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引(二)
昆侖之巅終年白雪皚皚, 連帶着其山腳氣候亦是惡劣。
是以除卻堕月秘境洞開之時,平常時日,這地可謂是人跡罕至。
依着祈焰的指示, 玄慈廢了一天一夜的功夫, 才終是趕到了昆侖山之下。
只是,這了心客棧的下落, 一時間, 倒是令得玄慈不禁犯了難。
他朝前遠眺而去, 只見一片茫茫雪影,哪有半分客棧的輪廓嘛!
這了心客棧乃是億萬年前神魔大戰之後才忽而出現在三界之中的, 故而玄慈對它實在是無甚了解。
若非祈焰說那糟老頭子在這了心客棧中, 他才不會找到這兒來呢!
可那糟老頭子到底是怎麽逃過當年那場滅世之息的,玄慈完全沒有頭緒。
可現下,不論事實的真相究竟是何,他如今的當務之急, 還是得先找到那糟老頭子才是。
兀自壓下了心頭盤旋地一朵又一朵的疑雲, 玄慈竭力回想着先前幫祈焰找話本子時無意中瞧見的有關了心客棧的記載。
據仙界典籍記載, 這了心客棧乃是億萬年前堕月秘境初成後,陡然從天降至昆侖山腳下的。
仙界衆人皆不知其來歷,只知其中的老掌櫃修為高深莫測,非常人可抗衡。
起先,仙界諸人還對這了心客棧戒心十足,可漸漸了, 卻有諸多大能發現, 那了心客棧只會在堕月秘境洞開之時出現, 平常時分是根本尋覓不到它的蹤影的。
故而後來,在仙界諸多大能與那客棧老掌櫃的協商下, 每當堕月秘境開啓之時,了心客棧就會成為那些準備進入秘境的仙界弟子們的一個落腳之地。
可堕月秘境萬年一開啓,這等到下一次開啓之時,這仙魔兩界豈不早就打翻天了去。
玄慈一臉黑線,默默在心裏将祈焰與那糟老頭子二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但罵歸罵,惱歸惱,玄慈雖氣極了這倆總愛賣弄關子的家夥,可現如今,他卻也不得不耐下心來仔細回憶着昔年與那糟老頭子短暫的相處。
希望能從那歲月的點滴裏,尋出幾分了心客棧的蛛絲馬跡。
可哪怕将過去的點滴翻來覆去地回憶了好幾遍,玄慈卻也仍是一頭霧水。
正當玄慈抓耳撓腮不知該如何是好之際,一道穿着厚重衣物的身影卻是陡然闖進了他的視線之中。
是了,這昆侖山腳雖說因着氣候的惡劣平常時分人跡罕至,但這仙界之中,卻仍有一小部分人生活在這裏,他們被世人稱之為天譴者。
他們世代生活在這氣候惡劣之地,壽命極短,也因此仙界才有傳說,說他們是被天所厭棄的奴仆。
雖生而為仙,卻感知不到靈力的波動,無法修行,只能在這昆侖山腳,如凡界之人一般,勤懇生活。
可僅僅只是愣了一瞬,玄慈就猛地反應了過來,這天譴者不是早在他們那個時代就消失了嗎?
明明就連他也是從昔年古籍中才窺得幾分天譴者的傳說的,怎麽如今……
心中仿佛有小鼓在敲,玄慈的掌心都是不由得沁出了幾分薄汗。
原先,他以為他對這三界可謂是了如指掌,可如今他才發現,他真真是錯得離譜。
快步朝着那名天譴者走去,玄慈本欲打探一番,可臨到頭他卻發現,就他如今這副魂體的模樣,旁人也壓根就看不見他啊!
心下不禁嘆了一口氣,早知道他就該問清楚祈焰再出來的。
“多年不見,你這傻大個怎麽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啊?”
一道輕笑着的嗓音随風陡然撞入了耳中,原先垂着頭的玄慈不由得瞪大了眼,朝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可映入他眼簾的,除卻那片片飄飛的雪,以及那道仍舊拖着重物勉勵前行的天譴者的身影外,這周遭哪還有旁人啊!
“我不會是見鬼了吧?”
猛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确定除風聲外再無其他聲音後,玄慈卻是一下子緊繃起了心弦。
那道聲音他太熟悉了,可他四下望去,周圍卻仍是空蕩蕩的,哪裏有半點人影。
作為曾經的真神,玄慈自然知曉,所謂鬼魂,那不過就是凡人死後尚未轉世輪回的魂魄罷了,可在結合起方才瞧見的那名天譴者,那就由不得玄慈不重視了。
“鬼你個頭!”
“那麽大一只麒麟,竟是怕鬼?說出去你也不怕被你的徒子徒孫們笑掉大牙了!”
熟悉的聲音再次隔空而來,玄慈眨巴了下雙眼,越發肯定,這一切都是那糟老頭子在背後作祟。
面色不由得一沉,既已認出了那糟老頭子,玄慈才沒心情陪他玩這些破把戲呢!
“我說你這個糟老頭子,你都多老了,還玩這種躲貓貓的游戲,你快出來,我有事和你說!”
一聲輕嘆穿過漫天的雪落在了玄慈耳邊,旋即,那被白雪掩蓋的昆侖山巅之上,亦是出現了一位胡子拉碴的老者。
他頂着一頭如雪般蒼白的長發,胡子也因常年未曾整理而打绺了。
他手裏拎着一個酒葫蘆,渾濁的目光緩緩朝昆侖山腳下,玄慈的方向望來。
“你這小麒麟,總是這樣沉不住氣。”
看着眼前除了頭發白了一點,胡子亂了一點,其餘一切與昔年沒有絲毫變化的老者,玄慈雖早心裏有了準備,但卻仍是被驚得長大了嘴。
“我的天爺啊!糟老頭子,你真沒死啊!屬烏龜的都沒你這麽能活啊!”
原先渾濁的目光倏然變得清明,那被玄慈稱為糟老頭子的家夥,猛地一下站起了身。
他只略略傾斜了一下手中的酒葫蘆,就将早已身為魂體的玄慈澆了個透心涼。
全然無法躲避地承受下了這一擊,玄慈愣了片刻,直到通身變得冰寒,這才反應過來,罵罵咧咧道:“卧/槽,好你個糟老頭子,你竟敢潑我一身!”
見那老者又要朝着他傾斜酒葫蘆,玄慈趕忙道:“你這老頭怎麽還針對麒麟啊!祈焰那厮不也管你叫糟老頭子嗎?”
祈焰?
聽到這個名字,老者顯然愣了一愣,但他旋即又突然憶起,堕月秘境初開之時,那跟着無妄山的孩子們來到了心客棧內的祂。
“這不是很簡單嗎?因為我打不過祂啊!”
随意将酒葫蘆的丢到了後方,老者坐到了一塊落滿雪的岩石上,一道從昆侖山腳通往昆侖山巅的長橋亦是在此時驟然成型。
扭過頭略略地瞥了玄慈一眼,老者看着霧蒙蒙的天空,嘆了口氣道:“上來吧!陪我聊聊天。”
那條長橋看似很長,可玄慈不過邁了幾步,就已行至了老者身旁。
随意撩起衣擺坐到了老者的對面,玄慈幹脆直入主題地道:“老頭,你能告訴我,當年我們身死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這仙界和魔界怎麽突然就勢不兩立,水火不容了呢?”
并未直接回答玄慈的話,老者只是擡手指了指天道:“你知道,這天下間,什麽是永恒的嗎?”
永恒?
老者的回答與玄慈的問題顯然是驢頭不對馬嘴。
無奈地癟了癟嘴,玄慈道:“永恒我還真不知道,但如果說命長的話,除了祈焰那家夥,那就是你了。”
聽完玄慈的話,那老者不由得輕笑出了聲。
他仰頭看着天,并未對玄慈的話提出任何反對的意見。
見老者左扯右扯就是沒回答他的話,玄慈心中不禁生了些許急躁。
正當玄慈以為這老頭要裝聾作啞到底時,卻又聽得他言——“這世界,從來就沒有什麽是永恒的,除了,那看不見摸不着的命運。”
不知從何處又拎出了一個酒葫蘆,老者将它交到了玄慈手中。
“玄慈,你信命嗎?”
信命?玄慈搖了搖頭。
似乎早就預見了玄慈會給出這樣的答案,老者給自己灌下了一口酒,而後捋了捋胡子道:“世人大多不信命,可卻往往,逃不過命。”
“仙魔兩界的争端,其實早就有了征兆,只是當時的你們從未發現罷了。”
坐直了身看向玄慈,老者道:“你可還記得,昔年九靈提醒過你的話?”
老者的問題一字一頓地敲在玄慈心上,一點一點地喚醒了那早就被他塵封在了過去的回憶。
那時一個春日的清晨,彼時,他正因宿醉而倒在九霄神域邊上的一處泉眼邊呼呼大睡,哪曾想他一睜眼,就會瞧見九靈那似笑非笑的臉。
瞧着自己身上已然變得亂七八糟的衣服,以及那裸/露了一半的香肩,玄慈猛地一下坐起了身,不由得伸手抱住了胸。
“卧/槽,九靈你這瘋女人,你對我幹了啥?”
無情地踹了玄慈一腳,九靈雙手插着腰,無語道:“你到底對自我的認知有多不清晰啊?竟能如此大言不慚!”
聞得九靈的話,玄慈還未來得及反駁,就已被她丢來的記憶晶石吓了一跳。
而當他開啓了記憶晶石後,場面一時間倒是變得更加尴尬了。
狠狠地剜了玄慈一眼,九靈頗為恨鐵不成鋼地道:“我警告過你多少次,讓你不要和重華他們走太近,你怎麽偏偏就不聽我的呢?”
“魔界之人,素來以吸收世間濁氣為修行之道,面容生來就有缺陷,脾性更是天生暴戾。”
“他們自誕生之初就備受仙凡兩界之人的歧視,就算如今他們的掌權者重華有意放下昔年恩怨,但旁的人呢?”
看着眼前一邊揉着太陽穴,一邊盤算着要如何逃跑的玄慈,九靈當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猛地趁玄慈不備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九靈拽着他直直往九霄神域的緊閉之地——時間之境而去。
“我的天爺啊!九靈,我就和重華他們喝了一頓酒,不至于吧?”
全然不曾理會玄慈的叫喊,九靈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昨日本該是你駐守邊界巡邏的,可你卻玩忽職守給我跑出去和重華喝酒?”
“你就給我去時間之境裏好好反省反省吧!什麽時候想清楚了,你再給我出來。”
往事一點一滴地從玄慈的腦海深處浮現而出,再次擡起頭看向老者時,他的眼中帶着一種複雜至極的難以置信。
緊蹙着眉猶豫了片刻,玄慈才道:“老頭,你的意思是,當年,重華是打着一笑泯恩仇的謊言接近我的?”
對于玄慈的話,老者并未回答,他只是輕輕地笑了一笑道:“玄慈,這世間萬物,有善,便有惡。”
“仙,并非是全然的正派,可魔,也并非是一定的反派啊!”
“九靈的話,有對,卻也有錯,但卻有一點,她看得比你清楚。”
老者指了指玄慈懷中的酒葫蘆,示意他先喝兩口。
看着老者的動作,玄慈有些不明就理,但他還是照做了。
兩口烈酒下肚,分明是同一個酒葫蘆裏的酒,可玄慈卻品出了一澀一辣兩種滋味。
看到玄慈面上古怪的神色,老者卻是笑得開懷,“你看,這酒不是已經告訴你答案了嗎?”
瞧着仍是不解的玄慈,老者又道:“不論當年重華究竟是如何想的,可或許,他當你是朋友是真,可恨仙凡兩界的人,卻也是真。”
“魔界百姓自誕生以來就因天生面容的缺陷而受盡旁人的冷嘲熱諷,世人皆言仙神為善,而妖魔為惡,單以外貌就已給他們下了定論。”
“這經年累月的恨,哪裏是一朝一夕能夠化解的呢?”
看着陷入了沉默的玄慈,老者嘆了口氣道:“三界衆生從誕生之初上天就未曾給予衆人公平的待遇,所以有争,有奪。”
“可是一旦到了緊要關頭,大家還是會放下芥蒂,攜手抗敵,就像昔年的重華和你們一樣,不是嗎?”
“仙魔兩界的這一戰,或許不可避免,但化解兩界恩怨的鑰匙,早就握在了一人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