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崖

仙界甚少落雨, 可今日的雨卻是出奇的大。

斑駁的雨滴穿過層層黑霧敲擊着猙獰的地,繼而滲進了其中,再不見蹤影。

三日過去, 那僅僅只是遙望就令人心生恐懼的荊棘崖仍舊矗立在那裏。

越來越多的黑霧從崖頂傾瀉而下。

像是彙入汪洋的河流一般, 滔滔不絕。

三界各族都不乏有才之士。

如今的這般境況,饒是以他們之才, 心中亦是隐隐不安。

不能, 再等下去了!

無邊的恐懼在三界衆人心中彌漫。

他們只能趁着自己尚未被恐懼淹沒, 抓緊時間,渴求逆轉。

“大尊!”

本該蒼茫雪白一片的昆侖之巅, 此刻, 已是被薄霧包裹其中。

像是素白的紙上染了墨痕。

顯眼,又令人惋惜。

玄之站在善淵身後,一聲大尊,帶着無邊的恐懼與倉惶。

看着善淵的神色, 他不難猜出這位護了他們整整三個紀元的大尊心中的決斷。

可是, 他不想接受。

“大尊!”

“咱們一定還會有別的辦法的!”

“一定的!”

久久等不到善淵的回答, 玄之的語氣漸漸弱了下去。

其實他心中未必不清楚事情的發展早已無可挽回,只是,在那個将要決斷的當下,人總是不可避免地想給自己保留幾分幻想。

畢竟,哪怕只有一絲希望,也比全是絕望強。

也許是玄之的聲音短暫地喚回了善淵的思緒。

他扭過頭, 看着玄之蒼老的面孔, 幽黑的瞳孔中閃過一絲痛苦。

生而為仙, 壽命悠久,達萬年那是常有之事, 這是三界常識。

可僅僅只是過去了三千餘年,曾經的少年郎玄之就已步入了暮年。

他那滿頭的白發,以及臉上的溝壑縱橫,無一不在刺激着善淵那即将瀕臨崩潰的心弦。

善淵清晰的記得。

三千年前,天譴者還有二十九之數。

可到了如今,卻只餘下九人了。

其中一半的人,都是如玄之一樣的遲暮老者。

善淵眼中的痛苦沒能逃過玄之的眼睛。

他向前走了一步,與善淵并肩而立。

“大尊,您做的,已經夠多了。”

遠遠地眺望着荊棘崖的方向,玄之的眼中,有一股不知由來的諷刺。

“都說天意不可違。”

“可我們這群早就被它判了死刑的人,卻因着大尊您,而茍且偷生了數個紀元。”

“足夠了,大尊。”

玄之的話,像是這昆侖山巅的風,拂過了善淵的耳畔。

善淵心裏清楚,如今就算是他,在長達三個紀元的折磨下,身體也早已是強弩之末。

可……他不想認命。

他還想搏上一搏。

否則,他先前的費盡心機又算什麽呢?

“玄之,這裏的結界有我一半的力量,那滅世之息尚且無法徹底侵入。”

“我要去見一個故人,這裏就暫且交予你了。”

故人?

玄之的眉心蹙了一蹙。

他自承襲他父親之名後,就一直跟在善淵身邊。

從幼年,到遲暮。

可在這樣漫長的歲月裏,他卻也從未見過善淵身邊出現什麽好友。

那所謂故人,究竟是誰?

玄之的心中,隐有不安。

只是,他沒有表現出來。

“玄之,謹遵大尊之命。”

·

烏泱泱的人群混跡在黑霧之中。

即使是祈願,也難以透過那層層黑霧看清他們的面孔。

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又一個的人影,從遠離荊棘崖的那一端,随着人流,彙入一片漆黑之中。

“咱們,是在等人?”

在荊棘崖外蹲守了多日,眼見那濃霧越來越重,祈願有些摸不清林不語的想法。

她看着蹲在檐下的林不語,看着他消瘦的背影,心頭隐隐有些不安,只可惜,這只是份感覺,卻并無實據。

不見林不語答話,祈願只得轉了目标,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夔老身上。

說起這個夔老,祈願與之相處愈久,也便愈發覺得此人來歷非常。

夔老的神秘于祈願而言,像極了她心口的那道傷疤。

——那位,下落不明的祈焰。

“小丫頭?可要嘗嘗?”

夔老的話在祈願耳邊乍響。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祈願不由得輕顫了顫。

偷偷打量卻意外被抓包,饒是祈願這活了兩世的臉皮也不禁泛上了些許緋紅。

她只得一邊維持着自個兒表面的鎮定,一邊暗自在心頭懊惱,憂慮怕是遲早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好奇心給害了。

祈願深吸了一口氣,鎮定地擡起眼,就見夔老将手上的酒葫蘆朝着她遞了過來。

那是一個看起來并不起眼的酒葫蘆。

甚至于外壁也已在經年累月的使用下不複往日的光彩。

可不知為何,明明她和那酒葫蘆之間還隔着一定的距離,但其中的酒香,卻已緩緩鑽進了她的鼻間。

令人垂涎。

“這是什麽酒?”

祈願的話有時總是說得太快。

許是祈願的話也勾起了林不語的幾分好奇心,在她話音落下之際,他也終是轉過了身來。

他的眼神清澈。

目光先是轉向了祈願,後又飄向了夔老。

沒有一點異狀。

可在祈願眨眼的瞬間,在夔老迎上林不語的目光的那一刻,夔老眼中的神色卻是微不可察地暗了下去。

雖對這一切早已心知肚明,可在那一刻,夔老卻終究選擇了尊重。

他只是兀自飲下了一口酒,笑望着祈願眼底的探究之色。

“這壺酒,名喚人間。”

世間萬事,千般滋味,盡彙于一壺酒間。

苦也,甜也,澀也……

且只源于人心也。

“人間?”

祈願默默念叨了幾下那酒名,到覺夔老這名取得極好。

她雖未親飲這壺人間,卻早下了此酒乃辛辣苦澀之物的決斷。

否則,夔老又何以飲一口而蹙一眉呢?

看來,那句借酒消愁愁更愁倒也并非沒有道理。

祈願心下一嘆。

正當她無聊到打算當一次好管閑事之人,勸解勸解夔老之際,一直一言不發的林不語卻是兀自站了起來。

“你終于來了。”

祈願看着林不語朝右上的方位擡起了頭,她也跟着林不語看了過去。

果不其然,不過一轉眼的功夫,那濃厚得仿佛要将整個天穹壓塌的黑霧中,一道身影浮現而出。

居然,有點熟悉?

祈願皺了皺眉,沒敢肯定內心那一閃而過的疑惑。

磅礴的雨随着那道身影的顯現漸漸啞了聲勢。

在林不語,祈願與夔老三人的矚目下,那道身影兩側的黑霧竟也是詭異般地層層散開。

那一身黑袍,鬥篷的帽檐将他的半張臉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了陰影下的一角下颚。

端的是一副神秘非常的姿态。

那人遠遠地站着,并未上前。

他周身的黑霧環着他,散了又聚,周而複始,卻又偏偏像見了天敵的動物,不敢上前。

這一幕,饒是祈願也是不由得眉心緊鎖,暗自思量起了這人的身份。

“許久未見了。”

“故人,可還安好?”

随着那人将掩去其面容的鬥篷脫下,他的面容也便暴露在了林不語三人面前。

那是一張很不出彩的臉。

似乎周圍随便的一摞雜草都要比他顯眼一些。

看着眼前人,林不語先是愣了一愣,而後沒忍住,反唇相譏。

“昔年只知你偏愛留胡須又不愛打理。”

“怎麽,多年未見,竟是連你最寶貝的頭發,都不帶理一理了嗎?”

聞得林不語的話,那人卻是垂頭笑了笑。

“都到了朝不保夕的時候了,誰還顧得上頭發啊?”

“哦,不對,也許您是顧得上的……”

話音落下,那人又是思忖了片刻,自嘲一笑。

“不對不對,您哪會有如我這樣的一天呢?”

“方才所言倒是顯得小仙我太沒自知之明了。”

“竟敢在您面前,班門弄斧……”

那人的一番話,雖說是句句将自己壓在地裏,捧着林不語,可祈願卻怎麽聽都覺得這話別有內涵。

可她瞧了瞧林不語那張緊致的小臉,又瞅了瞅那人皺紋爬滿的面容,卻又一時間沒敢肯定自己的猜想。

但仙界中人,誰又會以面孔的年輕與否來判斷一個人的年歲呢?

也許,是她打心眼裏就不願意相信與自己相伴而行的他,有太多的事情瞞着自己吧!

“你倒也不必如此激我。”

面對那人的話,林不語的神色倒是沒有絲毫變化。

他的目光仍是平靜而澄澈,只是當他仰頭看向隐在層層疊疊的黑霧後的荊棘崖時,祈願卻敏銳地發覺——

——那被世人懼怕,甚至于在短短的一段時間裏就被世人冠上了死亡之崖的荊棘崖,竟是隐隐顫抖了起來。

是錯覺嗎?

祈願看着林不語的背影,心緩緩地沉了下去。

“你這老家夥,多年不見,除了神神叨叨,竟然還多了一個陰陽怪氣的毛病。”

夔老的話适時打破了林不語與那人僵持的平靜。

也不知是才看見,還是方才刻意忽略了夔老的身影,那人的目光這才朝着夔老偏移。

“你這些年消失的倒是夠徹底的。”

“我差點都要以為你死了。”

那人的語氣明顯不善,甚至連眼神都是三分譏諷七分不屑。

可夔老,卻完全不在意。

“其實有時候,我覺得死了挺好的,至少,不用再和你一樣,受盡折磨了。”

夔老的話,祈願聽得雲裏霧裏,可那人卻是頓時怒火中燒。

“夔麟,連你也要阻我?”

“你就那麽甘心,做他的狗?”

“那麽多條葬身于此的性命,你難道都忘了嗎?”

呵——

沒有在意那人憤怒的質問,夔老只是默默地彎下腰拾起了一顆被大風攔腰折斷的小草。

“它亦是無辜,但可有人為它,讨回公道?”

“為了無辜,傷害無辜,這難道,就是我等的初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