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崖

祈願仿佛做了一個很長, 很長的夢。

在那個夢裏,屬于色彩斑斓的一切過往都在離她遠去。

她好似陷入了一張專門為她量身定制的密網裏,只有無邊無際的黑霧将她包裹。

每時每刻, 都好像有一個聲音在提醒她。

——世人, 皆對不起她。

複仇的念想在那一刻像燎原的野火一般在祈願心頭燃燒。

即使她自己心中也隐隐對這個念頭有着些許恐懼,可她卻完全無法抑制那份仇恨的蔓延。

三分掙紮, 三分迷茫, 三分愧疚, 外加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恐。

昏昏沉沉中的祈願,眉心緊蹙。

自堕月秘境崩塌, 那仿佛流淌着黑色霧氣的荊棘崖在遙遠的天邊傲然矗立。

三界之中, 天空已然被那黑霧完全覆蓋,一絲陽光都不見。

讓人只遠遠看着,就心生恐懼。

人性向來藏在陰暗面裏的惡意也在這一刻,瘋狂生長。

偌大的三界, 各族都在期待着有人能徹底終結這場黑夜。

只不過——他們的方式, 略有不同。

人界, 求神拜佛。

仙界,到處尋找靈胎蹤影。

而至于魔界……

則是兩極分化,争論不休。

虛妄之海,議事堂內,詭異的氣氛蔓延其中。

曾經幾近同仇敵忾的魔将們,此刻, 卻是分為了顯而易見的兩個派別。

泾渭分明得好似這議事堂內有一條無形的銀河, 簡單粗暴地就将他們分散在了河岸兩側。

議事堂中央, 黑煞氣憤不已,若非刑天和白岐一人一邊死死地拽住了他, 只怕他會沖出去和站在他左手邊的那群魔将們大打出手。

“你倆拉着我幹什麽!”

“你們沒聽見他們講的那些鬼話嗎?”

對于刑天和白岐的做法,黑煞顯得氣憤又無奈。

看着臉色依舊蒼白的刑天,黑煞沒法像以前訓練被他鉗制時一樣,奮力掙紮。

可看着那一群仍在請命的魔将們,黑煞實在無法做到像刑天和白岐一樣充耳不聞。

終于,黑煞的忍耐度在又一聲的請将軍三思中徹底崩裂。

他再也顧不上其他,在沖破了刑天和白岐的束縛後,一把掐住了帶頭請命的那人的脖頸。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

黑煞的話帶着滔天的怒意,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那樣。

他雙手的青筋兀自突起,黝黑的臉頰也因惱怒而染上了幾分紅意。

他的胸口不停地上下起伏着。

氣息——久久無法平息。

黑煞怎麽也不敢相信,第一個出來帶頭說要‘擒拿’祈願的,會是他最‘忠心’的下屬——暗風。

多年的并肩作戰讓黑煞對暗風的信任遠勝旁人。

因此,此刻暗風的倒戈相向相較旁人更讓黑煞痛心疾首。

面對暴怒的黑煞,暗風的眼底劃過一絲難掩的愧疚。

可饒是如此,暗風卻沒有絲毫要退縮的意思。

他沒有反抗,只是平靜地看着暴怒的黑煞。

即使他的臉已然因為血液不通而漲得通紅。

他不曾解釋,因為他心底也很清楚——事已至此,解釋亦是無用。

刑天:“黑煞,住手,咳咳,咳。”

因着強行使用聖物,刑天原先以修為強壓下的傷勢再也無法壓制。

所幸,聖物最終還是幫助他和将離取得了聯系。

所以,他得撐着。

撐到将離回來的那一刻。

看着僅僅只是說一句話就咳嗽不止的刑天,望着暗風那雙始終不曾動搖的眼眸,黑煞垂下了頭,猛吸了一口氣後終是松開了手。

“當年,若非主子孤身闖入蒼梧神山帶回魔稻,咱們能有現在這種不愁食物的日子嗎?”

“仙界那群小崽子素來霸道,還聯合了妖界那群渣滓對付我們。”

“如果不是主子站了出來,你們現在還能好好地站在這裏嗎?”

“你們一個個扪心自問一下,你們哪個沒有受過主子的恩,你們哪個的命不是主子救下的!”

黑煞越說越氣憤。

他雖然垂着頭,可他緊攥的雙拳,繃緊的身軀,卻無一不在宣告着他的悲憤。

他在為他的主子不值。

不同于刑天和白岐,黑煞是自小陪伴在黎宿身邊的伴讀。

他與黎宿同吃,同住。

他見過他年少時的善良。

他知曉他年少時的理想。

他懂得他年少時的不得已。

那個被仙界各族無比忌憚的魔界之主黎宿,他也曾是幹淨美好的少年郎。

那時的黎宿,生于宮廷,長于深宮。

他沒有看見過得艱苦的百姓,沒有體會過食不果腹的感覺。

他是被父母珍視的存在,是被魔界皇族給予了厚望的天之驕子。

那時是他善良平和,從來不曾動手傷人。

直到那年,魔界與凡界的沖突徹底爆發。

那年,凡界修仙者聯合仙界,妖界,三方勢力兵臨城下。

身為魔界少主,黎宿自當是義不容辭地站了出來。

那時的他,不過魔界之人剛剛成年的年紀。

無盡的厮殺,漫天的鮮血,在一天的時間裏,遍撒進了黎宿的眼睛。

他從一開始的彷徨無措,到後來的冷靜鎮定。

黑煞見證了他一路的心路歷程。

也就知曉了他的驚恐懼怕。

但他沒有退縮。

即使面對着比他強上許多的敵人,他依舊擋在了無數魔界百姓的面前。

黑煞至今也仍舊記得那場慘烈的戰争。

更記得那場争戰的起因,無非是幾個餓急眼了的魔界小娃娃跑到凡界去偷了幾根苞谷。

幾乎無人知曉,正是因為那場戰争,才讓本來與世無争的黎宿孤身一人去闖了魔界禁地——堕落山谷。

只因為,他想變強。

他再也不想看見任何一個魔界百姓倒在他面前。

他再也不想讓他的子民過這種食不果腹的生活。

他想讓魔界,與其餘三方一樣,都能在這偌大的天地間擁有話語權。

他不要他的子民,永遠的低人一等,永遠地對其餘三分卑躬屈膝!

想到這裏,黑煞不由得擡起了頭。

他的眼神已然恢複了平靜,可其間夾雜着的淚光和布滿眼球的紅血絲還是暴露了他的情緒。

一個,兩個,三個……

黑煞的目光掃過那三三兩兩地站在暗風身後的魔将,唇角微微地勾起了一抹笑。

只是,那抹笑卻怎麽看都像是諷刺中帶着三分苦澀。

越過暗風,黑煞随意擡手指向了其中一位魔将。

“我記得當年焚天界戰場上,你一時不慎被仙界擒下,是主子孤身闖敵營将你救回來的吧?”

“哦對,還有你。”

“我記得當年你的老娘重病不起,是主子耗費修為替她研制的靈藥吧?”

“還有你……”

……

“你們一個個的,明明都受過主子的恩惠,為何能說出這樣的話呢?”

“主子只有小殿下這麽一個血脈了,你們居然還想把她拱手交給仙界?”

深吸了一口氣,黑煞目光掃過在場諸人。

“今天,我黑煞把話放在這裏了!”

“只要有我在,誰也別想給我動小殿下!”

“哪怕動她一根頭發都不行!”

白岐:“這話我贊同!”

自這場鬧劇開場就始終安靜地站在刑天身邊的白岐終于是開了口。

他朝着黑煞走近了一步,手重重地拍在了黑煞肩上。

“我本來就是個孤兒,沒有主子,我早該死了。”

“保護小殿下這件事,算本将軍一個!”

有了白岐的加入,這本就混亂的場面一下子變得更加複雜了起來。

坐在上首的刑天仍舊沒有表态,但這并不妨礙底下的魔将們站成相互對立的兩派。

雖說站在黑煞與白岐這一頭的魔将人數稍多些,但暗風及其身後的魔将卻也絲毫不曾動搖。

無形的硝煙在議事堂內彌漫。

刑天強壓着自己心中的沖動,他在強撐着等。

——快了,就快了。

将離最終沒有辜負刑天的等待。

正當議事堂內的形式将惡化到不可逆轉的情形下時,一道女聲驟然響起。

“你們都鬧夠了沒有!”

明明只是一道柔柔弱弱的聲音,可落在在場的所有魔将耳中,卻是令得他們渾身都是一顫。

在場諸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将目光轉向了議事堂的大門。

只見,一個素衣白袍,頭戴薄紗的姑娘出現在了他們的視野之中。

魔界之中并非所有魔将都見過祭司将離,可天生的血脈壓制還是讓他們第一時間就認出了将離的身份。

“臣等,見過祭司。”

并未理會他們的禮,将離徑直來到了刑天身邊。

“辛苦你了。”

終于等到了将離的到來,刑天的唇不由得輕輕勾起。

他那本就沉得難以支撐的眼眸也終于有了可以暫歇的機會。

但他還是在即将阖上眼眸的那一刻,從懷中掏出了青鳥帶來的那個信筒,顫顫巍巍地将它遞到了将離的懷中。

“這是,酌兮送來的。”

“有關,小殿下。”

刑天此話一出,在場諸人皆是愣住了。

就連黑煞與白岐也不例外。

一手緊握着信筒,一手顫抖着輕拍了拍刑天的肩,将離眼含熱淚,軟着聲音道:“我知道了。”

“魔界有我。”

“你且,放心歇歇。”

·

“不要!”

祈願從睡夢中驚醒之時,天邊飄着的黑霧已然很厚了。

她彷徨地撐着地面坐起身來,只能借着燃燒的篝火看見一些近距離的東西。

至于遠一點的,則是只能看見朦朦胧胧的一個影子。

這裏是哪裏?

沒有看見熟悉的人在身旁,祈願的眉頭不禁向中攏了攏。

借着篝火微弱的光,她只能依稀辨別出這是個山洞。

難道是在歸墟?

可我不是在妖界嗎?

以為尚是黑夜的她正欲起身看看到底是發生了什麽,林不語就從外頭的濃霧中走了進來。

好不容易才從夢魇中掙脫而出,再見熟悉之人,祈願心中不由得湧上了一股劫後餘生之感。

她看着林不語,正準備開口寒暄,卻見一人緊跟着林不語走了進來。

那是一個胡子很長的老者。

一身的黑袍仿佛和這個黑夜融為了一體。

他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個烏龜殼。

謹慎得就差沒有将之含在嘴裏了。

這難道是一個神棍?

林不語這小子帶一個神棍來這做什麽?

不過,為什麽這個神棍有點眼熟呢?

心中亂七八糟的猜測像雜草在祈願心間瘋長。

所幸,那些雜草沒長多長,就被洞悉了一切的林不語攔腰砍斷了。

将手中清洗過的果子遞到了祈願手中,瞧着祈願審視老者的目光,林不語無奈地笑了笑。

“他不是老神棍。”

“你要是願意的話,可以叫他夔老。”

“夔老?”

祈願有些狐疑。

“你家族中的人?”

聞得祈願的話,林不語不禁瞟了她兩眼。

他自認為自個兒演技不錯,至少在扮演普通小仙的這一點上,可怎麽這丫頭的表情……

對上林不語的目光,祈願稍顯嫌棄地撇了撇嘴。

“普通小仙,又會隐匿術,又能以一擋千的,這仙界還真了不得了。”

聽着祈願略帶吐槽的話語,林不語笑得溫和。

見林不語如此表情,祈願自覺自個兒猜測不錯。

“看來我猜對了?”

“你這家族究竟什麽來頭啊?”

“為何我以前沒……從來沒聽說過?”

差點禿嚕嘴将自己的秘密說出,祈願顯得有些心虛。

她下意識地觀察了下林不語和夔老的表情。

所幸,兩人皆是毫不在意的樣子。

這讓驚魂未定的祈願可謂是大大松了一口氣。

“才醒你就說這麽多話,你不餓嗎?”

林不語笑着抓住祈願拿着果子的手,将之往她面前舉了舉。

本就心虛的祈願很給面子地咬了一口,卻在下一秒直接被酸出了眼淚。

瞧着被酸得說不出來話的祈願,林不語一瞬慌亂。

他支支吾吾地良久,才問出了一句。

“很難吃?”

看着林不語這難得的呆愣模樣,祈願不禁笑出了聲。

連帶着一旁的夔老都不由得吐槽。

“他孤寡老人一個!”

“誰和他是一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