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幻夢(終)
渺渺雲霧從那條不知來處與歸路的長河上升騰而起, 影影綽綽的将整條長河都給掩了去。
遠遠的,讓人看不清虛實。
步履蹒跚的老人從遠處走來,那人, 赫然就是被祈焰喚作了糟老頭子的家夥。
只是這一次, 他的衣着相較往常整潔了不少。
素白的粗布麻衣平整幹淨,他将頭發梳得筆挺, 就連他那往常打绺的胡子, 也被他打理得極為柔順。
遠看而去, 倒真真是有點像銀白的綢緞被頑劣的老頭挂在了下巴上一般。
在雲霧之外,老者頓了頓。
他渾濁的目光直直朝前看去, 仿佛能透過這密不透風的雲霧, 瞧見霧中的情形一般。
不知在這層層雲霧外站了多久,那老者終是伸手撥開了雲霧,邁着踉跄的腳步,一步步走了進去。
他原先挺拔的身軀, 亦是在這雲霧層層下, 被壓彎了幾絲。
可他, 卻好似全然不在意。
長河,已近在咫尺,老者,也停下了蹒跚前行的步子。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雲霧中隐約可見的長河,弓着腰,撩開了衣擺, 直直地跪了下去。
許是因為這條長河邊太過寂靜, 以至于老者那沉重的悶哼聲顯得格外的明顯。
他垂着頭, 沉默了良久,才壓着嗓子開口道:“罪人善源, 有事告知,還請見證者現身一見。”
老者低沉的聲音在這片空間中回蕩,不知過了多久,才陡然出現了一道水聲,蓋過了他。
忽而一聲嘆息在老者耳邊響起,旋即,那些飄在長河之畔幾乎将整條長河的身影都蓋過了的雲霧竟是陡然朝兩邊散了去。
不多時,一道清瘦的身影竟是從那長河中緩步而來。
那人身姿清瘦纖細,一頭烏發似瀑布一般披在他的肩上,他的面容,是難以形容的精致。
就像一塊美玉,而且,是世間任何的工匠,都雕刻不出的那一種。
那人,赫然,就是祈願心心念念的祈焰。
“善淵,你找我,究竟有何事要說?”
·
金光自息塵手中的真神神器四散開來,此刻商瞿幾人也終是看清了那神器的真容。
那是一面磨得光滑的鏡子。
它映出了商瞿幾人的面容,也折射着無妄山上這連天的戰火。
息塵手持着它,緩緩地将他傾斜,彼時的他,再顧不得從商瞿口中問出祈願的下落,他滿腦子只剩下了一句話——
不管他知道什麽,都必須讓他閉嘴。
金光蔓延的很快,深知自己在真神神器面前如何反抗也不過班門弄斧,也因此,商瞿三人倒也坦然。
他們相視了一眼,站成了一排,商瞿的位置在最前頭,從烈火裏吹來的風燎起了他們的衣角,可他們的脊背卻仍舊挺得筆直。
那不可彎折的姿态,像極了昆侖之巅傲立的雪松。
祈焰不見了蹤跡,商瞿幾人不知所蹤,就連松筠他們幾個,也一點蹤影都找不到。
此刻的無妄山,就像一座死山,祈願每走一步,都能瞧見一具橫死的屍體。
就連落蝶境的人,他們的屍體,也在其中。
沒走幾步,祈願就瞧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是——月彌。
小姑娘原先紅潤的面龐因着過度失血而變得蒼白如紙,她的手無力的向下垂着,頭發散亂,哪還有半分落蝶境少主的模樣。
祈願的腳步不由一頓,她停在了死去的月彌身邊,神色已是看不清悲喜。
緩緩地蹲下了身,祈願瞧見了月彌衣擺上那獨屬于麒麟一族的焰火燃出的破損處。
不止一處,也不止是一處焰火……
祈願的心不知為何陡然一松,她深知以酌兮的脾性定不可能将月彌棄之不顧,可這場大禍,麒麟一族的人又怎麽會願意讓他卷進來呢?
他應該是,被青焱上神帶走了吧!
不知是帶着何種心情,祈願輕手輕腳地掩埋了月彌,才再度朝山上走去。
這往日祈願無比熟悉的上山路,如今的她,每走一步,腳步皆是不由得更沉了幾分。
“嗬……嗬……”
祈願從沒想過,上山的路,竟是會這般漫長。
饒是她奮力朝山頂奔去,待她到達息塵幾人對峙的道極場時,金光早已是傾灑。
她看見了曾經言笑晏晏的同門們一個接一個的倒下,也看見了她敬仰的師尊,姑姑,與司淵上神在金光的最中央,那壓不彎的脊梁。
淚水來不及流淌至臉頰,就像祈願根本沒來得及思考,就朝着商瞿幾人的方向撲了過去。
可怪異的是,那幾乎連風都擋在了外頭的金光,祈願卻是徑直穿過了。
祈願沖入金光中的那一瞬,息塵本能地就像将真神神器收起,可真神神器既已催動,以息塵的道行,又如何能徹底掌控它呢?
金光愈加的刺眼,商瞿早就看不清了眼前物,直到一個嬌小的身影,像兒時一樣,撲進了她的懷中。
“師尊,對不起,都是我不聽話。”
意識消失的最後,商瞿聽見了祈願帶着哭腔的輕語,他下意識地想要回答祈願的話,可撲面而來的煙塵卻将他未出口的話語堵了回去。
巨大的力道随着姑娘的翩然入懷而來,不論是商瞿,青梧,司淵,還是祈願,皆是在這巨大的力道中被掀飛了出去。
整個道極場上,一片死寂。
方才還掙紮着的無妄山弟子們,現下幾乎都成了倒地的死屍,能喘氣的,只餘下了四人。
只可惜——
彼時的祈願,已然是強弩之末了。
巨大的耳鳴令得祈願完全聽不清外界的聲響,但她能感覺到身側人的呼喊,就像她能清晰的感覺到她生命的流逝一般。
就像她瞬間雪白的頭發,也像,她唇邊不絕的血漬。
啧,看來,她是要死了。
祈願仰躺在地面上,腦子混沌一片,她的師尊,姑姑,司淵上神,都倒在她的不遠處。
因着方才祈願擋在最前方受了最重的一擊,眼下商瞿三人雖倒在地上,但只是重傷,終究是還尚存了一口氣。
有心想朝商瞿幾人的方向爬去,可哪怕只是手指輕輕顫動了兩下,于此時的祈願而言,那都是鑽心的疼。
她手中一度捏着的那支糖葫蘆早已在方才那陣金光下碎成了塊兒。
此刻,祈願手中捏着的,不過一支光禿禿的竹簽子罷了。
可饒是如此,祈願還是廢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忍着疼将它放在了胸前,雙手呈保護狀地摟着它。
看着烈火焚燒後煙霧缭繞,看不清雲彩的天空,祈願兀自垂下了兩滴淚來。
她後悔了。
後悔以前幹了那麽多別扭的事,比如明明很好奇卻強忍着不問祈焰以前的事;又比如,明明不想他離開自己,可話到嘴邊卻又變成了一句——
你要是有一天要走,一定第一個告訴我。
明明,他們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沒有完成,怎麽就,要分開了呢?
曾經的日子一幕幕在腦海中閃現,祈願的淚,也跟着一滴一滴地敲在了身下的地上。
很快,就染濕了一大片。
祈願從不是扭捏的人,對于自己的身體,她比誰都很清楚。
溫熱的體溫随着晚來的清風漸漸攀上了些許涼意,粘膩的鮮血染了一地,将祈願的那些淚痕也給淹沒了去。
臨閉眼的那一刻,祈願向天說了她最後一個願望——
我希望,祈焰,是回家了,回去那個真正屬于他的家,而不是,這個,有我的家。
·
看着地上倒地不起的四人,息塵看着自己手中已然失去了光暈的真神神器,有些呆滞。
就連他身後跟着的仙兵們,神色亦是複雜。
他們看了看被真神神器滅殺了的祈願,一時間,都是看着息塵,不知所措。
他們來無妄山,是為了将靈胎帶回,送至堕月秘境獻祭。
可現如今……
靈胎葬在了真神神器之下,他們,難道還能複活她不成嗎?
可若不複活她,他們還是沒有靈胎能用以獻祭,三界,仍舊面臨着崩塌的未來,這又該,如何是好啊?
看着前頭身形略一踉跄的息塵,跟着他的那些仙兵們,到底還是因着恐懼,沒能将心中的疑問問出口。
雙拳攥得死緊,息塵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倒在地上的祈願,身軀不由自主地輕顫着。
良久,他身後的仙兵們才聽得他顫抖着聲音說道:“去,把她給我綁回去!”
見身後的仙兵們沒有動彈,息塵直接回過頭,朝他們吼道:“你們都沒聽到我的話嗎?我說,你們給我把她綁回去!”
息塵的吼聲在這鴉雀無聲的無妄山頂顯得格外明顯。
仙兵們被他吼得愣了一愣,腳步朝前走了一步又朝後退了兩步。
最終,仙兵中一位較為年長站了出來,他擋在一衆仙兵之前,看着息塵道:“上神,就是将這靈胎的屍身綁回去又有何用呢?”
“她已經死了,您親手,殺死的!”
有了年長仙兵的帶頭,他身後一衆的年輕仙兵亦是站了出來。
他們紛紛質問着息塵,異口同聲——“上神,當務之急,咱們是得想到辦法解決堕月秘境的事啊!”
“否則到時候,我們還不都是一樣要死!”
七嘴八舌的争執聲從人群中傳來,息塵只覺得耳朵都快要被這些聲音塞爆了。
他忍了許久,到底還是沒能忍住,只得大吼了一聲——“都給我閉嘴。”
被息塵這一吼,人群安靜得可怕。
正當息塵想說些什麽的時候,一道銀白的光,竟是從天邊流淌而來。
息塵與那群仙兵們幾乎是同時地扭過了頭,他們愣愣的看着那道銀光,一時間,仿佛想陷進去了一般,僵在了原地。
銀光定格在了天邊,一道身影踉跄地從中奔出。
當他徹底瞧清地面上那道熟悉的身影時,淚水從他的眼眶中溢出,不受控制般大滴大滴地往下落了。
天邊的雲霧越壓越沉,忽然間,原本在烈火下燒得連土地都幹裂的無妄山,竟是迎來了一場磅礴的大雨。
踉跄着步子朝着祈願的屍首走去,直到觸摸到她冰涼的身軀時,祈焰才真的敢相信,她已經死了的事實。
“為什麽,我不是明明讓你走了嗎?你為什麽要那麽快的趕回來?為什麽就不能,慢慢走!”
小心翼翼地将祈願的屍身攬入懷中,祈焰的淚混着天邊落下的雨水,滴在了祈願的臉頰與衣裙上。
最後,他終是勾起了唇角笑得苦澀,抱着祈願一步步朝着那條銀色的長河走去。
“善淵,你贏了。”
站在不遠處的雲端之上,那被喚作善淵的老者看着祈焰抱着祈願一步步消失在了銀色長河當中的身影,神色欣喜中卻又複雜。
偉大而又燦爛的命運見證者啊!這一次,我終是将你拉入了三界的泥沼,你再也無法,脫身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