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崖

命運見證者?

這是祈願第一次聽見旁人已這樣的稱呼喚林不語。

她雖不知這個稱謂代表着什麽, 可僅僅是從字面上,她也能隐約感覺到這五個字背後的重量。

失神了一瞬,祈願蹙着眉看向了說話的人。

那人一身黑袍, 寬大的帽檐遮去了眉眼, 就連唇鼻也藏進了陰影之中。

他身後的兩人亦是如此。

三人的氣息皆是被周身裹着的黑袍斂去,可看着那三道身影, 祈願卻莫名地覺得有些熟悉。

但藏形匿影的!

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

祈願如是作想。

祈願出神的功夫, 夔老已然走回了他們身側。

即便他身上的烏龜殼已然變得破敗, 可他仍是擋在了祈願與林不語身前。

“善淵!”

“都是故人。”

“又何必藏頭露尾呢?”

夔老的話點醒了祈願。

她扭頭朝那最前頭的黑衣人看去,只見, 他蒼白的掌揭下了寬大的帽子, 那張熟悉的面孔再次現于了諸人眼前。

但最令得祈願震驚的,還當屬善淵身後的那兩人。

其一,是祈願恨不得将之千刀萬剮的仇人——息塵;

其二,卻是祈願數千個日夜皆思念的親人——松筠。

“大師兄……”

祈願被眼前人的面孔驚得愣在了原地。

一聲大師兄不由自主地從她唇邊溢出。

此時的她全然忘了, 如今的她, 本該喚作羅剎才是!

“呵呵呵……”

“大師兄?”

“你的命, 還真大!”

一道低沉的嗤笑聲拉回了祈願的思緒。

那無數次伴随着夢魇在她心頭揮之不去的聲音,終于是在今日——再次出現了!

祈願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緒,不願流露于外。

可她發紅的眼角,卻仍是暴露了她心頭波瀾。

“息塵。”

“你居然,還敢出現在我面前?”

滔天的怒火灼燒理智,祈願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 卻被身側的林不語攥住了手腕。

祈願扭頭看向林不語。

那微紅的眼尾, 顫抖的唇角, 無一不昭示着她心中的憤懑與不解。

瞧着眼前的局勢,善淵笑了笑:“堂堂命運見證者, 卻要站在羲羽上神那一方嗎?”

“你可還記得你的責任?”

“亦或者,你可還記得你曾對我說的話?”

“既然萬事萬物自有規律,似您這樣的‘外力’就不該來擾亂它吧?”

善淵自是不懼讓這本就有崩盤風險的局面更加混亂。

或者說,他從一開始,就一直在找時機點燃這把火。

善淵的話,祈願分明知道他是在挑撥離間,可在那個當下,瞧着一言不發的林不語,她還是不免動搖。

祈願:“你要攔我?”

林不語:“……”

祈願從來沒有這麽痛恨過林不語的緘默。

可在這個她心急如焚的當下,他的緘默,卻比任何人的刀劍都要鋒利。

林不語瞥見祈願眼底一閃而過的傷,心頭也是一痛。

但在那個當下,他卻無法解釋他的舉動。

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在看着祈願,可只有林不語知道,他的眼神,是在透過祈願去看她身後——那荊棘崖的最頂端。

心間的那根弦時刻緊繃。

明明他能預感到有危險将至。

可到底是為什麽!

為什麽他完全想不起來那危險的來源!

他完全,沒辦法解釋清楚!

該死!

林不語緊緊地攥住祈願的手。

他凜冽的目光劃過善淵含笑的眼,四目相對間,火光迸散。

再度看向祈願時,林不語分明瞧見了她眼底的情緒。

在她那複雜的情緒中,他看見了憤怒,看見了掙紮,卻也看見了愛和失望……

他還是讓她失望了嗎?

林不語的心沉了一沉。

可不過只是一轉眼的功夫,他卻又快速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不願給她帶去一點負擔。

“別這樣。”

“很危險。”

林不語的話落在祈願耳中,無異于是阻攔。

而此時的她,顯然是聽不進去的。

“你攔不住我的。”

祈願定定地看着林不語,沒有掙紮,沒有表情。

那樣子,活脫脫的仿佛被殺戮侵染進了骨髓裏。

就在祈願話音落下的同時,她那已然被仇恨侵蝕的意識朦胧中竟是聽到了一聲嗤笑。

模糊之中,似乎有一道聲音在不斷地呼喚她。

祈願努力凝神想将那詭異的聲音和它斷斷續續的話聽清。

可最終她也只聽清了一句——“阿梧,這就是你當年……抛下我,你可後悔過嗎?”

阿梧?

那是誰?

當年?當年又發生了什麽?

在祈願的記憶裏,名字裏帶有梧字的,分明只有從小撫養她長大的青梧。

可那聲阿梧,為何她卻莫名覺得熟悉呢?

祈願想不明白,卻也不願再想了。

如今,善淵在此,息塵身邊卻還有個立場不明的松筠。

祈願看着攥住自己,不願讓自己在此與息塵起沖突的林不語,心中突然有些悲戚。

你,會幫我嗎?

祈願看着林不語清澈的眸。

——沒有得到答案。

是了。

他不會的。

從他攔下自己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是不會了的。

祈願平靜地掙開了林不語的手。

她手腕上深深淺淺的紅痕昭顯了他出奇大的力道。

祈願看着那圈紅痕,不由得扯了扯唇角。

似哭,卻又似笑。

祈願擡眼看了看天。

黑沉沉的,瞧不到邊。

除了,那被烈火轟開的一角。

你既識我。

可願助我。

祈願緊盯着那角焰火,心頭默念。

她知道它能聽見。

就像她覺得,它一定會幫她一樣。

天地間,仿佛有一聲嘆息輕響。

旋即,無盡的火光緩緩褪去,黑霧重新籠罩天地。

模糊之中,祈願好似聽見一道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阿梧,你終于,想起我了麽?”

還未來得及做出回應,祈願只覺在那一瞬間,荊棘崖的天地都仿佛與之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共鳴。

那方才還燃得耀眼的火光在霎那間沉了下去,漸漸變成一簇火星潛入了地底。

而後,不過眨眼間的功夫,整個荊棘崖上,原先流淌着的鮮血都被地表盡數吞噬。

整個荊棘崖上,生機忽而乍現。

枝葉抽出嫩芽;綠草鑽出黃土;就連那些早已随着歲月變遷,化為荊棘崖壁上裝飾的古老生靈也仿佛在那一刻有了生的跡象……

除此之外,最為令人震驚的,還要屬祈願的變化了。

伴随着荊棘崖的大變樣,祈願的周身開始自主地吸收天空中彌漫的黑霧。

令人心驚的力量從她的身體內彌漫而出。

突然掀起的大風将所有人的衣裳刮得獵獵作響。

善淵,夔老兩人不得不用出全部力量才勉強站住了身,不被狂風掀倒。

至于息塵和松筠,卻只能勉強靠着善淵庇護才不至于被掀飛出去。

就連林不語的命運之力都在那一刻詭異地湧動了起來。

林不語逆向而行到了祈願面前。

在命運之力湧動的那一秒鐘,祈願渾身不受控制的力量也跟着靜止了一瞬。

她的思緒,也跟着得到了片刻清明。

“阿願!別這樣,別這樣……”

林不語的話帶着懇求之意。

腦海中不知何處來的模糊記憶一次又一次挑動着他心頭那根緊繃的弦。

滿天的火紅之色;遍野的屍山血海;倒塌的屋脊房梁……

那一幕幕破敗哀亡之氣四處蔓延的記憶究竟源自于何處?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就是想不起來呢!

許是怒上心頭,林不語原先清澈的雙眸中竟是溢出了鮮血。

而那只是一個開始。

伴随着無窮無盡的模糊回憶翻湧而來的,是他那些主動遺忘的曾經。

回憶雖已不再,可曾經遭受過的背叛,忍受過的傷痛,經歷過的千夫所指……

萬千複雜的情緒卻是難以理清。

它們在同一時刻宛如襲來的潮水,沿着被遺忘的絲線盤旋而上,在此回到了林不語的心間。

心緒翻湧間,林不語恍惚中看見了一個畫面。

在那浮屍遍野的平原上,鮮血将黃土浸得暗沉。

樹葉枯黃,随風降落卻又被殘存的神力擊成了碎末。

他似乎已經瀕臨死亡。

他平躺在滿地的鮮紅之上,聽見風聲獵獵,也聽見無數人歡呼雀躍。

——“太好了!災星終于要死了!”

——“太好了!我們有救了!”

——“族長,我們部落只要他一只臂膀就夠了!”

——“族長族長!還有我們部落!我們只要他一條腿就行!”

……

人群喧鬧煩雜。

他明明還有一口氣,可他們卻已大肆讨論起了如何瓜分他的屍體。

想必,他們是已經把他當成死人了吧?

他費勁氣力,扭頭看了一眼人群。

那些人穿着獸皮制的衣裳,與地面上所有的屍體穿着的一模一樣。

林不語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可他卻能清晰的感覺到——他們都是為了他來的。

他們——要殺他。

他們——要肢解他。

那一瞬間,林不語的心被無盡的悔意覆蓋。

到底是為什麽?

為什麽要救那些自私自利,恩将仇報的人啊!

林不語被自己心上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在他那些清晰的記憶裏,他生而沒有來處,他生來就背負了命運見證者的職責。

他不能插手三界宿命,只是冷眼看着,旁觀着三界一代又一代寂滅重生的宿命。

為什麽,對于這些模糊回憶他完全沒印象了呢?

但如果那些真的是子虛烏有的事,為什麽他的心會這樣痛呢?

漸漸的,林不語的耳朵,鼻子,嘴巴……也開始湧出了鮮血。

他半跪在地上,眉宇間盡是掙紮。

祈願下意識地沖上前去擁住了他,他溫熱的血滴在了她冰涼的手背上。

那一瞬,祈願的心攥成了一團。

她那原先漸漸變得清明的目光又再度變得猩紅。

那好不容易被林不語喚回的,屬于當世的祈願的意識又再一次被一股力量壓制了下去。

她緊摟着林不語顫抖的身軀,聲音微顫。

“阿焰,你看看這些你傾盡所有都要救的人。”

“他們卻一個個的,都想要你的命。”

“我不在意他們的死活,可我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你。”

祈願輕言細語的念叨聲回蕩在林不語耳邊。

陌生,卻又熟悉。

那一刻,他那一幕幕仿佛被雲籠罩的,模糊的記憶似乎也開始漸漸清晰了起來。

他好像看見了,在那屍體堆砌成山的平原上,在那死亡之息将他緩緩包裹的處境裏,有一道嬌小的身影堅定地朝他跑來。

她背對着驕陽,渾身冒着漆黑的火光。

她撲到他的身邊,看着他渾身的上,痛得說不出話。

她的淚打在他的傷口上,比所有的傷加在一起還讓他痛苦。

他想擡起手擦幹她的淚,可卻已經沒了力氣。

他努力地想向她扯出一抹笑,可意識卻開始變得模糊。

那時,他想,他這荒唐的一生,也許也就這樣了吧!

他對得起天下衆生,對得起自己的使命,卻唯獨——有愧于她!

就在他最後的意識即将消散的那一刻,一道火光卻撥開雲霧照亮了他的天。

他聽見,她說。

“下一世,就換你來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