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崩(二)

祈焰的話像妖魔的低語環繞在祈願耳邊。

回想着這幾日發生的一切, 祈願也是從中品出了一股陰謀的味道。

先是與酌兮有千絲萬縷聯系的落蝶境大禍臨頭,而後又是與她交好的扶光被說是靈胎,怎麽就這麽巧這一切都和無妄山中人有關呢?

下意識地扭過頭瞥了一眼扶光一行人的方向, 祈願眉心蹙得越來越深。

恍惚間像是意識到了什麽, 祈願的掌心擦過雙眸,一道金光閃過, 她竟是瞧見那帶着枷鎖的姑娘的面容與扶光可謂是截然迥異。

是障眼法!

一瞬之間, 祈願的心跌到了谷底, 涼透了。

注意到了祈願情緒的失控,祈焰鎮靜地按住她的肩, 靠在她耳邊輕聲道:“別慌, 現在咱們不能自亂陣腳。”

祈焰的話很及時地安撫住了祈願複雜的心緒,她收拾好心情,固執地扭頭再向扶光那一群人瞧去。

祈願的目光掃過一個又一個三重天的人,直到瞧見兩個站在最遠處的瘦弱仙兵時, 她的身軀不受控制的一顫。

那兩名仙兵貌似平庸至極的面孔下, 分明是兩張風華絕代的臉, 其中之一,正是連祈願都感嘆的屬于扶光的容顏。

最為令祈願難以置信的,是周遭的其他仙兵分明就對扶光與另一女子假扮的那兩個仙兵敬畏有加,哪裏有半點傳聞中三重天要獻祭扶光的樣子。

一種被欺騙的感覺湧上心頭,祈願只覺雙手雙腳都發寒。

正當她不顧一切地想跳下樹去拆穿扶光的謊言,祈焰卻是一把扯住了她。

一聲急促的輕喘聲混着風聲闖入祈願耳中, 祈願一回頭, 就連祈焰的面色蒼白如紙。

這是發生了什麽?她不過一個轉身的功夫啊!

“祈焰, 你怎麽了?你別吓我!”

即使刻意壓低了聲音,可祈願眼中的擔憂卻仍是在不經意間撞入了祈焰的眼中。

到了嘴邊的話又再度咽下, 祈焰看着祈願許久,道了句——“咱們,先離開這裏吧!”

縱使心有不甘,祈願到底還是跟着祈焰離開了堕月秘境,連一片枯枝殘葉都未曾驚起,就好像他們根本不曾來過一樣。

可詭異的是,趕回無妄山的一路上,祈焰的身子卻是愈發的虛弱了。

起先他只是走路時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不穩,到了後來,他竟是連挪動一下腳步都覺得費勁。

才走到離無妄山極近的一處小鎮時,祈焰徹底走不動了。

他躺在榻上,眼下的烏青就像是染在他雪一樣的皮膚上的一個污點,怎麽也擦不去。

祈焰昏睡了三日,祈願也跟着衣不解帶了三日,直到第四日的午時,祈願買了午食回來,一進門,就瞧見祈焰倚在門邊看她。

他眼底的烏青還在,可他的精神卻似乎好了許多,這令得祈願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氣。

趕忙快步上前将祈焰拉到了一旁的凳子上坐下,祈願滿腹的疑惑還沒來得及問,就被他的話給堵了回去。

“我想吃糖葫蘆。”

糖葫蘆?

聽到這裏,祈願不由得在心裏暗暗诽謗祈焰這厮的難伺候。

仙界族人養的大多是靈花靈草,誰養山楂樹這種東西啊!要買糖葫蘆,她是少不得要往凡界走一趟了。

可……

想起扶光的欺騙,冷靜過後的祈願只覺萬分詭異,本想快速回無妄山找商瞿問問的,可沒料到卻被祈焰這不知名的病症拖了時間。

要是再往凡界走一趟,那就又要花費不老少時間了。

祈願想着想着,袖子突然被祈焰拽住輕晃了晃,她猛然回神,一扭頭就瞧見了祈焰撒嬌一樣的目光。

蒼白的皮膚,瘦弱的身軀,素白的衣裳,再加上可憐兮兮的眼神,祈願的呼吸不由得一重。

實在是,讓人忍不住想要憐愛啊!

到底還是低了頭,祈願安頓好祈焰後,急匆匆地就出了門。

跑得太急,她也就沒瞧見,身後那道倚在門邊,目送她遠去的身影。

無力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軀,祈焰跌坐在了門檻上。

方才堕月秘境中,祈願扭頭的那一瞬,意識到事情不對的他,又一次壞了規矩。

測算天機者,必得天反噬,他如今的這副身體本就再經不起折騰,可他寧可選擇透支,也是測算了一回。

也正因此,他方知,這場災禍分明從一開始,就是祈願的劫,而非扶光。

目光遙遙看向了無妄山的方向,恍惚中,祈焰仿佛瞧見了連天的戰火。

向來信奉絕對公平的使者啊!他終是又一次違背了他的堅持,也在他無盡的歲月裏,撒下了他頭一個謊。

他算清楚了,這場戰火,大概會持續三日,而祈願去一趟凡界的腳程,大概也是三日。

她能活下來了,這是彼時的祈焰,心底最後的想法。

午後的陽光越升越高了,斜斜地散進了檐下,落在了祈焰漸漸阖上的眼上。

他似乎是安靜的睡着了,陽光穿透他的眼睫,落下了一片斑駁之影。

不多時,那陽光落滿的檐下,已然不見了祈焰的身影,徒留一抹袅袅薄煙,似乎是對這塵世,無盡的眷戀。

·

緊趕慢趕的,祈願趕回到小屋時,時間已過去了兩日有餘。

彼時,因着日夜趕路,她的眼下發青,面容也是難以掩飾的疲憊,但看着手裏捏着支糖葫蘆,還有懷裏抱着的那一袋子的桂花糖,祈願仍是扯出了一抹笑。

他應該會很開心的吧!

她想得很好,念着祈焰三日來喝了太多的苦藥,只怕是嘴裏發澀才想吃糖葫蘆的,也便給他多買了一大袋的糖。

可哪曾想,她高高興興地走進屋子後,卻再不見祈焰的身影。

屋子空空蕩蕩的,茶水擺件一如她出去時的模樣,并未有分毫移動,想來是不可能遭賊的。

可偏偏,那榻上卻獨獨少了祈焰的身影。

祈願愣了一瞬,懷裏抱着的桂花糖都是整袋掉在了地上,唯有她捏着糖葫蘆的那只手還固執地沒有倒下。

她想不出祈焰去了哪裏,也想不出是誰帶走了他,只好壓下心中的憂慮,努力告訴自己,這裏離無妄山不遠,他應當是沒等到自己,先回去了。

拿着糖葫蘆,祈願轉身往無妄山疾馳而去,只是她沒想到……

熊熊燃燒的烈火染紅了半邊天,祈願站在山腳下,仰頭朝山上望去,她很想知道這是為什麽,可那一刻,她的腦子卻和宕機了一樣,什麽也想不起來。

她只能憑着本能,奔也似的上了山,哪曾想,她看見的,只有滿地同門的屍骨。

怎麽會這樣?

看着綿延了一路的血跡,看着那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屍首,恍惚間,祈願似乎瞧見了那一張張熟悉的臉。

“小阿願,阿婆做了你愛吃的點心,下學後領着你師兄師姐來吃啊!”

無妄山西邊山腰處住着一個年邁的阿婆,兒時的祈願每次經過都能從她那讨得好吃的點心。

“咱們小阿願今日又跑去哪裏皮啦?仔細你師尊等會罰你!”

看守藏書閣的老伯伯很是慈愛,兒時的祈願常喜歡偷懶,他總是幫着她在商瞿面前打掩護。

“小阿願,你要是再不好好喝藥,我可給你紮針了啊!”

藥閣閣主是一個極漂亮的姑娘,唯一的缺點就是總板着一張臉,兒時的祈願可怕她了,因為她每次一來,不是讓她喝苦藥,就是紮得她一頭銀針。

“小阿願,今日練完功啦?可要跟師兄下山玩?”

“羲羽上神,我完成你的任務了!我看見酌兮上神回來了!”

直到瞧見那無數随意堆砌的屍體中,那具屬于豆子的屍體時,祈願的淚再也忍不住了。

明明前幾天,這個孩子還活潑潑的在她的監督下練功,高高興興的幫她在山腳守着,等酌兮回來去通報她。

怎的,怎的這才幾日的功夫就變成了一具冰涼的屍體呢?

這樣的場景,和前些時日的落蝶境是何其相似,祈願不敢再想下去。

忽而一道微弱的聲音喚回了祈願的思緒,她下意識地朝四周張望而去,果不其然,在一處深深草叢間,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甘棠!

趕忙撥開雜草跑到了甘棠身邊,看着曾經明媚的姑娘如今身上血跡斑斑,只剩一口氣吊在這裏,祈願心中鈍痛,淚止不住地流。

“甘棠,甘棠,你這是怎麽了?無妄山到底發生了什麽了?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甘棠年紀雖小,卻是無妄山的第一醫仙,往日,她與祈願的關系算不上好,可祈願沒想到,她到了彌留的這一刻,卻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拉住了她的衣裳。

“祈願,快走,快走……”

她的聲音很壓,她每說一句話,就有一絲鮮血從她唇角溢出。

她看着祈願,眼底盡是熱淚,打濕了她的眼睫,打濕了她身下的草地,也打濕了祈願冰冷的心。

甘棠是在祈願懷中斷了最後一口氣的,直到她臨死的那一刻,她都還在用懇求的目光看着祈願,固執的叫她——快走。

無妄山上的大火仍舊熊熊燃燒着,祈願來不及悲傷,她沒有聽甘棠的話,只是小心翼翼地将甘棠的屍首用枯草掩埋。

她會回來安葬她的,可真相,她也必須要得到。

·

“商瞿,你還不說真話嗎?你到底還要負隅頑抗到什麽時候?”

仿佛高高在上的神明,息塵垂眼看着下方的商瞿,青梧和司淵,眼底盡是輕蔑。

一聲冷哼引起了息塵的注意,他不由得将目光朝青梧轉去,就聞——“若非你給商瞿下了毒,你以為你可以占到上風?”

“卑鄙小人!”

聞得青梧的斥聲,息塵到并不惱怒,他只是輕笑了一聲,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圓盤狀的器皿。

只一眼,商瞿三人的瞳孔皆是一縮。

那是,真神神器,是真神臨消散前,留給三重天守墓人一族,讓他們用來在關鍵時候力王狂瀾的神器,使用一次,就會徹底消失。

商瞿三人怎麽也沒想到,息塵竟是會把這東西都給帶出來了。

看來,他是志在必得了。

相對視了一眼,商瞿三人的眼底皆是沉重。

“商瞿,你還不說嗎?你當真要為了一個孩子,置你們整個無妄山的人于不顧嗎?”

聽得息塵的話,商瞿卻是笑了,他仰頭看着站在雲端上的息塵,沉聲道:“那你又為何為了一個孩子,置整個天下蒼生的人于不顧呢?”

商瞿的反問讓周遭的很多人都是聽得摸不着頭腦,可唯有息塵聽懂了。

他猛地站起了身來,看着商瞿的目光漸漸變得危險,“你都知道些什麽?”

注意到了息塵手中漸漸泛起了光芒的神器,商瞿卻是不懼。

一時間,他倒是有些慶幸起了祈願的調皮不聽話。

孩子,你可千萬,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