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引(四)

不知睡了多久, 直到祈願覺得眼前的光亮得實在晃眼兒,她才難耐地伸手揉了揉,勉強地睜開了眼。

響亮的爆竹聲在她耳邊乍響, 驚得她心頭一跳, 慌忙朝後撤了兩步,這才沒被那飛濺火星子燎了衣裳。

她還沒反應過來, 就聽得身後一人急吼吼地朝她喊道:“你這丫頭是魔怔了嗎?站得離爆竹那般近, 仔細燒成了火人兒了!”

被拽得一個趔趄, 呆滞地看着眼前面色焦急的婦人,祈願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這是誰?

腦子一片混沌, 祈願覺得頭疼得厲害,一時間倒是也真真忘記了去反駁婦人的話。

見祈願呆呆的,久久未曾回話,那婦人面上憂慮之色更甚, 忙緊緊攥住了祈願的手, 拉着她朝一架馬車而去。

許是氣力遠不及那婦人, 又或是混沌的腦子尚未來得及反應,祈願一度是被那婦人拽着走的,直到一架馬車之前,她們才停了下來。

也是在這時,祈願這才注意到,此時, 正是夜晚, 只是街邊挂着各式各樣的燈籠, 照得整條街都極為亮堂。

她們上的那架馬車雖已算得上是華麗至極,其內糕點茶水皆具, 但卻也到底還是難免颠簸。

可縱使跟着這馬車搖來晃去地颠簸了好一陣兒,祈願卻仍是沒聽進去身邊婦人的那些絮叨之語。

她沉浸在自己堪稱空白一片的思緒裏,只記得,她的名字,叫祈願。

忽而聞得那婦人喚她,陌生的名字混着周圍的嘈雜聲闖入她的耳中,祈願整個人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她猛地站起了身,顧不得撞上了車廂的腦袋,只大吼了一句——“我不是雲娘,我叫祈願!”

祈願的吼聲在狹小的車廂內回蕩,随之而來的,是她眼前的婦人神色漸漸變得呆滞,陪同的丫鬟手中的動作頓住,就連……

就連那本随着馬車的颠簸蕩着漣漪的茶水,水面也斜靠着杯壁,詭異地穩定了下來。

這是發生了什麽?

突如其來的變化令得祈願忍不住渾身打顫,她不由得緊攥着衣裳,垂頭想極力找回自己的記憶,可旋即而來的劇烈頭疼卻是令得她的眼前一片黑暗。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總最能攻破人的心防,讓人害怕,戰栗,哪怕手中握着在鋒利的武器,也從來難以避免。

更何況如今丢了記憶又手無寸鐵的祈願了。

慌亂,憂慮,無措,各樣的情緒在祈願心間交織盤旋,揮之不去。

她不由自主地抱緊了自己的雙臂,緊緊地靠着身後的車廂,緩緩地蹲了下去,仿佛唯有這樣,才能緊攥住她那如流沙般的安全感。

可很快,祈願就發現她錯了。

身後原先抵在她背上的車廂驟然消散,祈願一個不慎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慌亂地掙紮着想要起身,卻發現,如今的她,仿佛掉進了一個由雲朵編織的陷阱。

四周她可觸及的,皆是一片松軟,她根本就沒辦法借力站起。

世界上最讓人害怕的,莫過于未知,此時的祈願就身陷在這未知的泥沼裏,縱使她拼盡全力的掙紮,卻也仍舊——難以脫身。

忽而一雙微涼而有力的手從未知之地伸來,仿佛那些雲層對他根本無礙一樣,攙起了倒在地上的祈願。

本因掙紮而發了汗的身軀陡然覆上了一抹涼意,祈願下意識地一愣,一時間竟是沒了動作。

還未來得及問那雙手的主人是誰,祈願就聽得他道:“相信我,跟我走。”

明明是溫柔,平靜的語調,可落在祈願的耳中,她卻沒來由地生了幾分想要落淚的沖動。

她感覺自己像是順着滾滾江水而流的枯葉,找不到歸家的方向,可這道聲音就仿佛是那岸上來自大樹的呼喚。

喚着落葉終須歸根,也喚着,浪子終該歸家。

為什麽,那麽熟悉呢?祈願想不明白。

可冥冥之中,卻又有一道熟悉的聲音響在了她耳邊。

祈願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她只能看清他那雙朝她伸出的手,以及那一句——“祈願,閉上眼,屏息凝神,不要想太多,跟我走。”

這一次,祈願沒再拒絕。

她感受着黑暗中那人向她伸出的,那雙穩重而可靠的手,感受着他掌心上帶着涼意的溫度。

鬼使神差地,她竟是攥緊了他的手,說了句——“我們,回家吧!”

聽到祈願的這句話,黑暗中那人的身形不由得頓了一頓。

但好在四周太過漆黑,祈願如今又修為全無,是以她并未發覺到他隐隐的顫抖。

她只清晰地聽懂了他的那一句——“嗯,咱們,一起回家。”

·

祈願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等她再度醒來之時,映入她的眼簾的,是青色的天花板。

她原還在奇怪為何會有天花板是青色的,可當她猛地一下坐起身,朝四周望去時才發現,原來,這竟是個竹屋。

這屋內的所有擺件,包括她正躺着的這張床,其實都是竹子做的。

腦海當中一片混沌,對于過往,祈願仍舊無甚記憶,她只記得她叫祈願,記得那雙在黑暗中,牽住她的手。

對了!那個人呢?

忽而回過了神來,祈願趕忙翻身下了床榻,連鞋襪都沒來得及穿,就已匆匆朝着竹屋外跑去。

雙手觸及冰涼的屋門時,祈願并未在意,直到她猛地一把推開了門,細碎的飛雪穿過她的眼睫,撞進她的眼中時,她在倏然發現,現下,竟是冬日。

看着屋外近在咫尺的簌簌白雪,瞧着那一樹樹被壓彎的枝頭,祈願只覺,眼前的一切純淨潔白得好似仙境一般。

情不自禁地朝外走了兩步,祈願走下了階梯,白皙的雙腳落在了堆積在階下的白雪之上,微微朝下陷了一陷。

透骨的寒涼穿過皮/肉的阻隔直入祈願心頭。

她原先白皙的雙腳已是凍得通紅,臉頰也在風雪的輕撫下變得紅撲撲的。

她只穿了一件不厚的單衣,在冬日寒風的吹拂下,獵獵作響,可饒是身體已然像她傳達了無數次不适的警告,祈願卻仿佛感覺不到一樣。

她站在雪地裏,穿着素白的單衣,仰頭看着天。

天上,薄薄的白雲飄蕩,恍惚之中,祈願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一個畫面——

那是一條銀色的長河,長河之上,很冷,很冷。

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将平靜的河面漾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漣漪,也吹開了籠罩在這河面上的那層薄薄的霧氣。

一方不大的礁石悄然浮現在了長河中央,河上,坐着一個面無表情的白衣少年。

清冷,安靜,超凡而脫俗。

他靜靜地看着空無一物的河面,眼神時而憂郁,時而呆滞,祈願想,他就這麽坐着,不無聊嗎?

然而還沒等祈願想完,她眼前的畫面就已是一轉,這一次,仍舊是那個坐在河中礁石上的少年,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的懷中,似乎正抱着一個嬰孩。

嬰孩調皮地握着少年的手指,怎麽也不肯松開,只一個勁兒地對着少年笑,笑得眉眼彎彎。

也不知是不是祈願的錯覺,聽着嬰孩銀鈴般的小聲,她竟是瞧見,那白衣少年無甚表情的面孔上,唇角微微向上彎了一彎。

“你怎麽出來了?”

一道溫柔的嗓音帶着些許無奈和氣惱闖入了祈願耳中,将她腦海中的畫面盡數攪亂。

祈願本能地想要發怒,卻猛然被那人打橫抱起,心下震驚的一瞬間,她到了嘴邊的話也就跟着忘記了,只餘下了一句——

“你,你這是做什麽?”

雙手下意識地搭在了來人的肩上,祈願死死地攥着他的衣物,将他原先平平整整的白衣,都扯出了幾道斑駁。

并未回答祈願的話,來人只是略略瞥了祈願一眼,無奈地道了句,“每次都是這樣,從來不愛惜自己。”

聽得懵住了,祈願眨巴着雙眼,仰頭看着來人棱角分明的下颚,看着他不時随着腳步微顫的長睫。

不知為何,被這人抱着,祈願竟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她那顆一度飄搖找不到定點的心,一下子就落了下來。

被那人抱着進了竹屋,屋內的炭盆中尚燃着燒得紅彤彤的炭,使得整個屋內皆是暖意濃濃。

許是方才在屋外衣上沾了薄雪,現下進了屋,被這暖意一捂,祈願竟是覺得有些涼了,連帶着身子都是不禁微微顫了一顫。

仿佛是感受到了懷中祈願的顫抖,那人止不住輕笑了一聲,揶揄道:“方才不是還玩得興起嗎?還以為你生的是石頭一般的皮,不怕涼呢!”

聽得那人的話,祈願一噎,到底理虧的她一時間倒真真是沒能想出反駁之語來,只得佯裝打了個噴嚏沒聽清,來緩解自個兒的尴尬。

仿佛是看透了祈願的小心思,那人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垂頭時目光恰好撞入了正仰頭看着他的祈願的眼中,祈願雖是心下一驚,趕忙移開了眼,但她卻也不曾錯過,那人眼中的那抹寵溺之色。

瞧着那莫名熟悉的眼神,祈願沒來由地對那人生了幾分親近之意,可她卻也不曾全然放下警惕。

再次被那人放回了床榻之上,祈願這才發覺,這床竟是這樣的軟。

她微微側頭朝下望去,這才發覺,僅僅是這一張床,就已疊了近十層的被褥,其上的花紋更是精美絕倫,活靈活現。

難怪這般軟乎!

祈願不由得擡眸瞧了那人一眼,心中不禁感嘆,這人也真真是講究,一張床罷了竟也要整得這樣精致。

從屋外灌了個湯婆子回來,那人甫一踏入屋內,就注意到了祈願打量的眼神。

仿若無事發生一樣走回了祈願的身邊,那人在床邊坐下,小心翼翼地将祈願被凍紅的小腳抱入了懷中。

“你做什麽?”

吓了一大跳,祈願慌忙地想抽回腳往後撤,卻不想那人力氣極大,竟是一把按住了她讓她動彈不得。

“赤/腳跑到雪地裏去,再不暖暖,你不怕凍壞了以後都走不了路嗎?”

失了記憶的祈願倒也是好騙,只這樣一句就唬住了她,令得她掙紮的動作漸漸弱了下去。

無奈地長嘆了一聲,那人正小心翼翼地拿着湯婆子暖着祈願的腳,就聽得她道:“我叫祈願,你叫什麽?”

并未立即回答祈願的話,那人仍是自顧自地做着事,直到祈願白皙的小腳已然暖了後,那人才掀開了厚厚的被褥,像是包粽子一般将祈願給裹了進去。

一把按住了想要掙紮的祈願,那人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輕輕勾了勾唇角,道:“記住了,我叫祈焰。”

“祈願的祈,焰火的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