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之山
凡界, 極西之地,那是三界生靈都難以邁入的地界,是傳說中葬了萬千神魔的神忌之地。
霧凝成了霜, 攀在歸墟崖底清晨冰涼的崖壁上。
恍惚間天邊升起了暖陽, 固執地沿着細縫滲進了層層薄霧之間,昏暗的崖底終是迎來了一抹屬于它的光。
銀白的霜在晨光的輕撫下化作了水珠, 順着并不平坦的崖壁, 一滴一滴地敲擊着坑坑窪窪的地面。
水珠在與地面的作用力下成了炸開的水花, 而其中一朵,就恰巧濺到了一側姑娘的臉龐上。
那姑娘年歲不大, 身軀單薄, 衣裳破舊,一雙星眸緊緊閉着,連帶着她那兩道烏黑秀麗的眉也跟着揉成了一團。
她躺在崖底這塊不大的地方唯一的蔭蔽處,在她的腳下, 還躺着一件墨色的披風, 只是看那樣式, 如何也不會是女子的。
可偏偏,她的周圍寂寥一片,別說人了,就是連歸墟內最多的魔靈和煞氣的影子都是見不着。
按理來說,這樣一個姑娘平白出現在這兒,魔靈和煞氣應該是最為欣喜, 早早将她吞吃了的。
可偏偏, 這姑娘仍舊起起伏伏的胸口, 證明了她還尚是個活人。
四周安靜得除了水滴聲外就只有姑娘清淺的呼吸聲,可在歸墟這個大環境下, 越是安靜就越顯得瘆人。
好在,很快,這份安靜就被人打破了。
歸墟許久沒下過雨了,枯枝鋪了滿地,在陽光的照耀下變得一碰就碎。
枯枝被踩碎的聲音突兀地在這片空間中響起,伴随着水滴落時的聲音闖入了姑娘耳中。
這是什麽聲音?
姑娘的眉,蹙得愈發的緊了,就連無力擱置在身軀兩側的掌心,也無意識地向下攥起了一把泥土。
她沒有醒來的征兆,只是口中始終在喃喃的念着——“師尊,姑姑,我錯了,真的錯了……”
姑娘呢喃的輕語飄入了來人的耳中,他的腳步不禁一頓,連帶着那枯枝斷裂時的聲響也跟着停了下來。
遙遙地看着姑娘睡得不安穩,又沒有絲毫要醒的跡象的模樣,那人不禁嘆了口氣。
旋即,他走到了姑娘身邊,撿起了那件半搭在她腳邊的披風,輕輕地抖去其上的灰塵草屑後,他又将之小心翼翼地覆到了那姑娘身上。
朝姑娘傾斜而來的陽光此刻也被那人遮去了部分,在姑娘的身上落下了一道颀長的陰影。
将裝滿果子的包裹擱置在了一旁,那人走回了祈願身邊。
他那雙指骨明晰的手自袖中探出,輕捏着繡帕,輕輕擦去了那尚墜在祈願眼睫上的水珠。
“三年了,祈願,你該醒了。”
少年低沉而清透的聲音在這片不大的空間中回蕩,而祈願卻也仿佛是聽見了他的話一般,輕輕地發出了一聲呢喃。
痛,恨,悔,各種各樣的悲怆在那一瞬充斥了祈願的全身。
祈願曾無數次想過,若她當初沒有固執地要将祈焰留在身邊,那他是不是就不會有身亡的風險。
若她當初沒有執拗的一定要走一趟堕月秘境,那她是不是就不會掉進三重天的陷阱,那她是不是就可以和她的師尊,姑姑,以及同門們同生共死。
她也曾無數次後悔過,後悔當初跟着酌兮爬了那棵樹,後悔接過了扶光遞來的糕點,後悔說要和她交朋友……
可世上沒有後悔藥,她只能,怨自己的愚蠢。
昏迷中的祈願臉色漸漸變得痛苦了起來,即使她合着眼,可她的淚卻仍是順着眼底的縫隙鑽了出來。
一點一滴地打濕了她的衣襟,也敲在了她身側那人的心上。
手忙腳亂地幫祈願擦去了淚珠,瞧着她這副痛苦難耐的模樣,那人不禁靠近了她些許。
他一邊輕擦拭着她的淚,一邊垂頭在她耳邊輕聲道:“別怕,沒事了,都過去了。”
過去的記憶走馬觀花般的在腦海中閃現,此時的祈願,就像落入了沼澤的落難者。
她沉溺在回憶編織的空間裏,固執地不願醒來,只求,一夢一生。
悲痛令她淚流滿面,她執拗地想要穿回一切開始事情開始之前,可是,她失敗了。
她不信邪,再次爬起身,再次往事情的最開始奔去,可最終,她卻跌進了泥裏。
一次,又一次。
記憶終究只是記憶,時間,不會為它而停留,更不會為它而逆轉。
當祈願終于認識到這一點了的時候,她渾身上下,已然疲軟得脫了力。
她仰躺在那片沒有一絲光芒的空間裏,眼神放空地瞧着上頭一幀幀閃過的記憶。
情緒從一開始的悲痛,到憤恨,最終,卻又歸于平靜。
可只有祈願自己才知道,那平靜,并非是因為放下了仇恨而由心生的寧靜,而是風雨來前的片刻安寧。
是啊!那群作惡之人都還沒付出他們應該付出的代價,作為幸存者的她,又有什麽資格在這裏沉湎于幻境不願自拔呢?
最後眷戀地瞧了那屬于曾經的祈願的回憶一眼,她決絕地阖上的雙眸。
歸墟幻夢,若一睡不醒便是一睡一生,想要複仇,她如今最需要做的,就是,醒來。
心頭洶湧的恨意到底還是沖破了這場幻夢的阻礙,祈願的周身忽而漾出了一股深重的戾氣,讓得她身側那人眼眸中的情緒當即晦澀了幾分。
當祈願雙眸微顫着掀開了一條細縫時,她第一眼,就瞥見了那從雲霧中滲出的光芒。
一旁從崖壁上跌下的水珠又再次撞上的祈願的臉頰,冰涼的觸感令得她混亂的思緒終得片刻清明。
“你醒了?”
一聲低沉好聽的男聲在這靜谧的空間內撞進了祈願耳朵裏。
這兒竟是有人?
祈願摸不着頭腦,即使她大夢初醒,腦子還尚混沌,但她也清晰的記得,她進的這個地方,分明就是歸墟啊!
歸墟這人跡罕至的地方,不都是魔靈煞氣嗎?怎麽會有人呢?
祈願下意識地晃了晃腦袋,以為自個是聽錯了,卻不曾想,一雙手竟是扶住了她将要向左擺的頭上。
“你的漿糊本來就很稀了,不用試圖将它晃得更稀了。”
那人的聲音又再度傳來,他話音才落下,祈願就立刻反駁道:“漿糊明明是稠的,哪裏有稀的漿糊!”
祈願承認,曾經的她在商瞿青梧的保護下,衣食無憂,她自然不知道漿糊是個什麽玩意兒,但如今的她好歹在凡界呆了十二載,她還曾經靠給人家糊窗戶謀過生呢!
漿糊這東西,她屬實是再熟悉不過了。
這人,也太小瞧——
不對!
祈願猛然反應過來,凡界中人常常有一句話——你的腦袋裝的是漿糊嗎?
陡然反應過來那人是在罵她笨,祈願迷蒙的雙眼倏然變得清明,她一個猛勁坐起了身,可惜卻——
哐當!
頭頂傳來一聲巨響,祈願還沒來得及仰頭看,額頭的疼痛就已然告訴了她答案。
好家夥!出師不利!
祈願只得一邊捂着頭,一邊扭頭尋找着剛才說話那人的身影。
忽而一道身影從山洞的深處走出,祈願一扭頭就撞進了他的眼裏。
他手中握着一條沾了水的帕子,冷着臉将帕子朝祈願遞來,“消腫。”
不禁怔了一怔,祈願還沒反應過來,那濕帕子就已被那人塞入了她的手中。
祈願:“你……”
盯着祈願的傷處看了又看,在她終于忍不住要質問他的時候,他卻又打斷了她:“想好再問,你只有一次機會。”
對上了那人漆暗的雙眸,那片刻間,祈願的心頭竟是莫名湧上了一股熟悉之感。
令得她的目光不禁開始描摹了那人的輪廓。
高挺的鼻,微薄的唇,淡漠而狹長的眼尾……
眼前之人的五官從任何一處看,都頗有幾分曾經祈焰的影子在其中,可不知為何,拼湊在了一起卻又偏生,不是同一人。
心下不由得一嘆,祈願笑着搖了搖頭,為着自己這個荒唐的想法。
祈焰啊!早就不知所蹤了!
若他命好,就能回家,若他——怕是也葬在了無妄山那場無妄之災中吧!
想到這裏,祈願眼底的恨意不由得又多了幾分。
“還沒想好?那我可當你不問了。”
那人的聲音喚回了祈願飄飛的思緒,她恍然回過神來,就見那人已然站起了身,正欲往外頭走去。
許是睡久了,祈願一時間竟是沒能順利地站了起來,只能以一手撐地,堪堪半直着身子,伸手拽住了那人的衣擺。
“诶!我要問,我要問的!”
聞得祈願此言,那人竟是順從的轉過了身來,還體貼的蹲下了身。
他這一舉動顯然把祈願吓了一跳,覺得這人同方才簡直是判若兩人,但她卻也不敢再問了,畢竟萬一等會這人脾氣上來了又走,那誰來告訴她她昏迷期間發生的事啊!
識時務者為俊傑,祈願覺得這句話是那群酸書生寫得最有道理的一句了。
“诶!你知道我睡了多久了嗎?你為什麽會在這裏?我昏迷期間是你在照顧我嗎?”
祈願一連問了三個問題,那人卻只冷冷的答了一個:“三年。”
那人的話令得祈願一愣,她下意識地朝自己身上看去,才發生自己身上的衣物除了當年被魔靈撕扯導致的破損,還有一些被撐破的地方。
難怪這人要給她蓋一個黑披風了!
祈願:“還有兩個問題呢!”
那人搖了搖頭:“我只答應你答一個,其他的我有要求。”
聽到要求二字,祈願來了些興致,好奇地問道:“什麽要求?”
那人答得幹脆:“讓我當你的跟班,我可以再回答你一個問題,至于第三個,要收費,按字數。”
聞得此言,祈願險些驚掉了下巴。
這是當跟班嗎?沒聽說過跟班回答主子問題還需要收費的啊!
這人要是經商,那肯定是個奸商!禍國殃民的大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