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崖
白晝徹底消失在了荊棘崖之上。
早幾天前, 微弱的陽還能透過濃霧撒下絲絲縷縷的光暈,可今日已到日上三竿的時分,目之所及之處卻仍是黑漆漆的一片。
“林不語。”
“沒有太陽了。”
祈願一如往常地坐在那塊光潔的石墩上。
她沒有點燃篝火, 甚至不曾如其餘進入荊棘崖的人一樣拾過柴火。
因為, 她根本不需要火光。
林不語随意地盤坐在石墩旁。
他擡頭望着祈願。
漆黑的霧中,姑娘的身姿單薄, 勝雪的肌膚被寒風凍得更蒼白了幾分。
這樣幹淨的她, 似乎與這陰沉沉的荊棘崖格格不入。
“嗯, 說明霧氣越來越大了。”
林不語緩緩收回了目光。
他看着地上飛揚的塵土,思緒似乎飄出了很遠很遠……
直到祈願不知何時從石墩上跳了下來, 打轉似的繞到了他身邊, 林不語這才倉惶回過神來。
“怎麽了?”
頓了頓,林不語又道:“可有摔着?”
默默垂下了頭,祈願微不可察地搖動了一下。
遲疑了許久,祈願才發出了微弱的聲音。
“你明知道我看得見, 卻又為何偏要裝作不知道呢?”
初入荊棘崖之時, 祈願确如所有踏入這方地界的人一般, 被黑霧遮眼,只覺眼前是黑漆漆,霧蒙蒙的一片。
然,随着他們一行三人愈發深入這荊棘崖,祈願竟是發現,眼前的路在她眼中開始變得越來越清晰。
更為詭異地是, 祈願甚至有一種直覺, 即使她閉着眼, 她也能找到此行要去的目的地。
可林不語明明從來沒有告訴過她此行的目的地究竟在何處。
明明,她是不應該知道的啊!
林不語沒有回答, 祈願卻也不在意,只是自顧自地在他身邊坐下。
“地上髒。”
林不語眼疾手快地将一塊薄毯墊在了祈願将要坐下的地方。
瞧見這一幕,祈願不禁啞然失笑。
他總是會妥帖地照顧她的衣食住行。
也總是能第一時間察覺到她情緒的變換。
他細致,周全,友善……
他是她的智囊,是防止她沖動行事的那堵牆……
他的優點,祈願能不重樣地說上一籮筐。
可她,卻還是不敢将心徹底交付于他。
他們之間的秘密,從來都太多太多了。
她不怪他的隐瞞,甚至願意開口詢問,可是問多了,卻只得到了敷衍,失望就開始累積了。
于是到最後,祈願終究是選擇了閉口不言。
反正,是問不出答案的。
薄薄的小毯,質地柔軟,其上挑紋着團團祥雲與花卉。
那是唯有三重天與無望山才能拿到的,由仙界頂級的繡娘織就而成的錦緞。
“你倒是不嫌帶着這些玩意兒礙事。”
祈願捏着錦緞的一角來回揉搓,心思也跟着千回百轉。
祈願從小生活在無妄山,商瞿待她面上嚴厲,內裏卻是寵溺非常。
更別提她身邊還有個青梧了。
從小到大,只要是她用的,青梧都恨不能翻遍整個麒麟一族與無妄山的藏寶庫,只為了找出其中最好的那一個遞到她手中。
一年到頭光光是祈願生活上使用的日常用品,其價值若是換算成修煉資源的話,只怕都足夠尋常小仙全家人用上三五載的了。
若非司淵攔着,只怕青梧非得把那兩個藏寶庫都給搬空了才肯罷休。
思及此,祈願方才還彎着的唇角竟是不可控地平了下去。
最好最愛她的姑姑,再也回不來了……
目光落在了祈願捏着錦緞的那只手上,看着她那滴打在手背上的淚,林不語只覺心間一疼。
當年,他若是能再堅持一會兒,再晚走一些……也許善淵的算計,就不會實現了。
未免被祈願發現異樣,林不語只好故作鎮定地移開眼,沉默了許久才道一聲:“習慣了。”
從那年無妄山覆滅,到那年歸墟再相逢,他一直都帶着,片刻不離身。
“你是一直都知道我遲早能看見,對嗎?”
即使看出了林不語不願詳談,可預感到自己似乎離真相越來越近了的祈願卻是不願再稀裏糊塗地過下去。
打量着林不語的神色,祈願嘆了口氣。
“是與我的身世有關嗎?”
“又或者說,是和我娘親有關嗎?”
祈願捏着那角錦緞的手不禁加大了力道。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此刻的她,到底是希望從他口中聽到一個怎樣的回答。
·
黑色,似乎能遮去世間的一切。
包括萬家燈火,人潮湧動,也包括此刻荊棘崖上,滿地的屍首與鮮血。
“怎麽辦,怎麽辦,我們是不是要死在這裏了。”
“我還不想死啊!”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厚厚的黑霧籠罩天地,漆黑一片的環境下,源于人們心底最深處的恐懼開始被漸漸喚醒。
随着一同踏入荊棘崖的同門一個又一個地被不知名的‘魔物’襲擊逝去,整個風行谷的隊伍都開始變得散亂。
即使是谷中派出的領隊長老,此刻,都是頹然地坐在一處崖壁之下。
一次又一次援救門下弟子失敗,這個最初神采奕奕的老者如今卻仿佛在一夜間白了頭。
面對門下弟子的聲聲哀嚎,他除了眼睜睜看着外,什麽也做不到。
明明他也是谷中中流砥柱般的存在,可現如今,他只覺一股無力之感爬遍全身,連支撐的脊梁都好似被抽去了一般。
谷中弟子如今已損失過半,即便此番大難不死,回到風行谷中也是難逃嚴懲。
想到這兒,老者本就渾濁的眼眸中不禁閃過一絲絕望。
他不由得想,為什麽在那一場又一場與不知名魔物的對抗中,死的——不是他呢?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中,也許是弟子們聲嘶力竭地求生觸動了老者內心深處的柔軟。
他終究還是倚靠着身後的崖壁,強撐着頹唐讓自己站起了身。
他顫抖着雙手在衣袖中來回摸索,知道摸到一件圓圓扁扁的物件,這才仿佛松了口氣般地卸下力來。
“咳咳咳……”
肆虐的風撲面而來,老者不由自主地咳了起來。
許久,他才緩過勁來,對着一種弟子舉起了手中的,那用來緊急聯絡的玉牌。
雖然他明知道他們根本看不見。
“都給我閉嘴,別嚎了!”
老者蒼老的聲音讓弟子們的哭泣聲戛然而止。
他們雖看不見老者的身影,更看不見老者手中的玉牌,但聽見老者的聲音,他們還是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漸漸安靜了下來。
此刻,他們沒有去怨怪為何老者先前為何沒救下那些死去的同門,也沒有怨怪老者從始至終仿佛消失了一樣。
他們只是很安靜地等待着老者的下一句話。
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在這一生死時刻,他們仍如鼓的心跳下,卻有着一種等待死亡判決的絕望。
他們,想活,卻對生,再不抱希望了。
拇指摩挲着玉牌,感受着玉牌上雕刻的紋路,老者心中苦澀。
這玉牌,是凡界各仙門聯合前往荊棘崖之際,由各派掌門聯手煉制的,每個宗派的領隊長老手中各有一個。
它的用處,是當遇見強大到不可敵的敵人之時,可以向其餘宗門求救。
在他們進入荊棘崖的這三個多月以來,這個玉牌從沒亮過……
風行谷的實力,在凡界的一衆仙門中向來數一數二,老者怎麽也沒想到,第一個要用這玉牌向其餘宗門求助的,竟會是自己。
過往昔年的高高在上堆積起的驕傲仿佛都在這頃刻間崩塌,老者的聲音變得幹澀。
玉牌破裂的聲音在這靜谧的環境中尤為刺耳。
老者頹唐地垂下了雙手。
“我已捏碎離開宗門前掌門賜予的玉牌向其餘宗派求救,爾等稍安勿躁。”
“若能熬到其餘宗派尋來,你們,便仍有生機。”
掌門!
得知領隊長老使用了他們認知裏的最強者留下的手段,那一個個原先都絕望了的弟子們心頭霎那間燃起了一縷微弱的火光。
他們不在像等死一般龜縮在一處,而是在黑暗中摸索着靠近身邊的同門。
也許是風行谷這群人當真命不該絕,在那老者捏碎了玉牌不過一個時辰的功夫後,一抹亮光竟是乍現于他們不遠處。
包括那名老者在內,整個風行谷的衆人皆是在那刻不約而同地屏氣凝神起來。
他們生怕是自己昏頭看花了眼。
好在,那抹亮光并非他們的幻覺。
“風昊長老?”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邊,熟悉的面孔映入眼簾,那被稱作風昊的老者只覺恍如隔世。
“浮屠掌門!”
直到浮屠帶領的招搖仙宗一行人走近後風昊才發現,原來就連素有凡界第一宗之稱的招搖仙宗死傷亦是不計其數。
心下不由得一沉,風昊想起了最初浮屠極力反對凡界各宗派進入荊棘崖的模樣。
“浮屠,你當初究竟是為什麽反對各宗進入荊棘崖?”
“你究竟,知道些什麽?”
·
“陛下,咱們該走了。”
看着身後的黑霧,桑山眼裏的恐懼顯而易見。
但面對阿貍,他卻也不敢違背,只能小心翼翼地又将煙澤川離去前的話重複了一遍。
“午時之前,盡快撤離荊棘崖地界。越快越好。”
“這是主子離開前說的。”
桑山不厭其煩地重複到底還是拉回了阿貍的思緒。
瞥了一眼桑山,阿貍顯得有些落寞。
“桑山,你說,你家主子,他能活着回到妖界嗎?”
阿貍的話,桑山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甚至連煙澤川離開是為了什麽都不知道。
于是乎,他只能老實道:“陛下,您知道的,主子想幹的事沒人阻止得了。”
聞得桑山的話,阿貍苦澀一笑。
沒人阻止得了?
有人可以的。
只是那人,紅顏薄命罷了。
“陛下,咱們真的該離開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瞧着出神的阿貍,桑山忍不住再次出言提醒。
“您要是擔心主子……”
阿貍:“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桑山眉心蹙成了一團。
他是當真想不明白,究竟是有多大的事,自家陛下在這生死攸關的口子還有功夫愣神。
明明很想臨陣脫逃,可一想到煙澤川将他們一行人送至荊棘崖底讓他們離去時對自己的交代,桑山還是硬着頭皮問了一句:“什麽?”
阿貍沒有正面回答桑山的話,只是終于肯邁開了腳步,朝着遠離荊棘崖的方向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她才幽幽回答道:“我剛才只是再想,我回去以後,怕是得給咱們的刑律多添上一條了。”
聞言,桑山一愣,但還未等他開口,阿貍就繼續道:“以後咱們妖界的姑娘,絕不許有盲婚啞嫁。”
“她們可以不嫁!”
“就算要嫁,也要嫁一個她們自己喜歡,也喜歡她們的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