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崖
煙澤川?
祈願揉了揉自己的眼。
不久前, 她與林不語前往妖族本就是為了尋煙澤川,只是卻不料卷入了這場荊棘崖之禍。
可煙澤川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而且……
祈願看着林不語。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
她總覺得,林不語似乎和眼前的這個‘煙澤川’是舊相識。
可先前, 他們明明已經見過一面了。
以林不語的本事, 絕不可能到如今才發覺。
而且,昔年煙澤川都能忍辱負重, 領着妖族隐居于三界, 不和息塵起沖突。
這樣一個不慕名利之輩, 又豈會有稱霸三界之心呢?
難道是另有隐情?
祈願的目光環繞煙澤川。
隐隐地,她感覺到自己身體內的焰火似乎開始變得躁動。
聞得林不語的話, 蠻麒卻沒有妄動。
他只是譏笑了一聲, 目光越過林不語,定格在了祈願身側的夔老身上。
“夔麟。”
“你也老了。”
蠻麒說話頗不中聽。
氣得夔老連零星的幾根眉毛都豎了起來。
這還是祈願第一次見到這樣小孩子氣的夔老。
有些稀奇。
“去你奶奶個熊!”
“都過去八百輩子你!”
“你個蠻人怎麽還是學不會說人話!”
夔老一面将拉住祈願的袖子将她往後扯,一面憤憤不平。
“你到底懂不懂什麽叫至死是少年啊!”
他似乎對自己的蒼老無甚察覺。
撅着胡子,信口胡來。
祈願憋不住笑, 被夔老剜了一眼。
蠻麒看着眼前的這一幕, 愣了愣。
他彎下腰, 朝着祈願拱了拱手。
把祈願吓了一跳。
“他這是做什麽?”
祈願伸手捅了捅夔老的腰。
叮鈴咣啷的,不知道這老家夥在腰間圍了一圈什麽。
夔老沒有回話。
祈願以為是他沒有聽見。
可實際上,他是刻意忽略。
善淵同樣注意到了蠻麒的舉動。
他有些氣悶。
流光溯的力量消磨了他僅剩的生命。
他沒有多少時間好活了。
可在赴死之前,他想為僅存的族人謀一個能活下去的未來。
哪怕是茍且偷生也好。
他從流光溯中窺見了昔年辛秘的一角。
他知曉了林不語的過去;
他也知曉了蠻麒的抱負;
于是他不惜動用一切能動用的力量,拉上了息塵這個自以為是的家夥一同奔赴荊棘崖。
他算計了妖族。
讓息塵使計将已經離去的阿貍騙回荊棘崖;
再以她為餌将煙澤川騙至荊棘崖頂。
他做足了完全的準備。
直到真正與蠻麒面對面的那一刻,他都在感慨自己的願望終于是要成功了。
可……
不同于息塵松筠等人。
善淵與蠻麒之間仿佛有一種天然的聯系。
在蠻麒彎下腰的那一刻, 他敏銳的察覺到——蠻麒對祈願, 頗為恭敬。
這是為什麽呢?
善淵仔細回憶着自己在流光溯中看見的記憶片段。
命運長河, 奔流不息。
以流光溯,回見過往。
此等禁術, 必為命運之力所噬。
這就是為何善淵只能看到過去的片段,卻無法看清全局的原因。
遍尋記憶卻無果。
善淵有些郁悶。
他有些想上前提醒蠻麒,可直覺告訴他。
——即使那人如今只是一縷執念,可也絕不是他能對付得了的。
“大尊?”
善淵能忍住,可息塵卻是忍不住了。
撇下松筠在後方,息塵快步走到了善淵身邊。
“大尊。”
“這煙……這位莫不是就是您說的底牌?”
“可我瞧着,他卻不像咱這一頭的。”
到了嘴邊的名字又吞了回去。
煙澤川這三個字不知從何時開始變成了息塵最難以啓齒的名字。
息塵看着那個背影,只覺恍惚。
模糊之中,息塵仿佛回到了少時。
彼時,他還不是三重天之主,只是三重天的繼承人。
他活在父親的庇佑下。
日子還算是愉快。
曾經的息塵從未想過要走到世界之巅。
他也曾有過天真純粹的時候。
一心只念着修道,全無争霸的野心。
直到仙界盛典的召開。
那年盛典正式召開之前,彼時的三重天之主——息塵之父曾領着三重天諸仙離開過一次三重天。
息塵之父原是個平和之人。
可自那次後竟是性情大變。
原先對兒子只求平安的他,竟是勒令孩子在仙界盛典上,要争取奪冠,揚三重天之威。
那時的息塵沒有多想,只覺是父親的要求自己應當順從。
直到不久前,他親眼看見了使用流光溯過後的善淵。
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原來對于三界的未來他的父親早前便有預感。
自昔年那場不為人知的動亂後,支撐着三界運轉的本源之火四分五裂。
這是造成三界一次次地寂滅,又一次次地重生的根源。
如今維持着三界正常運轉的本源之火不過往昔的三分之一。
它兀自支撐着三界。
可本就不完整的它又能堅持多久呢?
它終究是會走到窮途末日的那天的啊!
最初了解到這一切的時候,息塵很是絕望。
曾經的他以為,只要舍棄靈胎,延續靈胎祭祀的宿命,三界便能繼續保持太平。
為此,他甚至不惜多次獻出了自己的兒女。
可事到如今,息塵哪裏還能不明白!
所謂的靈胎,不過是生了靈智的本源之火為了尋找遺失的部分而散出寄于生靈身上的點點星火。
而靈胎祭祀,也不過只是讓着逸散出來的星火回歸本源,以此起到補充本源之火力量的作用罷了。
這場幾乎将他的小家毀之殆盡的祭祀,不過是一場飲鸩止渴的騙局。
而真正的救世之法在曾經本源之火的掌握者身上。
想到這裏,息塵的目光不禁飄向了祈願。
“不要小看他。”
“即使我們倆聯手,也鬥不過他。”
善淵的話幽幽傳來,驚得息塵渾身一激靈。
聰明謹慎如善淵。
早在息塵愣神的瞬間,他就已猜透了他的想法。
想慫恿他主動出手,自己坐收漁翁之利?
想得倒美!
被看穿了小心思,息塵也不再掩飾。
“大尊!”
“咱們已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既是同乘船。”
“船若側翻,那便是都撈不着好。”
息塵刻意壓低了聲音。
荊棘崖上,山風陣陣。
可息塵的聲終究是順着清風,吹入了善淵耳裏。
善淵是明白人。
息塵也是聰明人。
明白人和聰明人講話。
從不需要繞彎子。
蠻麒突如其來的舉動讓祈願摸不着頭腦。
可當她想要細細探究的時候,蠻麒卻已轉開了目光。
他靜靜地看着林不語。
似乎真的思考起了林不語那句值不值得的問題。
荊棘崖頂,大風驟起。
滿地的枯枝迎風乍起,盤旋在諸人之中。
蠻麒思考了許久,笑了一笑。
“若我,偏覺得值得呢?”
眼前的蠻麒分明用的是煙澤川的皮囊,可林不語卻還是透過那陌生的軀體看見了曾經的故人。
很多人說,他們是此生的宿敵;
很多人說,他們的結局無非至死方休。
可是在林不語心裏,蠻麒仍是當年那個受妖魔欺壓的孩子。
世間之事,自有規則。
弱肉強食,無可避免。
曾經的林不語并沒有名字。
他是随着天地開辟而生的神祗;
他生于混沌,自也長于混沌。
最初的時候,他的世界總是漆黑一片。
直到有一天,漆黑的混沌之氣裏孕育出了一朵火蓮。
成日裏無所事事的他終于找到了一樣能做的事。
于是,他日複一日地守着那朵火蓮。
而那朵火蓮,就是阿梧!
三界的出現是混沌演化的必然。
在三界誕生的那一刻開始,林不語就知道,他的使命是守護三界運轉的規則。
阿梧的使命則是以本源之火的力量保證三界的正常運轉。
他們見證了各族的誕生,也見證了各族的覆滅。
他們看着各族間相互傾軋;
看着同族間為了全力血流成河。
初見世事的少年郎總是一腔熱血。
總以為能憑一己的力量與世界抗衡。
他們想要成為世人眼中的救世主。
渴望承載世人敬仰的目光。
可救世主又豈是那麽好當的呢?
衆生皆有欲望。
但欲望一旦膨脹,一旦超出個人能力的上限,就成了一場大禍。
彼時的林不語自覺人性本善。
他躲開了阿梧的視線,貿貿然地只身入了三界。
蠻麒,是他進入三界第一日遇見的孩子。
蠻麒屬于蠻族。
但卻因出身而不受族中重視。
貧苦的出身,雙親的離世,天賦的平凡……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不幸接踵而來。
讓蠻麒的孩童時期過得很是艱難。
或許是看不慣恃強淩弱;
或許是看不得同族相殺;
林不語終是出手救下了蠻麒。
他帶他回家,治了他的傷,教他自保的本領……
那時的林不語不會想到。
終有一日,那柄他親手磨出的利刃,會砍向他自己。
林不語沉默了一瞬。
他緊盯着蠻麒的眼,試圖從他眼中捕捉到一絲愧疚的情緒。
可最終,林不語卻不得不承認。
如今的蠻麒,早就不是當年的稚童了。
他早就長大了。
早就忘卻了過去。
從始至終只有他自己走不出來罷了!
“阿梧說的對。”
“是我錯了。”
“這是我的報應。”
“妄圖插手三界的報應。”
林不語站在蠻麒和祈願的中央。
他的身影清瘦而筆直。
山風從他身邊吹過,卷起一地塵埃。
“蠻麒。”
“今日我在這,你動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