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崖
“你真的要進去嗎?”
昏暗的荊棘崖上, 黑霧萦繞,兩道相對而立的模糊身影對立僵持。
明明他們皆看不清對方的模樣,也看不見彼此眼底的神色, 可卻好似多年的老友重逢一般。
——隐隐知曉對方的想法。
驀地, 一聲久違的“大師兄”打破了二人之間的寂靜。
那渾身裹在黑霧之中的男子身軀不禁一震。
垂落在身側的雙拳死死握緊,指甲嵌進血肉, 就連唇色都似乎微微泛起了白。
即使隔着重重霧氣, 他也能認出, 對面高大的身影,是很多很多年之前那個天天跟在他身後幫他捧劍的小孩子。
多年未見, 就連昔年莽撞的小酌兮都變得沉穩了。
思及此, 男子的唇角不禁微微顫了顫。
只可惜相認的念頭才如春芽剛冒出了頭,就被他親手掐斷了後續。
強忍着的情緒在一瞬歸為平靜,男子似是隔着濃霧勾勒着對面之人的面容。
“這位公子,你認錯人了。”
言罷, 男子轉身便欲離開, 可他不過剛踏出一步, 就被身後那人的一句話絆住了腳步。
“你知道她還活着對嗎?”
“那她知道你明明活着,卻不肯去見她嗎?”
“姜嶼,鏡斂都已經去了,就連桑柔都被關在了三重天之上,生死不知。”
“當年戰神商瞿門下的五位弟子,如今, 也大抵只剩下你們二人了。”
“真的不肯, 去見一面嗎?”
酌兮固執地看着前方。
看着那人一瞬僵硬的背影, 看着他不受控制地停下的腳步……
他知道——那個從始至終都以最寬廣的胸懷,包容愛護着無妄山所有弟子的大師兄真的還在!
仿佛雛鳥歸巢, 即便孤身在世間行走了多年,可那一刻,酌兮仍是紅了眼眶。
他略帶哽咽地道:“也許,真的是最後一面了。”
·
“師父,凡界其餘宗派都已經進去了,咱們還要繼續等嗎?”
荊棘崖下,霧氣蒙蒙,一列着裝統一的招搖仙宗弟子們神色凝重。
但無一例外的是,他們的目光皆是定格在最前方的那人身上。
仿佛只要那人一聲令下,他們就将毫不猶豫地去執行那項堪稱是必死的任務。
餘光掃過身後的弟子們,看着那一張張熟悉的面龐,即使是活了千百歲月的浮屠亦是心下唏噓不已。
生在這一動亂年歲,即便是受世人香火的神明也無法保證自身能安然度過這場劫難。
——更何況,這一群孩子呢?
思緒仿佛回到了過往經年的收徒大典。
浮屠不由得想起了那些弟子們曾經意氣風發的面孔。
那時,頭一次登上招搖仙山的他們,無一不是在心中許下了要守護世人的願望。
可他們哪裏會知道,這個願望的重量究竟會有多沉!
但浮屠自個的心裏,卻多少是有一個概念的。
久久未等到浮屠的回答,人群不禁變得有些躁動。
葉芃芃只好扭頭示意同門們暫時安靜下來,而她自己則是再一次走到浮屠面前,拱了拱手。
“師父,咱們再不出發,只怕是要讓其他宗門搶先了。”
讓其他宗門搶先?
浮屠的唇角不禁苦澀地顫動了一下。
就算是搶先,那也是搶先去送死罷了。
回身看着身後的一衆弟子們,看着他們眼中渴望在這荊棘崖大展身手,施展自己一腔抱負的眼神,浮屠無奈地嘆了口氣。
自不久前酌兮莫名失蹤後,浮屠心裏就隐隐有着預感。
他總覺得像那樣平靜的日子不會再持續多久。
果不其然——
不過半月的時間,整個堕月秘境就仿佛碎土般瓦解而下。
随之而起的,是看不見真容的荊棘崖。
常年跟在酌兮身邊,浮屠雖未成仙,但比起凡界其餘宗派的掌門,他對危險的警惕之心更為強烈。
又加之酌兮離去前并未留下一言半語,這更讓浮屠覺得事态絕非如表面那般平靜。
然,在宗派大會上,終究還是将這荊棘崖當作一處歷練秘境的宗派掌權人們站了多數。
即便浮屠再是覺得不妥,但說不出所以然的他到底還是沒法違背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
年輕氣盛的孩子總是一腔熱血地想讓自己的抱負成為現實。
哪怕面前是萬丈深淵,他們也會說服自己,讓自己擁有闖上一闖的勇氣。
身為修仙者,變強,繼而飛升成仙,是招搖仙宗每一個弟子的夢。
對于荊棘崖下這一波宗門裏的佼佼者而言,更是如此。
他們早就聽說了。
這個莫名出現的荊棘崖,很有可能是萬年以前仙界大能們的一方‘試煉之地’。
雖說這‘試煉之地’危險重重,但機遇從來都是與危險相依的。
這一點,經選拔前來此地的招搖仙宗弟子皆是清楚。
然,飛升成仙的機緣在前,即使是九死一生的危險,卻也足以使他們趨之若鹜。
“就算是可能再也出不來,你們也不懼嗎?”
看着那一張張尚顯稚嫩的面孔,浮屠無奈嘆息。
浮屠沉重的話語到底還是敲在了在場的每一個弟子心上。
就連方才兩次出言提醒浮屠的葉芃芃此刻也是稍顯沉默。
是啊……
倘若出不來呢?
倘若出不來,就見不到阿姐了。
若是有朝一日阿姐回來找不到我,那該怎麽辦才好啊……
葉芃芃扭頭看了一眼那隐藏在層層霧氣之下,看不清真容的荊棘崖。
看似平靜的她,眼神卻是漸漸變得堅定。
在招搖仙宗修行多年,她享用着宗門最好的資源,接受着浮屠這位一宗之主的教導,論資源,整個招搖仙宗無人可與她相比。
可即便如此,她的修為仍舊是一同入宗的弟子中吊車尾的存在。
哪怕她付出比常人多百倍的努力,似乎也抵不過旁人生來就優越的天賦。
荊棘崖,諸多宗派掌門口中的諸仙試煉之地。
此時的葉芃芃如同凡界沉迷賭坊的賭徒。
她孤注一擲,将所有的賭注都放置在了這一盤大概率輸的賭局之上。
只求那萬分之一的機會。
讓她變強。
讓她,能有一星半點地底氣,去尋找她最思念的阿姐的蹤跡。
讓她,至少能有信心,絕不會成為阿姐的累贅。
“師父。”
“哪怕出不來,我也想試試。”
“這或許,是我唯一的機會了。”
葉芃芃的聲音很輕,可在這安靜地只有落葉聲的一刻,還是顯得尤為清晰。
浮屠看着眼前這個固執地弟子,滿腹勸阻的話最終還是被他咽了下去。
酌兮雖未親口告訴過浮屠葉蓁蓁的真實身份,可單看酌兮對那姑娘的态度,浮屠心中卻也多少有幾分猜測。
羲羽上神……
那位曾經以一己之力壓得整個仙界年輕一輩擡不起頭來的上神。
浮屠心中很清楚。
葉芃芃和那位的差距,豈是人力所能改?
可瞧着葉芃芃倔強的表情,浮屠卻不忍心将這個殘酷的事實告訴她。
人們往往願意為了一個目标不懈努力。
可前提是,這個目标是在可能達到的範圍裏的。
一旦目标太大,超出了人們所能承受的極限,常常都會将人壓垮。
也許是葉芃芃堅定的聲音帶給了在場的所有人信念,他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出言道:“仙尊,我等也想一試。”
“即使最終……”
“那也是我等的命。”
“雖死,亦無悔。”
一衆弟子铿锵有力的話語如驚雷在浮屠耳畔乍響。
他幾乎是麻木地下達了進入荊棘崖的指令。
看着眼前如釋重負,對于未來期待滿滿的一衆弟子們,浮屠只能在心中祈禱。
祈禱着這群孩子這一次能夠平安無事。
祈禱着他們都能夠安全回來。
當然了,他也會盡全力成為這群孩子這一次歷練的護行者。
即使是付出生命的代價。
·
荊棘崖上,似乎沒有白日。
林間吹來的風寒涼刺骨,比之世人所言的地府裏的風還要令人顫栗。
祈願都快忘了自己走了多久。
随着他們一行人越發地深入荊棘崖,霧氣也是跟着變得越來越濃厚。
起先還高高地懸挂在天上的濃霧,此刻都仿佛凝成了實質,要滴落下來一般。
周遭可視的程度越來越低。
走到當前的程度,即便以祈願的修為,都已經看不清眼前的路了。
若非林不語從始至終牽着她,與她并肩而行,只怕她就要迷失在這濃霧之中了。
忽而一聲驚叫自林間響起。
在這寂靜的荊棘崖上,顯得尤為地詭異。
就連一直走在最前方的夔老都是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老人似乎扭頭望向了那驚叫聲傳來的方向。
渾濁的目光有那麽一瞬清明了些許。
“真是些不怕死的。”
一句輕飄飄的話,卻像是惡魔的低語,輕而易舉地就給這荊棘崖上的其餘生命下了死亡的判決。
林不語拉着祈願站在了一側。
雖然看不清,可祈願卻能清晰地感覺到,林不語握着她手的掌心攥得更緊了。
心頭那些飄忽不定地預感仿佛都在這一刻找到停留的平地。
祈願回握住了林不語的手。
“不管前面是什麽……”
“我們都一起,好不好?”
“我陪着你。”
祈願的話,不只林不語聽見了,夔老也聽得分明。
他那雙仿佛看透了世間冷暖的眼滑過祈願的臉龐,最終定格在了林不語那似乎波瀾不驚的臉上。
只一瞬,夔老就明白了這家夥的決斷。
恍惚中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這個孤傲得不可一世地家夥與一人的賭約。
“孤寂而耀眼的命運見證者。”
“我,九靈,願用我所擁有的一切,包括這條性命,在此與你做賭。”
“有朝一日,你也定然會遇見那個你拼盡全力都想保護之人。”
“若九靈輸了,從此再不會前來麻煩您。”
“可若我贏了,在未來世間面臨萬劫不複的局面,就請您破例插手一次吧!”
“怎麽樣?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