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崖

黑漆漆的荊棘崖上, 伴随着褪去的焰火而現的,是乍現的天光。

明媚的暖陽傾瀉了一地,仿佛那被囚了千萬年的人, 脫困後的雀躍。

偌大的三界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迎來了光明。

所有的生靈卻在緩過了最初的驚喜勁兒後, 一個個面露悲戚。

這場于他們而言實在莫名的災禍,害得他們流離失所, 家破人亡。

滿地浮屍早已在那黑霧的吞噬下看不清了本來的樣子。

如今的他們, 相見, 卻不再相識。

又何談收屍?

低沉的啜泣聲蔓延在三界的街頭巷尾,人們垂着腦袋, 雖得見天光, 卻又不知前路何在。

彼時,荊棘崖上的狂風也随着一縷縷地黑霧融于祈願之身而趨于停歇。

沒了大風的肆虐,善淵等人也逐漸站穩了身子。

善淵看着氣息逐漸內斂的祈願,突然大笑了起來。

他一邊笑, 甚至笑出了淚。

“果不其然啊!這該死的寂滅之禍, 就是你這個災星惹出來的!”

“你害死了那麽多人, 你憑什麽還能好好地活在這世界上啊!”

大風停歇,祈願本身的意識也開始漸漸回攏。

方才那些被林不語的一滴血強行喚出的回憶再度縮回了記憶深處,不見蹤影。

祈願只記得,她方才迷糊之間,似乎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可她還來不及回想她方才失控時說的那番話的意思,善淵的聲音便接踵而至。

可善淵那沒頭沒尾的話, 祈願卻實是沒聽明白。

正當她想反駁善淵的‘信口胡言’之時, 她卻發現, 此時的她卻失去了自己身體的控制之權。

這就在這時,祈願這才注意到, 那道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身體內的,青灰色的焰火。

“你是……”

祈願自視着自己的身體,感受着那道焰火和她本身力量的交融。

莫名的熟悉,久違的溫暖,祈願的直覺告訴她,這焰火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可……

祈願腦海裏又下意識地回蕩起了善淵方才的話。

難道,真的是……

祈願心頭一沉。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

祈願自幼受商瞿教導,無論是從認知裏亦或者潛意識上,她都不願意相信,自己會去傷害那些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

面對善淵的‘蓄意構陷’,祈願的意識拼命地在失去掌控權的身體裏掙紮着。

可她越掙紮,那道青灰色焰火的光芒就越亮一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祈願掙紮的動作也越來越大。

終于,那道青灰色焰火的忍耐度達到了極限。

“阿梧!”

“事到如今,你仍是要這樣執迷不悟嗎?”

再一次突兀出現的聲音越發讓祈願認識到了此物的靈性。

忌憚,懊悔,喜悅,以及那一種仿佛久別重逢的莫名心緒同時萦繞在祈願心間。

她被囚于體內的意識在那一瞬停止了掙紮,漂浮在青灰色焰火對面。

她們相對而立,彼此凝視。

祈願明顯地感覺到,在那青灰色焰火憤怒地言語中隐藏着的,是恨鐵不成鋼的關心。

“你……”

祈願有心想問緣由,可不知為何,當聞訊的話語湧到嘴邊的那一刻,她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我是不是,讓你很失望啊?”

仿佛與那青灰色焰火本就是一體,不知從何時起,漸漸适應了磅礴的力量的祈願竟是開始能感覺到青灰色焰火的情緒波動。

看着祈願面色的變換,青灰色焰火終是再度出聲道:“你真的,什麽也想不起來了嗎?”

“你真的,忘記這群愚蠢又自私的人類究竟對你們做了什麽了嗎?”

“你真的,要選擇忘記你的曾經嗎?”

青灰色焰火一句又一句的質問仿若來自地獄的呼喚,敲擊在祈願的心頭。

對于那些它口中的從前,祈願沒有一點印象,可卻又一道聲音始終在她的腦海裏叫嚣。

“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

“殺了這群自私又涼薄的人類!”

在一道道叫嚣聲的壓迫下,祈願的額間開始沁出薄汗。

藏于記憶深處的影像雖仍蒙着一層面紗,但祈願卻已感覺到了它的憤怒與悲傷。

為什麽,會這麽難過呢?

祈願的手不由自主地撫上心口。

也許是同樣察覺到了祈願的心緒,那青灰色的焰火竟是罕見了沒再出言。

它只是很平靜地将身體地控制權還給了祈願,随後道:“阿梧,如果你還想繼續你如今的生活,就不要動用我的力量。”

言罷,那青灰色焰火頓時失去了蹤跡。

即便是奪回身體控制權的祈願再度去尋,卻也難見它的蹤影。

祈願的意識與青灰色焰火的僵持終究只是霎那間的事。

她再擡眼之時,善淵仍是一副笑出淚的模樣。

不同的是,比起最初之時,善淵看着祈願時的目光少了幾分探究,反而多了幾分堪稱癫狂的希冀。

是因為它嗎?

祈願撫着心口,直覺告訴她,善淵定然知道些不為人知的隐秘。

而且……

祈願摟着林不語的手下意識的緊了緊。

看着林不語眼尾的血痕,祈願不由自主地伸手想替他擦去。

可在她的手指即将觸及他的肌膚之時,她的指尖卻又停在了原處。

意識的深處,似乎有道聲音一直在提醒她——他啊!最愛幹淨了……

幾乎是沒有任何思考的,祈願趕忙縮回了手,在身上衣物幹淨的一角上擦了又擦。

直到白皙纖細的指尖被她擦得通紅,她這才滿意地停下了動作。

可正當祈願準備幫林不語擦去她眼角的血痕之時,那人卻已是陡然睜開了眼。

曾經的祈願以為,她早已能悉知林不語各種各樣的目光。

譬如他仿佛掌握一切的淡漠,也譬如他每每看向她時眼底的複雜。

可當這一日,他眼底的痛悔撞進她眼中時,她的心卻是沒來由地一顫。

她看着他坐直了身,看着他掙開了她的懷抱,也看見了他清瘦如紙的身影擋在她身前的樣子。

祈願跌坐在地上,擡頭看着林不語的身影。

恍然中,卻覺熟悉。

那被稱之為命運的絲線上,似乎有一個黯淡的節點,在這一刻被驟然點亮。

祈願明顯感覺到了身體內那道青灰色焰火的顫動。

可它,卻不願見她……

它生氣了。

祈願能感覺到。

它以前似乎也曾這樣生氣過。

可她,想不起來了。

“善淵,流光溯,是會要命的。”

林不語看着善淵,眼神中是莫名的哀傷。

也許,阿梧說得對,那件事,他從一開始,就做錯了。

只可惜,那時的他,年少氣盛,念着千古流芳的功績,完全看不見身邊的她,也聽不進去她說的話。

林不語的聲音拉回了祈願的思緒。

瞥見他孤身一人與善淵三人對立的局面,她趕忙站起了身。

她不想他吃虧。

因為在她的潛意識裏,他以前,是個總吃虧的人。

可正當祈願準備跑到林不語身邊去時,卻被一旁的夔老攔在了原地。

夔老甚至,還拉着她退了兩步。

祈願下意識地想掙紮,卻被夔老的眼神震在了原地。

夔老拉住祈願的手背,指尖劃動中,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說,讓她等。

林不語的意思。

可,是要等什麽呢?

祈願不明白。

但莫名其妙的,她的腳步卻仿佛被釘在了原地。

善淵悲戚中摻雜的目光試圖越過林不語飄到祈願身上。

可林不語,卻始終不曾讓他如願。

“善淵,那不是她的錯。”

林不語的回答精準地踩在了善淵的逆鱗之上。

幾乎是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善淵的攻擊術就已擦過了他的臉頰。

林不語沒有躲。

他靜默地承擔下了善淵的怒火。

可善淵的反應,卻沒有如他所想。

看着自己的攻擊擦過林不語的臉頰,卻沒帶給他一絲傷痕,甚至連他的一縷頭發都不曾傷到,善淵不僅失笑。

“您又何必做出如此姿态呢?”

“我等蝼蟻的性命又有何時能入您眼了呢?”

“您這樣不躲不避的。”

“難道只是為了讓我等蝼蟻認清神祗的強大。”

“明白自己的無能為力嗎?”

善淵的聲聲質問落進了在場諸人的耳中。

神祗?

那是什麽樣的存在?

為何善淵那樣稱呼林不語呢?

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定格在了對峙的二人身上。

也正是如此,那道從荊棘崖後方一閃而過的身影便被諸人無意忽視了。

善淵的問題,林不語沒有回答。

他只是瞧着善淵,一向淡然的眸中,有莫名的悲戚。

隐約相同的眉眼;

似曾相識的話語;

善淵其人,倒真不愧是蠻族後代。

更不愧,是那人的血脈。

恍惚中,林不語想起了彼時喚作阿梧的姑娘告訴他的話。

——“人心不足蛇吞象。”

——“你又如何可知,他們祭拜神佛,拜的究竟是你這位神祗,還是他們心底潛在的欲望呢?”

——“你只瞧見了蠻族的老弱婦孺被妖魔襲擊。”

——“但你卻不願意去看看別處。”

——“見識一下那些在你眼中怯弱的存在,卻也抽刃斬向了妖魔兩族的更弱者。”

——“人言可畏,人心叵測。”

——“你就不怕到最後,養虎為患嗎?”

曾經阿梧的那些話言猶在耳,林不語無奈垂眸,笑得苦澀。

神祗不得插手世間事。

可原就是他,先壞了規矩。

只是……

林不語念着後頭的祈願,卻沒有回頭的勇氣。

只是,到底還是連累她了。

深吸了一口氣,林不語擡頭看向善淵。

“流光溯,命運流轉間,回首前塵。”

“善淵,你當真分不清黑白嗎?”

林不語的聲音如從天外飄來。

悠遠,空靈。

可就在那一瞬間,卻另有一道突兀的聲音插了進來。

“黑白?”

“這世間,究竟何謂黑白?”

“這三界既生我族,那我族又為何不能立于三界之巅?”

“難道我族偏得受盡欺淩,匍匐于他族腳下,這才算是不違天道嗎?”

“若是當真如此,那我為何不能徹底撕了那天道!”

熟悉的聲音再度出現,可故人卻已換了樣貌。

林不語瞧着那道身影自原處走來。

紫衣紫袍,黑發中摻着銀絲。

恍惚中,來人的臉和林不語印象裏的故人重合在了一起。

直到來人走到善淵身前,林不語這才回過神來。

眼神略顯複雜。

林不語明知眼前人或許才是一切事情的始作俑者,可在那個當下,他卻仍是嘆息。

“值得嗎?”

“即使只餘下的一抹執念,也要繼續做困獸之鬥嗎?”

以林不語的眼力又如何認不出來?

來人雖用着煙澤川的身體,可實際上,占據那具身體意識的,分明是曾經的蠻族之首——蠻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