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星星滑落

急救室裏醫生們手忙腳亂,吳于渾身是汗靠在牆面上似是痛苦又似往常,他扭頭看了看急救室晃眼的燈,緊緊地閉上了眼。這像是一種練習,他們可能還會有很多個這樣的危急,然後她會永遠離開自己。他不敢再往下想,以前自己一個人的生活他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以後沒有尤曲的日子他想象不到。他的身體順着牆面下滑,最後捂住臉癱坐在地上。

瑛子把一切都看在眼裏,也許把自己知道的那段過往告訴吳于并不是一件非常明智的做法。他愛她,而在生命的最後她也需要他,時間對于尤曲來說已經沒有多少可以用來悔恨或者責怪了。她走到吳于面前蹲下:“去那邊坐會兒吧,她還需要你。”

吳于用力地抹了一把眼睛,不着痕跡地躲開瑛子的攙扶坐到了邊上的椅子上。漫長的等待是煎熬的,但吳于一次也沒有往門邊探頭,直到急救室的門被推開,只有黃醫生走了出來。

瑛子急忙起身想要問問情況,卻發現吳于只是冷靜的起身,她想上前的腳步頓住。吳于沒有看她,淡定地走到黃醫生面前問道:“她怎麽樣了?”

“暫時還未脫離危險,她的身體是被藥物侵蝕壞的,既沒辦法單一的從哪處手術,也無法用更多的藥物去維護。我們只能是給她少量的注射,做好各個身體機能的檢測。你們暫時不能探望,她需要安靜且安全的緩沖環境,我們甚至更多的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她本人的求生欲上。”黃醫生說完搖搖頭,拍了拍吳于的肩膀離開了。

吳于再次回到剛剛的座位上,身上的生機也好像一下子被抽走。瑛子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有時候兩個人的事作為親人或者朋友都沒辦法去介入,人把自己分成了好多份,每一份都給到對應的人,大家在各自的那一份裏進進出出,其他人擠不進去,裏面的人有時候也出不來。她在吳于邊上的座位上坐下欲言又止。

“你看起來有話要說?”吳于淡淡的問道。

“抱歉。”

吳于低頭輕嘆了一聲:“有什麽可抱歉的,你說的是事實。我對不起她……”可他這邊話還沒說完,那邊君子就被推着過來了。瑛子心裏咯噔一下,她既不想與君子說尤曲的事,也不想看這兩人在一起的畫面,總之怎麽都不會令她舒坦。她起身想要離開,君子卻叫住她:“你就這麽不想見我?”

瑛子腳步一頓,看向那個曾經一起無話不說的人不知道怎麽開口才算合适,卻還是一臉嚴肅地道:“尤曲還未脫離危險期,如果都是來看她的,那麽我希望大家都安靜點。”說完她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君子看着瑛子的背影,走到如今的局面她知道自己有錯,可是誰又能為自己的未來保證不會有任何偏差,難道她會希望尤曲出事嗎,他不由地苦笑出聲。

“尤曲現在的情況如何?”她平靜地問道。

這些年過去了這還是他第一次距離君子這麽近,這麽平靜地對話:“還未脫離危險。”他淡然開口。

君子竟然沉默着沒有接話,吳于朝她看去,她看起來比起以前身上少了些張揚,多了份陰沉,給人的感覺不是很舒服,他別過眼沒再看她。他起身透過病房門上的窗向裏面看去,尤曲帶着呼吸面罩,手上紮着針,身上各處都貼滿了檢測儀器,看起來千瘡百孔。

君子把這一切看在眼裏,有點可悲又覺得有些可笑,從最開始見到吳于她就不喜歡,一邊跟尤曲暧昧不清一邊又表現出對自己感興趣。而她為了尤曲接近他,那段時間裏她也煎熬,可如今兩人還是在圍着同一個人轉,只是颠倒了過來。她變成了那個外人。就連旁邊的瑛子,那個曾經會無條件站在自己這邊的人現在對自己都無比的排斥,而非常自然的接受了尤曲跟吳于在一起。此刻她覺得自己用來刺激顧陽的話變成了自己內心最真實的寫照,尤曲誰也得不到,所有人都會跟她一樣痛苦。

她示意護工帶她離開,她沒有跟兩人打招呼就被推着往外走,尤曲她今天是見不到了,沒有度過危險期,其他人應該也不太想她去接近尤曲吧,既然這樣她也沒有在留下來的必要了。

昏睡的尤曲卻陷入了一場又一場的夢裏,夢裏的她已經沒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身體,好像不管誰不論鳥魚蟲蛇都可以來踩她一腳,咬她一口。她終于失去了所有,從曾經也會關心她的父母到知心的朋友再到親密的愛人,她痛苦的躺在望不到邊際的荒野,呼吸不暢,身體的每一處都在疼痛着叫嚣,終于她就要死了,帶着遺憾、病痛和不甘。

身體的疼痛越來越清晰,漸漸的醫療器械的滴滴聲将她從睡夢中喚醒,但眼皮沉重令她無法睜開。

“只要她醒了情況就基本穩定了,但現在不宜再受任何刺激,她的身體各個器官都太脆弱了。”黃醫生交待着,吳于低頭聽着,像是接受批評教育的小孩。黃醫生的聲音也漸漸放緩,醫院裏各個專家都在為尤曲的情況努力,從最開始的忙碌到最後得出這麽個結果,吳于真的動用了自己能用的所有資源依然留不住她。在醫院裏這種情況他們應該見怪不怪才對,但尤曲太年輕了,年輕的生命走向終結旁人看了都得惋聲嘆息,更何況是時時守在身邊的人。

“在她沒醒過來之前你守在這兒也沒什麽作用,天馬上就要亮了,你也去休息一下吧,不然等她醒來你卻累垮了。”黃醫生本來都走了,又回了兩步說道。

吳于點點頭道謝,他知道他應該休息,可是怎麽休息呢,身體的疲憊完全戰勝不了心裏的不安。他依然停留在病房門口,貼在病房門上聽着裏面嘀嘀作響的機器聲,她出不來,他怎麽走得了。

尤曲悠悠地睜開眼,還是熟悉的醫院的味道和白牆。她回想自己是如何會在醫院的,不禁心裏一陣悲涼,可是這麽多年了自己也該放下了。她閉了閉眼又睜開,吳于驚慌失措的臉像電影放映一樣從眼前晃過,怎麽辦呢,她開始後悔當初的決定,明明早早的就結束了,自己卻又不知天高地厚地撲上去。事到如今不管怎麽做都無法圓滿,她放棄了,只能任一切順其自然。

這次的危急讓她的身體更加的不堪一擊,之前還能下地走動,如今也就只能扶着走幾步,大多時間要麽躺床上要麽借着輪椅放放風。黃醫生也不再給她注射可以保持清醒的藥劑,沉睡的時候越來越長,身體的疼痛似乎也在這些沒有盡頭的昏睡裏慢慢隐去,包括部分身體的知覺。

吳于變得越來越平靜,也不再提起未來,但會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準備一些水果吃食等着她醒過來,然後跟她聊聊天氣,聊聊外面公園裏的流浪貓或者醫院裏發生的一些雞毛蒜農。對于尤曲來說時間過得很快就在一呼一吸間,吳于準備的東西大部分情況下她吃不下,吞咽也痛,還沒有什麽味覺,但她會盡量吃一些;吳于說的話她也聽得斷斷續續,她知道自己可能會在某一天再也醒不過來了。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就能嘗到味道了,吳于準備了蔬菜粥和水果拼盤,蔬菜粥很香,水果拼盤也很甜,她一口氣吃了大半。

“今天的天氣不錯,感覺也還挺精神,我想醒着出去曬曬太陽。”尤曲靠着床頭跟吳于聊着天。

吳于沒有拒絕她的提議,叫來了黃醫生。黃醫生過來給她做了身體檢查,什麽也沒交待就給尤曲注射了藥物,還批準她今天可以走遠一點,尤曲笑着感謝。

那天吳于帶着尤曲在外面公園裏逛了一圈,然後還去了附近的商場買了幾件好看的衣服。黃昏的到來結束了充實又快樂的一天,吳于将她從輪椅上抱下來輕輕地放在腿上:“今天的日落比往常好看,還有晚霞,明天應該還是個好天氣。”

“嗯呢,那明天穿上新衣服去更遠的地方,或者回家一趟,上次買的茉莉花不知道怎麽樣了。”尤曲靠在吳于懷裏,看着天邊的晚霞,晚霞映紅了她的臉頰,被長期的疼痛折磨得蒼白的臉色看起來健康又紅潤,她在晚霞裏笑,絢爛又熱烈。

吳于撫摸着她的臉,在額間輕輕一吻:“家政每天都會去打理屋子,我特別交待了一定要好好照顧那盆茉莉花。明天我們一起回家看看她,聽家政說滿屋子都是茉莉花的香氣,非常好聞。”

“好,我在那裏住了好些年應該早些養的,還可以再養些別的,聽說繡球花很漂亮,以後再養一些繡球吧……”也許是藥效過了,也許是她真的累了,晚霞一點一點的在她眼裏失了顏色,就連吳于手上的觸感也漸漸變得覺察不到,但是她還不想睡,晚霞未散,花香未至,她還有好多好多話沒說,好多好多的事情沒有去做。她在心裏嘆道:好遺憾啊……

她就這樣在期盼和掙紮中失去了她的脈搏和心跳……

人都說人之一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那她這一生如何評價呢,誰會知道呢。擁有的和失去的好像都沒辦法用一個非常恰當的标準去評判,只是之于她自己來說生命短暫而遺憾,沉重又釋然,人死後會不會有來生她不知道,但她的今生結束了……

懷裏的人聲音越來越小,靠在身上的重量越來越沉,他只能慢慢地收緊手臂将她與自己貼的緊緊的,這樣他們就會永遠不分開。晚霞一點一點的消散,映在她臉上的紅也漸漸褪去,蒼白顯露,一滴眼淚從他消瘦的下巴滴落在那張蒼白的臉上,夜幕降下來,他将懷裏的人抱起來,布滿閃爍星辰的夜空下一切都很安靜,前面就是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