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崖
堕月秘境的崩塌, 是三界各族都未曾理解的隐秘。
當蔚藍的天幕驟然暗沉,當無邊的黑霧融入雲彩,當三界大地止不住地搖晃……
三界的生靈皆是不約而同地嗅到了一股氣息。
——那是獨屬于死亡的味道。
“這是發生了何事?”
三重天之上, 當息塵匆匆從浮華宮中走出, 門口的守衛已然倒了一地。
縱使息塵盡力施救了,也只有一位受傷最輕的仙兵, 勉強留了一絲氣息。
面對息塵的聞訊, 仙兵張了張嘴想答, 卻明顯是力不從心。
他的唇邊緩緩流下了一絲鮮血。
但,卻是黑色的。
不多時, 三重天上的長老與各處幸存的仙兵皆已匆匆趕至浮華宮。
息塵放眼朝前一看, 看着自己的心腹一個個傷痕累累,看着幸存的仙兵們氣若游絲地強撐着,臉色不由得一沉。
“三重天如今,就剩下你們了嗎?”
久久未能再等到前來的人, 息塵的心頭不禁飄上了一種不詳的預感。
他擡眼緊盯着自己最信任的手下, 幽黑的眼瞳像是扯人如深淵的漩渦。
息塵的發問讓周遭的聲音一瞬沉寂了下去。
就連那胳膊整只被突然噴湧而出的黑霧化去, 痛苦得難以忍受的一名仙兵,也是在那一刻将所有傷痛強忍在了唇齒之間。
因為,縱使他傷重至此,卻也已經算是幸運的了。
寂靜無聲的環境讓這方地界的氣壓莫名低了幾分。
良久,才有一位仙兵在身側長老的強迫下戰戰兢兢地開了口。
他知道長老們是在推他出去頂息塵的怒火,可現如今, 他卻沒有絲毫的辦法。
他只能稍稍向右跨了兩步, 努力想将身後的姑娘徹底藏住。
“回上神的話, 如今三重天餘下的人,都在這裏了。”
簡單的一句話, 那名仙兵卻停滞了多次才将話說完。
息塵的目光瞥過那名仙兵被刮花的臉頰,縱使那仙兵已狼狽不堪,他還是認出了他。
因為,刮花那仙兵臉的,就是他——息塵。
越過那仙兵的肩頭,息塵稍稍瞥了一眼,唇角勾起了一絲輕蔑的笑。
“靈澈,我記得,你的使命是駐守天門吧?”
“那為何與你同駐天門的将士幾乎死絕,可你這本該身處牢獄的女兒卻幾乎是毫發無傷呢?”
常年的牢獄生涯,多年的非人待遇讓自小錦衣玉食的桑柔變得面目全非。
曾經溫柔腼腆,矜貴優雅的小姑娘,如今卻穿着褴褛的衣裳,勉強遮掩身體。
更讓人心驚的是,外人稍稍一瞥,就能看見姑娘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
每一道陳年舊傷,每一道幹涸的血痕,不曾清理,不曾治療,沒有人知道,這姑娘看似無神的面孔下,那每一道再也抹不去的心理傷疤。
息塵的話像是重擊敲在了靈澈的心頭。
昔年桑柔被擒,寧死不肯背叛無妄山。
身為父親的他,心疼,卻也驕傲自豪。
他不在乎自己從高高在上的上神之尊,被貶為普通的駐守天門的仙兵。
他只是很愧疚,愧疚于自己沒有本事。
保護不了女兒,也保護不了妻子。
當年的雪空上神,不顧一切地跟在了被息塵關入牢獄的女兒身邊。
無邊刑獄,滿地盛開的紅鬼丹,既是黑暗中的點綴,也是傷者沒入皮骨的折磨。
靈澈難以想象,在那三千多年的時光裏,雪空和桑柔究竟受到了怎樣的折磨。
以至于,半個時辰以前,當天地崩裂,他瘋了一般地奔向無邊刑獄,看見她們母女之時,他竟是一時間愣在了原地。
曾經纖纖弱質的姑娘,在母親這個身份的枷鎖下,仿佛變成了無所不能的人。
她明明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氣了,卻還能強撐着身子,護着女兒跑出了好遠。
那如附骨之蛆一般地黑霧纏在她身上,幾乎是與她如影随形。
就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靈澈很清楚,那樣濃郁的黑霧,一定每時每刻都在灼燒着雪空的生命與理智。
可即使是這樣,在死亡的威脅之下,雪空僅存的仙力,卻沒有一絲在用來保護自己。
在那一瞬間,靈澈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只是突然明白了一句話。
一句很久很久以前,他在焚天界外聽過的一句話。
——我希望我的女兒要好好長大。
——她要先學會愛她自己,再去學着愛天下人。
——因為,她,很珍貴。
——就算連神明都放棄了她。
——可母親,永遠不會。
靈澈的沉默,像是幹旱季節陡然出現的一縷燎原之火。
輕而易舉地,就令得息塵怒火中燒。
仿佛是多年壓抑的悲憤都在這一刻結成了實質,靈澈毫不示弱地與息塵僵持。
他寬厚的手将藏在他身後的桑柔拉得跟緊了些,警惕的目光不時閃爍。
他仿佛在警告着息塵。
——你要是敢動我的女兒,我也不介意,和你玉石俱焚。
四周都看不見雪空的蹤影,對于她的下場,息塵心裏心知肚明。
正當他打算将靈澈與桑柔一同了結之際,一道熟悉的聲音,卻猛然打斷了他。
“死了這麽多人了,還不夠嗎?”
熟悉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息塵不禁愣了一愣。
他擡頭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眼神中,摻雜着三分喜悅,三分疑惑,三分不可置信,以及隐約可見的——那一分怯懦。
自息塵點頭同意扶光帶着若水離去,便不再肯回三重天。
息塵清楚的記得,他已經有兩千九百三十六年零七天沒有見過這個女兒了。
心中積蓄的想念似乎在這一刻達到了巅峰,息塵的雙唇不安地動了動。
可也許是他天生不善表達的緣故。
他遲疑了半天,只脫口而出了一句——“你回來了?”
扶光沒有回答他的話,她只是安靜地從乾坤戒中取出了一瓶瓶傷藥,一一遞到了在場的傷員手中。
“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這句話,扶光是看着息塵說的。
雖然已多年未見,可當息塵的視線與扶光的視線相撞的那刻,息塵還是第一時間就看出了扶光眼底的複雜。
恍惚中,息塵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個春日。
——那是扶光出生的那天。
也是息塵這輩子,第一次選擇了違背父親教導的一天。
身為上一任三重天之主的長子,息塵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不問緣由地以天下人為先。
至于他自己的一切——那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也正是由于從小的耳濡目染,以至于當年初為人父的息塵在得知了自己的孩子是靈胎時,雖有猶豫,但還是将孩子拱手送出。
那時的息塵怎麽也不會想到,這樣痛苦的命運卻接二連三地降臨在了他身上。
就在息塵以為自己會習慣,漸漸變得麻木地那一刻,扶光出生了。
不同于其他幾個孩子,扶光似乎天生就與息塵很親,很親。
那時剛剛降生的扶光,在旁人懷中總是不安的哭泣,就連若水的懷抱都沒法讓她安靜下來。
她常常哭到嗓子沙啞,一直到息塵處理完公務回家,抱起她,她才肯安靜下來。
或許也正是由于扶光待息塵的這份親厚,這才讓息塵動了恻隐之心。
三重天降生的每一個孩子,不論父母身份,都要在周歲的那一刻接受那塊含有第一任靈胎血脈的玉佩的判定。
而扶光的身份,正是由于息塵的私心,這才被隐藏下來的。
息塵永遠都記得那天,他緊緊地将扶光抱在懷裏的感覺。
那一天,那種仿佛下一刻就要失去她的感覺,息塵這輩子都不想再體會。
可——
他終究還是三重天的掌權者。
看着眼前扶光冷漠的神情,息塵的心揪在了一起。
他不由得在心裏默默地問了自己一句——
若真的找不到同為靈胎的那個孩子,他會不會親手将他的扶光送上絕路呢?
其實息塵心裏,早就有了答案。
他會因為父女天性而動恻隐之心,可卻也會為了自己的使命而動搖信念。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堅定的人。
或者說,他的顧慮,從來就太多。
而他的愛,從來就太少。
給了天下人,就再難給自己,更別提家人。
扶光:“堕月,塌了。”
扶光的話,喚回了息塵的思緒。
他搖了搖頭,将目光自扶光身上抽離,繼而遠眺落在了那坍塌的堕月秘境之上。
層層疊疊的黑霧之間,那方原先像被包裹在一層透明的罩子中的秘境,此刻已然是支離破碎。
無數的建築坍塌而下,掩埋了數不清的過往。
那個曾經令得三界都為之驚嘆的九霄神域,終究還是成為了史書上寥寥的一句話。
看着那一堆又一堆再不複往日榮光的廢墟,息塵的眉心不可抑制地顫了一顫。
他的眼瞳之中,顯而易見的恐懼一閃而過。
那是扶光第一次,在她這個看起來無所不能的父親眼中,瞧見恐懼的神情。
“那是什麽?”
扶光看着息塵,眼神堅定執拗。
息塵搖搖頭,本欲說不需要她知道,可在扶光的堅持下,他還是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自當年神魔大戰後,仙界無數大能就都在尋找維持那方結界的辦法。”
“因為天道徹底崩裂的後果,絕非是我們能承受的。”
“直到,第一任靈胎的現世,諸仙才找到了最有效的,維持結界的辦法。”
息塵的聲音頓了頓,看向扶光的眼神,多了幾絲複雜。
“靈胎祭祀,護佑諸天。”
“這是當年第一個尋得這個方法的大能,所留下的第一個預言。”
“而他的第二個預言,則是他飛升失敗前,留下的。”
——即,荊棘現,堕月崩。
息塵的話繞在耳邊,扶光的視線不由得向崩塌的堕月秘境的方向轉去。
只見,在那一片雜亂的廢墟之中,一道黑沉沉的山崖露出了蹤影。
而在那高聳入雲的山崖之上,盛開着朵朵帶刺的花。
——紅得,像滴落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