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崖

呼……呼……

大風刮過陡峭的崖壁, 萬千荊棘卻仍屹然不動。

荊棘崖的深處,在無盡黑霧相繼而出的最源頭,此刻卻是有一抹微光萦繞其中。

若是有人能靠近細看, 就能發現, 那抹微光的來源,竟是一截燃火的白骨。

它竟是生生将那好似揮之不盡的黑霧磨去了一大部分。

潔白的骨上燃着耀眼的火光, 竟是讓那無孔不入的黑霧都生了幾分畏懼。

但若仔細觀察便能發現, 那小半截白骨上的火光已然是愈發地弱了。

像是遲暮地老者, 如今兀自堅持的一切,不過——拖延。

從其旁越過的黑霧變得愈發厚重, 它似乎, 沒有氣力在将之攔下了。

呼嘯而來的風又大了些許,仿佛它也在為這漸弱的火苗,發出屬于自己的哀悼。

·

荊棘崖上的黑霧越來越多,相較于最初出現之時已然成倍增長。

世人看不透的荊棘崖已無法容納如此多的黑霧, 于是乎, 它開始朝着三界中蔓延。

起先, 世人還當這黑霧無甚影響,可随着疾病開始肆虐,災害頻頻發生,各族人們再也無法對其視而不見了。

在這一場避免不了的浩劫之中,首當其沖遭受劫難的,無疑是三界中最弱小的凡界。

起先, 他們還曾有人上仙山, 求助仙門, 可後來他們卻發現,面對這黑霧, 即使是那高高在上的仙門亦是束手無策。

更為令人心驚的是,凡界各仙門都曾派出過精英弟子前往荊棘崖歷練。

按常理來說,弟子們的歷練皆有宗派掌門跟随,時間從來不會超過一個半月。

可這一次,三個月的時間匆匆而過,各仙門卻無一人歸來,即使是跟随保護弟子們的師長也不例外。

最初之時,各仙門也曾再遣長老前往荊棘崖尋找他們的蹤跡。

可彼時,荊棘崖底的黑霧卻已變得不複當初。

那濃厚得仿佛棉被般從山頂壓下的黑霧,只是稍稍貼到人們的皮膚,那人便會在頃刻間化為血霧。

那一次,各仙門組織前往的隊伍,去時三千人,歸時卻只有零零散散一手之數。

此等驚變,令諸仙門恐懼不已。

他們嘗試聯系仙界以求救,卻發現,仙界關閉了與凡界相通的道路。

那些被他們視為神明供奉的存在,似乎早已在事情的開始,就放棄了他們。

被抛棄的無助,對黑霧的恐懼,不知明日生死的迷茫……

萬千跌宕的情緒開始在人群中彌漫。

越來越多的人們開始自暴自棄,不過短短幾個月的功夫,凡界,就已從原先的井然有序變得一團亂糟。

凡世皇朝的掌控力變得越來越弱,傾覆之事不過只在朝夕之間。

窗明幾淨的學堂再不見蹤影,有的只是滿地凍死骨,有的只是世人——異子而食。

更令世人感到絕望無助地是——不知從何時起,白晝也開始漸漸被黑夜替代。

仿佛這世間将——陷入永夜。

·

荊棘崖上,普通仙人即使是以仙力也難以點燃火把,然此刻,無窮無盡的黑霧之中,卻是有一堆篝火,正熊熊燃燒着。

而篝火旁坐着的男子赫然就是曾與祈願短兵相接的煙澤川。

刺目的火光映在煙澤川深紫色的衣裳上,将他暗金條紋勾勒的那只鳳凰都照得熠熠生輝。

一步步朝煙澤川走來的阿貍自是瞧得分明。

妖界中人衣裳上的繡紋多種多樣,他們追求衣衫花團錦簇,但男子當中,卻從不會有人以鳳凰紋為飾。

除了煙澤川。

阿貍不得不承認,即使是這荊棘崖中難得一見的溫暖光暈,在那一刻,卻也将她的眼刺得生疼。

然,如今的她,卻早沒有了任何怨怪的資格。

那張和離書上的字,終歸是她親筆簽下的。

阿貍站在原處盯着那栩栩如生的小鳳凰呆愣了許久,直到煙澤川的眼從一張泛黃的牛皮紙上移開,她這才回過神來。

似乎是不願讓煙澤川看出自己的走神,阿貍快速收拾好了情緒,故作鎮定。

“我們,要在這安營多久?”

“若是……”

聞得阿貍的話,煙澤川的眉心微微蹙起,似是不耐煩,又似是尚需思慮。

将那張牛皮紙又翻來複去地看了好幾遍,煙澤川這才道:“明日,我護送你們離開荊棘崖。”

煙澤川的話讓阿貍一愣。

到底夫妻多年,阿貍不難判斷出煙澤川語氣裏的不容拒絕。

此番踏上荊棘崖,是因着從荊棘崖上傾斜而下的黑霧已然給妖界百姓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故而她與煙澤川這才帶人深入荊棘崖企圖找到破解黑霧的方法。

然而,在他們深入荊棘崖不久後,他們就發現,他們的妖力被這方天地限制得越來越多,即使是煙澤川都開始出現了力不從心的時刻。

阿貍知道,這個時候,早日離開荊棘崖才是對自己以及帶來的士兵最好的選擇。

可讓她不解的是——煙澤川為何要留下?

阿貍有心想開口勸煙澤川與他們一同離去,可飄忽地目光卻在偶然間定格在了那張舊舊的牛皮紙上。

在祁鶴和凰羽逝去之後,煙澤川從來都不曾對任何人敞開心扉。

這一點,阿貍很清楚。

就好比眼前的這張牛皮紙,即便是與他相伴半生的阿貍,卻也從未見過。

難道是因為這張牛皮紙?

阿貍的目光不由得向那牛皮紙上瞟去。

那牛皮紙被煙澤川保存得極好,即使是卷起的邊角都不曾有絲毫的破損。

也只有那微微泛黃的痕跡才能看出這張紙上了年歲。

阿貍從未見過煙澤川如此寶貝一樣東西。

至少在他們成婚的這些年裏,這是從來沒有的事。

高傲如煙澤川,在大多時候,他也會有妖界那群富家子弟的惡習。

比如——沒那麽愛惜東西。

阿貍:“這張紙上,寫的是什麽?”

煙澤川刻意不與旁人分享的東西,靠偷窺,往往是什麽也窺探不出的。

阿貍想了又想,還是覺得,倒不如直截了當地問算了。

忽聞阿貍的聲音,煙澤川不由得一愣。

他從來不知道,又或者說是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他和阿貍之間也會有這樣不必互相猜忌,可以坦然聞訊的那一日。

“不可以說嗎?”

看着沒有動靜的煙澤川,阿貍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果然,即使如他的願和離了,他們之間,也是連朋友都做不了。

想到這裏,阿貍只覺得心上空落落的,有微微的苦澀之意在心頭蔓延開來。

正當阿貍以為得不到答案準備轉身離開之時,煙澤川的聲音幽幽傳來。

“這是以前,殿下給我的。”

一聲‘殿下’,像是一根繩,将阿貍的腳步捆在了原地。

煙澤川出身妖界貴族,族群世代與皇族聯姻。

他與祁鶴,不僅是皇子與伴讀,也是有血緣關系的表兄弟。

他從來就沒有管祁鶴叫過殿下。

他口中的這聲殿下指的只會是那人。

小心翼翼地擡頭看向煙澤川,看着他輕手輕腳地翻動那張牛皮紙,阿貍不禁覺得自己太笨。

這個世界上恐怕也只有她的東西,才能讓他這般珍視吧?

“我需要去做一件事。”

“我答應過殿下的。”

煙澤川謹慎地将手中的牛皮紙疊了起來,輕輕地将其揣入了懷中,這才扭頭對上了阿貍的目光。

看着阿貍眼底神色的變換,煙澤川一向平靜無波的眼眸中到底還是閃過了一絲愧疚。

他這一生,對不起妖界,對不起祁鶴,也對不起阿貍……

“不能同去嗎?”

阿貍緩過了神來,看見煙澤川眼底那絲愧色,心中惴惴不安。

直覺告訴她,煙澤川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是去做一件很危險的事嗎?”

煙澤川不肯答,但固執的阿貍又豈肯放過他。

“因為那個孩子?”

“如今天下動蕩,妖界之中,唯你能與息塵抗衡。”

“若你不在,息塵趁機攻入妖界,你想過妖界的百姓嗎?”

心知煙澤川是個愛民如子之人,在那牛皮紙面前頗感無助的阿貍企圖以道德的枷鎖将煙澤川捆綁。

卻不想——

“妖界中,有我千萬年來布置下的符咒。”

“它們與我性命相連,若我一死,它們便會開始自主運轉。”

“如遇外敵入侵,它會自主變換迷陣困敵。”

“若事情走到絕處,它亦有最後三擊,相當于我全勝時期的全力出手。”

阿貍從未想過,煙澤川竟是早在很久以前就開始為妖界打算。

她更沒有想過,他竟是從那麽早開始,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這個計劃,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阿貍看着煙澤川,明明是一般無二的相貌,可這一刻,她卻覺得他好陌生。

也許是不敢面對阿貍的目光,也可能是覺得沒必要面對,煙澤川看着眼前燒得正旺的篝火,道:“從焚天界外那場大戰塵埃落定開始。”

原來,他從她死的那刻開始,就決定要為她的女兒付出一生了。

那一刻,這千萬年來發生的無數事都開始一幕幕地在阿貍腦海中浮現。

自他們成婚以來,在她的印象裏,她一年到頭極少能在妖界中見到煙澤川。

他常年游蕩在外,只有每年祭祀之時她才能與他見上一面。

即便後來他們的兒子出生了也不例外。

她還記得曾經她的兒子無數次問她——‘為什麽父親從來沒有陪他過過一次生日’。

那時她總是告訴兒子——‘因為父親很忙,等忙完了就會來陪他了。’

現在看來,他到當真是很忙。

他忙着妖界各族的民生。

忙着履行對別的女人的承諾。

甚至忙着尋找別人的女兒。

卻唯獨,對自己的妻兒不管不問。

想到這裏,阿貍只覺自己當年可謂是傻到頭了。

“我當年,真不該選擇嫁給你。”

阿貍看着煙澤川,眼底卻再沒有了愛。

大風吹過篝火,星星點點的火星子噴濺而出,煙澤川的臉在火光中明明滅滅。

他頓了很久,才僵硬地轉過頭看向阿貍。

“對不起。”

“耽誤了你這一生,我很抱歉。”

嗤笑了一聲,阿貍倔強地搖了搖頭。

“我只怪我自己,當初,是我偏要嫁你的。”

“我自己選的路,跪着我也得走完。”

夜,更深了。

二人不知沉默了多久,阿貍才緩緩開口道:“煙澤川,你為什麽,這麽喜歡她啊?”

又或者說,為什麽你們,都這麽喜歡她啊!

年少時的阿貍或許不知道,當時她愛上煙澤川,除了少女對英雄的仰慕外,也有對另外一個姑娘的羨慕。

卑微的出身,被忽視的童年。

從沒被人重視過的她遇見了那個剛被人從煉妖錄裏扔出來的他。

她從沒見過那麽好看的少年。

也從沒見過一個人能為另一個人将性命置之度外。

她渴望有一個人能像煙澤川保護凰羽那樣。

——拼盡全力,不顧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