跟着他,肯定能有大收獲。”

蘇語嫣點頭,她就怕昨晚實行刺殺計劃的黑衣人是随手可抛棄的死士棄子,讓他們不能順藤摸瓜,幸運的是,還真有了讓人驚喜的發現。

“所以,這就是我跟着出來的理由,你們一個個的,都不愛合計事兒,離了洛京城,沒有我的指揮,我怕你們在發現對方的尾巴的同時,把自己的小命也填進去了。”

被嫌棄的南羽尴尬地挪了挪腳,不吱聲了。

洛京城裏,裴玄和廣和帝商量完事情,回府的時候已經天黑了。

他看着安伯指揮仆人擺膳,想到今日已經錯過了和蘇語嫣約好的授課時間,便吩咐安伯:

“等會兒,你去和蘇姑娘那邊的人說一下,今天晚了,課程先暫停一日,明日我盡量早些回府。”

安伯應了一聲是,就轉身去了蘇語嫣暫居的院子。

他把裴玄的話傳達給白姑之後,并沒有見到蘇語嫣,只當對方知道裴玄今日晚歸,就早早洗漱休息了,也沒多想。

到了第二日傍晚,裴玄提前用完晚膳,返回書房等待蘇語嫣帶着人過來上課和讨論學問,但他等來等去,只等來了白姑遞過來的一紙信函。

接過信箋的時候,裴玄心裏一咯噔。

果然,信裏的內容讓裴玄不好的預感成真了。

“蘇姑娘說,她發現了當年刺殺武威伯的兇手線索,跟着對方離開京城了?歸期不定,課程暫停?”

一貫沉穩內斂的裴玄罕見地加重了語氣,目光銳利地盯着送信的白姑。

白姑應了一聲諾,心底對這位光風霁月的裴大人有些抱歉和同情。

她是看着自家姑娘寫這封信的,說實話,她都覺得有些沒心沒肺。

因為蘇語嫣的信函非常短,只是簡單交代了一下自己離開京師的籠統緣由,就沒有再多解釋什麽了,就好像說出去吃頓飯一會兒就回來似的,讓人讀了就忍不住牙癢癢。

裴玄又看了一眼信紙上龍飛鳳舞的字跡,行雲流水,舒朗大氣,可見寫信之人一氣呵成的灑脫。

若是平時,他大概要誇一句這字寫得好,寫得有風骨有氣勢了,但是現在,他就想把寫這些字的人捉起來好好教育一頓!

“白姑,說說看,蘇姑娘是怎麽發現那些線索的?”

白姑沒有得到蘇語嫣的禁言命令,就知道一些細節是可以透漏給這位裴大人的,出于一些不知何時産生的淡淡憐憫,白姑自然知無不言。

“兩年前在上雲寺,姑娘雖然避開了那間竹舍內的陷阱,但是潑在她身上的潭水也是被下了藥的,姑娘沒有避開。”

這事兒裴玄知道,他還清晰地記得蘇語嫣中藥後臉頰上的緋紅和含着水光的潋滟雙眸,記得……柔軟和淡淡馨香,回憶再現,裴玄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白姑繼續講述:“潭水被下了藥,但庶人崔珉等人的供詞裏,并沒有提到過這個細節,而大人大概是為了姑娘的名節着想,也沒有上報這個細節,就被大家忽略過去了。”

裴玄忍不住解釋了幾句:“蘇姑娘中了藥這件事,不宜讓更多的人知道,容易引起不好的聯想。

不過我私下裏調查過馮家打水的兩個婆子,但晚了一步,她們不知所蹤,後來,她們二人的失蹤被定為了崔珉餘黨殺人滅口。這确實是一個疑點。”

“大人做到努力,我們都看在眼裏,老奴替我家姑娘謝謝大人。”

裴玄苦笑搖頭:“也許,蘇姑娘并不需要裴某過多插手。”

白姑意味深長地看着裴玄,嘴角的笑紋浮現:“大人,沒有人會拒絕純粹的幫助和關心的,我們姑娘是恩怨分明的人,也是重情重義的人。”

裴玄怔忪了片刻,而後無奈輕嘆。

“白姑,你還沒有說蘇姑娘是怎麽發現線索的呢。”

“在我家姑娘去上雲寺之前,就大概猜到了她親生父親要算計她,所以提前做了安排,我們有護衛隐藏在上雲寺裏。

馮家的兩個婆子遭難的時候,我們的人剛巧趕到,正好撞見兇手行兇,那人殺完人,看到有人出現,就迅速逃開了。

我們本來也認為是崔珉餘黨殺人滅口的,但是那人逃走時,對面接應同伴發出的口技訊號,還有他們撤離時的動作暗語,讓我們發現了一個‘大驚喜’。”

白姑講到這裏,讓裴玄有了明悟:“莫非,那種口技訊號和動作暗語同當年武威伯遇難之事有關聯?”

白姑點頭:“當年的刺殺,我們老伯爺的親衛隊并不是全軍覆沒,有一個小子先是昏了過去,後來被他親哥護在身下,躲過了後面的襲擊。

他醒過來的時候,正好看到那些刺殺者撤退逃離,他透過兄長的鮮血,死死地記住了那些人撤退時的各種細節。

這些年,我們一直在研究那套特殊的暗語口令,也總結出了一些規律,所以碰到相同的一夥人,我們自然認出了,殺害馮家婆子的人和當初刺殺陛下的人,應該是出于同一方人馬。”

裴玄沒有想到,這其中還有這樣的內情,他閉了閉眼,一瞬間想通了很多的事情,他聲音微沉:“上雲寺之事平息後,蘇姑娘就已經在懷疑信王了?”

白姑眼眶微紅:“是啊,姑娘懷疑了。”

裴玄在情感上傾向于蘇語嫣,但是他扔保持着理智,冷靜地指出:

“只憑這一點,不足以取信和定罪,一個人的記憶可能出錯,一些事情可能存在巧合。”

“大人這話沒錯,姑娘在書房裏獨自待了一宿之後,也是這樣說的。

她說,我們身負血仇,但不是一心報複的瘋子,在給任何人定罪的時候,一定要有真憑實據,血債自然血償,可不能用無辜之人的鮮血洩私憤。”

白姑的轉述讓裴玄心中一動,他想着那個一向明媚果敢的小姑娘,在空寂的書房內枯坐一夜,該經歷多少內心掙紮,才能壓住大仇即将得報的興奮和快意。

她猜到了信王可疑,就用了兩年多的時間蟄伏,又用藍文英此人,試探出了對方的漏洞,現今,她離開了,應當去進一步揭露仇敵的真面目了。

她逼迫自己冷靜下來,讓自己手中的利器始終蓄勢以待而不胡亂揮舞,只為了尋求一個良心上的“公正”。

雖然,這個“公正”并不是裴玄提倡的依律審判,而是帶着私人複仇性質的殺戮,但是在這一刻,裴玄不想用自己的處世準則評判蘇語嫣的選擇。

他想,他們堅守的理念并不相同,他和她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可是,他心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