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崩(一)
再臨堕月, 祈願的心情卻已然不複往昔。
再一次站在堕月秘境的入口處,看着那時不時泛出一道光芒的結界,祈願眉心一蹙, 扭頭看向了祈焰。
“堕月秘境已關, 昔年我師尊也得聯手青梧姑姑已經其他幾位上神才能從中搭起一條空間通道,你确定……”
剩下的半句質疑話語被祈願吞入了腹中。
許是奔波而來的這一路寒風呼嘯, 這一刻的祈願沖動褪去, 開始思考起了現實的問題。
看着眼前仿佛和雲層融為一體的結界, 祈願的手有些不安地交叉在了一起來回摩挲。
“放心吧!我騙過你嗎?”
祈焰的話一如既往的溫柔,就連祈願轉頭看他的時候, 他含笑的眼中, 蘊藏着也是清透的暖意。
可不知為何,瞧着他今日的一舉一動,祈願的眼皮卻是直跳。
明明看不出他與往常有任何區別,可祈願就是沒來由地感到了一種不安。
将心中的疑惑盡數壓下, 祈願對着祈焰點了點頭道:“我信你。”
祈願的一句我信你, 祈焰垂眸笑了。
他牽起祈願的手, 一步步朝那結界走去,祈願眼睛都看直了。
這家夥是要硬闖?
祈願難以相信,她張了張嘴想要說出阻止的話,可想起了祈焰那篤定的言語,她卻又閉上了嘴。
她很想相信他,可他的這個辦法她怎麽看都像是要去送死啊!
深吸了兩口氣, 祈願背在身後的那只手不由得凝起了一團青光。
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一邊走一邊想, 算了算,相信他一次, 賭輸了最多也就被那結界彈開,他們應該不會摔得太慘。
似乎是預見了祈願的表情,走在前頭的祈焰不由得輕笑出了聲,可這一次,祈願卻沒出聲反駁他,因為,她正捂着屁股,一門心思的等着摔出去呢!
想象中的痛感等了好久都沒有襲來,祈願覺得有些古怪,緊閉的雙眼不禁偷偷掀起了一絲細縫。
哪曾想,她才睜眼,就正巧趕上與那結界只有一個鼻尖的距離。
這樣近的距離吓得她又趕忙阖上了雙眸,她的雙腿也是仿佛被禁锢在了原地一般,停下不動了。
“別……”
剛想跟祈焰說別再走了,他們在想辦法吧的祈願話還沒說出口呢,就猛地被祈焰拽了一個趔趄。
完犢子了!
祈願的心中大喊不好,她甚至已經開始對自己摔出去的慘狀浮想聯翩,可令她沒想到的是,她并沒有如想象中的那般被朝後彈出去好遠。
再次稍稍朝上掀了掀眼皮,堕月秘境中微弱的陽光透過樹梢而來,晃了祈願的眼。
這下,祈願終于是敢相信,她竟然是如履平地般地穿過結界進來了!
“你怎麽做到的?你真的,與這秘境有關系嗎?”
猛地扭頭看向祈焰,祈願忽而想起了曾經堕月之行中祈焰的昏迷與那融入其身的白霧。
她當年那些憋着沒問出口的話,如今卻也随着兩人關系的愈發親昵而在今日問出了口。
笑着輕撫了撫祈願的頭,祈焰先一步朝前走去,道:“咱們先找到扶光再說吧!晚了,就來不及了。”
祈焰的避而不談加深了祈願的疑惑,可心裏清楚當下最重要的事情的她,到底也還是沒有再問下去。
她小跑着到了祈焰身邊,跟着祈焰一步步朝堕月秘境深處走去。
只可惜,彼時的祈願一邊因為扶光的事情而心煩意亂,一邊又因為祈焰的刻意隐瞞而賭着氣,也正因如此,她也就沒能注意到,祈焰那漸漸變得蹒跚的步伐。
他明明已經走不穩路了,可瞥了一眼身旁的姑娘,他卻仍是兀自堅持着朝前走去。
·
“成了。”
白雪皚皚更盛從前的昆侖之巅上,一位喝得醉醺醺的老者躺在一塊布滿白雪的岩石之上。
他的衣着單薄,透出的體溫将岩石上的雪都給捂化了不少,使得背部的衣物都是濕噠噠地貼在他的皮膚上。
按常理來說,穿着這樣的衣物,是怎麽躺也不會舒服的,可這位老者卻沒有絲毫要改變姿勢的動作。
他只是仰躺着,望着天,任由熾熱的陽光灼傷他的雙眼。
鮮血漸漸從他眼角淌下,他卻好似絲毫未覺,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一邊喝一邊念叨,“成了,成了,終于成了啊!”
周遭的時間仿佛在那一瞬開始過得很慢很慢,就連老者自己也不記得他究竟在這兒飲了多長時間的酒。
“大尊。”
直到一聲粗粝的嗓音從不遠處傳來,老者這才回過神來,慢吞吞地坐起了身,看向了來人,“起來吧!”
得了老者的吩咐,那人這才堪堪起身。
瞥見了老者眼角的血痕,那人面上卻沒有絲毫震驚之色,他只是從懷中掏出了一塊做工粗糙的帕子,弓着身走到了老者面前,将帕子恭敬遞上。
“大尊,擦擦吧!”
愣了愣,老者還是從那人手中接過了那塊帕子。
帕子粗糙的質感甫一觸及老者眼角的肌/膚,不過輕輕一擦,老者那布滿皺紋的皮/膚上亦是被擦出了些許紅痕。
刺痛感透過肌/膚穿至心底,老者卻沒有停下動作,反而是更用力地擦了擦自己的臉頰,直到将自己的雙頰刮得通紅。
痛感仿佛在此刻已然被老者忽略,他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帕子,喃喃問道:“玄之,你記得咱們自封在這兒多少紀元了嗎?”
老者的聲音疲憊而輕緩,映着背後簌簌而落的飄雪,将他整個人都襯得孤單寂寥了起來。
那被喚作玄之的年輕人愣了愣,沉思了片刻,恭敬回答道:“回大尊的話,如今咱們天譴者已經自封三個紀元了。”
“族中大多族人名字都已傳了十萬九千八百八十九代。”
玄之的話并不偏頗,其實老者自己心裏都清楚,可他卻還是忍不住,要開口問上一問。
手指摩挲着粗糙的帕子,老者仰頭看着天,飛雪漸漸使他的目光變得模糊。
三個紀元,那是多久呢?
那是三界整整三次的破滅又重生,是三界中族群的一次又一次變幻,更是他身邊人一次又一次的消亡。
天譴者,意味被天懲戒之人,他們是三個紀元以前的荒古紀元破滅之時遺留下來的人,為現在的三界所不容。
他們不能離開昆侖雪山,因為他們只要一離開,失去了老者自封時設下的結界保護,就立刻灰飛煙滅。
可饒是老者的結界能保護他們的生命不被如今的三界威脅,可卻也掌控不了,天為他們設下的命運。
命運的軌跡讓所有天譴者日漸孱弱,讓他們壽命縮短,就連繁衍都變得艱難。
天譴者族群裏的每一個人,都是昔年老者的親朋好友,可面對他們接二連三的逝去,老者卻沒有絲毫辦法。
也正因此,後來在天譴者的族群裏,有多了一個規矩,那就是新誕生的孩子,他們沒有新的名字,而會在他們的父母死後,按照性別,繼承他們父母的名字。
熟悉的名字,卻是陌生的面孔,這樣的事情,老者面臨了一次又一次。
他每瞧見一個新生命誕生時,起初,是喜悅,可随後,卻又是無盡的悲傷。
因為他知道,孩子的父母活不久了。
天譴者的存在,本就是一場逆天而行的賭局,命短體弱繁衍困難,這都是天給予他們的懲戒。
逆天而行之人中将受到懲罰,更何況他們還生下了孩子。
不知愣愣地盯着天空看了多久,老者終于回過頭來,看向了玄之道:“如今咱們還有多少人活着。”
玄之:“算上您,不過二十九。”
“二十九?”
老者突然笑了起來,可笑着笑着,卻又落下了淚。
如今這個年歲不大的玄之或許不清楚,可老者卻清晰的記得,最初之時,被他救下的天譴者分明有三萬之數,可如今,竟是連三十,都不到了。
淚水滴落在雪上,融開了一層的冰霜,可冰霜下面卻仍是冰霜,好似怎麽化也化不盡。
老者笑着笑着,卻又陷入了沉默,許久,他才喃喃道:“快了,就快了,咱們,很快就可以重見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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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堕月秘境開啓得悄無聲息,饒是仙界各族之人早早準備好了,卻想不到息塵竟會如此先斬後奏。
但息塵此舉卻也隐隐讓各族中的老一輩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于是乎,仙界各族都只是加強了戒備,卻選擇,按兵不動。
這一次的堕月之行,祈願一路走得很順利。
她和祈焰沒走多久,就瞧見了土地上雜亂的腳印和車轍,不難猜測那會是誰的。
腳印和車轍一路向前,祈願與祈焰也一路向前奔去,果然,不多時他們就瞧見了扶光一行人歇腳的身影。
曾經高高在上仿若皎潔月光般不可侵染的扶光神女,如今蓬頭垢面,白嫩纖細的雙手上,落着重重的枷鎖。
就連她的脖頸上,也帶了鐵制的鏈子,由一位仙兵拽着,絲毫不顧及她柔弱的身軀。
祈願僅僅是遠遠瞧了一眼,就已然氣得想要沖上前去。
可還不等她有所動作,祈焰就已拉住了她,飛身上了一顆高大的樹木。
樹木粗壯的枝葉遮擋了他們的身形,祈願剛想出口質問,就見祈焰蹙着眉,面色沉重的看向她。
心頭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祈願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祈焰怎麽了?”
再次瞥了一眼扶光一行人的方向,祈焰的眉皺得更深了。
扭頭與祈願四目相對,祈焰道:“你不覺得,咱們這一路都走得太容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