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崖
自荊棘崖上吹下的風, 淩冽而悠遠。
帶着一種莫名的滄桑氣息,似乎将夔老輕飄飄的話也添上了幾分空靈。
祈願雖不知夔老與那神秘人之間的故事,可單聽着夔老的話, 她的心頭也是莫名湧上了一股哀傷。
世間無辜之人千萬。
縱使世人日日叩拜神明, 可他們又當真都能如願嗎?
若世人當真皆能如願,人間又哪會有冤假錯案, 哪會有生離死別?
更何況, 即便是神明就能事事如己心嗎?
只怕, 也是未必吧?
世人尚能怨一句菩薩眼拙,看不見世間風雪, 可菩薩自身呢?
又有何人能看見她低眉庇佑衆生之際, 她肩上扛着的風雪萬千。
似冰刃般地寒風劃過臉頰。
雖未留下傷痕,可疼痛卻猶在。
那人始終沒有說話,仿佛是找不到應對夔老之語而認了輸一樣。
可看着簌簌寒風裏,那垂着頭一言不發, 身形卻仍挺拔如松的老人, 祈願知道, 他沒有認輸。
或許他也從心底裏肯定夔老言之有理。
也許他也知曉他所做之事終究傷天害理。
但他不會後悔,更不會後退。
那是将自身置之死地,也沒想着要後生的一種堅決。
即使将來受盡萬千人的唾罵。
即使未來屍骨為萬千人踐踏。
即便,付出一切也無法扭轉事情的走向。
但他,只要不死,便要一搏。
在恍惚的那一瞬間, 祈願對眼前的老人不禁心生出了一絲敬佩。
哪怕, 他們所處的立場——截然迥異。
忽而一聲輕笑掩在凜冽的北風中飄向遠方。
——突兀, 又刺耳。
看着那忽然開始笑到近乎癫狂的老人,瞥見他看向自己時那眼底瘋狂的色彩, 祈願心中的那點敬佩不由得跟着散了去。
她打心眼裏厭惡老人看向她時的目光。
那種瘋狂又可悲的眼神。
就仿佛她是一個物品。
——一個,随時可能消逝的,他等待已久的物品。
老人的目光就像是附骨之蛆,描摹着祈願的輪廓,也侵蝕着她內心看似堅固的防線。
曾幾何時,祈願總覺得死過一次的自己對着世間的一切早已無所畏懼,可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是她高估了自己。
那些隐藏在血脈深處的熟悉感緩緩湧上心頭,祈願垂落在身體兩側的手不由得緊緊攥起。
可縱使如此,她的掌心也依舊是如冰的寒涼。
忽而一片陰翳落至腳下,那如芒的目光被這道身影擋去,祈願有些茫然地擡起了頭。
“別怕。”
“我在。”
溫柔的嗓音與額間的涼意同時臨至,祈願不由得一愣。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的林不語,任憑他拿着繡帕輕輕擦去她額間的冷汗。
恍惚中,記憶中的人影似乎又在這一刻與眼前的少年郎重疊在了一起,祈願的唇抖動了許久,可最終,卻還是将話咽進了腹中。
祈願從小就是個锱铢必較的脾性。
這個脾氣,說難聽了就是斤斤計較,說好聽了,就是一頭倔牛,凡事只認死理。
尤其,是面對在意的人的時候。
兒時的祈願對善意的謊言嗤之以鼻,甚至因此與青梧大肆理論了一下午。
那天的午後陽光很好,青梧認真地聽完祈願的辯駁,輕輕地将她拉入了懷中,抱至膝前。
即使過去了很多年,祈願也清晰的記得那個午後,記得那天青梧身上的香氣,也記得她微紅的眼眶。
“小阿願。”
“這世界上所有的謊言,其實并不都是你表面上看見的那樣。”
“有些謊言的背後藏着的是言不由衷的愛。”
“因為不是所有在意,都能被宣之于口的。”
“小阿願。”
“如果以後你認識了一個言不由衷的家夥,那可千萬記得,不要信他的話。”
“你可以擡頭看看他的眼睛。”
“即使他掩飾得再好,只要心裏還在意,愛也會在不經意間從他的眼睛裏跑出來。”
也不知是否是荊棘崖下風大的緣故,林不語的指尖涼得怕人。
即便隔着一層繡帕,祈願也依舊能感受到那股冰涼。
人們總說,寒涼會讓人的思緒變得清明,可祈願卻覺得自己的思緒更亂了。
她緊緊地盯着林不語的眼睛,試圖找到一絲青梧話中的痕跡。
可直到林不語收回了手,将繡帕塞入她手中後轉過了身,她也仍舊是一無所獲。
難道,真的是她想多了嗎?
将手中的帕子緊攥成了一團,祈願看着眼前這個替她擋去了那令人不适的目光的身影,心中失落難掩。
看着眼前仍舊雲淡風輕,仿佛世間萬物都擾不了他的林不語,老人無奈地笑了笑。
他收回了看向祈願的目光,轉而直視着林不語的眼睛。
“您相信命中注定嗎?”
您?
為何是——您?
将腦中紛雜的思緒抛開,祈願敏銳地捕捉到了老人話中的不同尋常。
她小心翼翼地從林不語身後探出頭來。
目光,打量着這對視的兩人截然迥異的面孔。
不由感嘆——這世間萬物,果然是無奇不有。
見林不語沒有回到,老人也不強求,只是笑笑移開了目光。
看見這一幕,祈願暗道不好。
她剛想躲回林不語身後,就已迎面對上了老人的眼神。
只是這一次,祈願卻沒在老人眼中看到那種瘋狂的神色。
她看到的,是說不清的寧靜。
像是山雨欲來前的風。
也像是地崩山摧前的熱。
只一眼,就讓她有了想要實話實說地沖動。
不對勁!
祈願逐漸混沌的眼神中忽而出現了一股清冽。
她背在身後的手暗暗狠掐了自己一把。
掩在衣物下的皮膚都青了一大塊兒。
直到自己的思緒完全變得清明,祈願這才松開了手。
她輕笑了一聲,從林不語身後走出。
她顧不上額上粘膩的汗珠。
只是看着眼前的老人。
目光中,隐有不屑。
“怎麽?只會用這樣的下作手段嗎?”
眼瞅着祈願已然恢複了神智,老人完美無缺的神色驟然崩裂。
就像是白瓷瓶上的裂紋。
哪怕只有細細一道,卻也仍舊顯眼。
許是心中太過氣急敗壞,老人藏在寬大的鬥篷下的手不由得向上擡了擡。
可很快,他就發現了不對勁。
因為,此時的他,竟是一點術法都凝不起來了。
心中的情緒跌宕起伏。
老人卻是氣得笑了起來。
他倏然失去一切法力。
這件事是何人在背後作祟,自不必說。
只是可嘆可笑這弄人的命運。
“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
老人喃喃自語着,看似在笑,眼角卻又落下了淚。
他轉身向着荊棘崖的黑暗中走去,卻又在整個身影即将被黑暗淹沒時轉過了身。
這一次,他沒有看向祈願,而是緊緊地盯着林不語。
他沒有笑。
眼底的神色也只有釋然和歉疚。
“很多時候,所謂的命中注定,并不只是用來形容美好。”
“往往,那代表着更加殘酷的命運。”
“這句話,是很久以前一個讨厭的家夥和我講的。”
“現在,我借花獻佛了。”
老人最後一個話音落下,他的身影也徹底淹沒在了那黑暗的海洋中。
祈願愣了愣,縱使聰慧如她,卻也對老人的做法完全摸不着頭腦。
祈願從來沒有一刻覺得這樣無力。
仿佛她就是一個被無數地保護罩護在中央的小草。
無風無浪的生活環境讓她得以安穩成長。
可當有一天世界巨變,保護罩一一破碎,她察覺到了危機,卻只能看着,什麽也做不了。
“很想知道?”
正當祈願思考着要不要将心中的疑惑問出口的時候,林不語已搶在她前頭抛出了問題。
祈願擡頭,迎上林不語的目光。
果然。
熟悉又陌生。
或許從那個老人出現的那一刻開始,林不語就已不僅僅是林不語了。
不對。
或許更早。
早到祈願的上輩子。
早到,她還不記事的時候。
四目相對間,祈願與林不語二人心思皆是千回百轉。
很多話,想說,卻又不能說。
在嘴邊轉來轉去,最終成了一句——“我能知道嗎?”
小心的試探,謹慎的打量。
看着眼前的祈願,林不語連一絲苦澀的笑都扯不出來。
不過短短的時日,他們之間,已然陌生至此。
“你會知道的……”
風過耳畔,祈願恍若聽見了林不語藏在各式表情背後的回答。
會知道的?
那就是還要等。
可,她還能等多久?
看着跟随老者的步伐轉身走進黑色濃霧中的林不語,恍惚之間,祈願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
是那年不周山腳下的平凡小鎮;
是那場于鎮民而言再普通不過的祭祀;
也是萬千人群裏那道寂寥的身影。
就連祈願自己也沒發覺,她嘴上說着要等林不語親口告訴她答案,不過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固執罷了。
她心裏分明早就有了結論,可卻寧願裝傻充愣。
她不能再失去林不語了。
孤家寡人的她,再也沒有什麽是可以失去的了。
黑色的霧氣仍在朝荊棘崖頂瘋狂上湧,可不知是不是祈願的錯覺。
她竟是隐隐發覺,在林不語靠近重重迷霧的那一刻,那令諸神恐懼的家夥居然有了那麽一瞬的凝滞。
祈願的雙手不禁微微有些顫抖。
眼前的一切與昔年是何其的相似。
曾經的堕月秘境;
令諸神畏懼的上古大戰之地——歸墟;
以及這突兀出現的荊棘崖。
隐約之中,祈願覺得這世間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在操控着所有人的命運。
所有人都似乎與人界賣藝人手中的木偶一般無二。
他們被那雙大手操控着,日複一日地走在既定的路線上。
掙不脫,也逃不掉……
來不及多想,眼見林不語的身影緩緩融入那黑色薄霧中,祈願趕忙追了上去。
也許她一直想要的那個答案,就在着荊棘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