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崖

大風過境。

片片枯葉被風卷起後又墜下。

無盡的流光自林不語身側散出,

在他掌中凝出了一把長劍。

鋒利的劍刃迎着餘晖而上,照亮了蠻麒的臉。

被蠻麒的意識壓制已久的煙澤川似恍然從夢中醒來。

他拼命掙紮着,

可卻逃不過蠻麒的控制。

他聽見蠻麒對他道:“你就不想知道凰羽究竟是為何而死嗎?”

強烈的掙紮驟然停歇。

煙澤川的意識愣在了原處。

他似乎隔着無盡歲月看見了凰羽模糊的臉。

他明明已經動搖,

可還是嘴硬。

“你如此狡詐。”

“我怎麽知道你不是騙我的?”

仿佛洞察人心,

蠻麒不屑地勾了勾唇角。

“我蠻麒一生,沾染鮮血無數。”

“縱使要騙, 也得騙能改變局勢的人。”

似乎是将煙澤川全身都打量了一遍。

蠻麒嘴角一撇。

“就憑你?”

“還不配。”

沉默的煙澤川漸漸收回了反抗。

他緊緊地盯着掌控他身體的蠻麒。

無悲無喜的眼瞳中,

映着祈願的身影。

“我只有一個要求。”

“不許傷害她。”

仿若聽見了什麽笑話。

蠻麒輕哼了一聲。

他沒有過多地去解釋。

只是冷冷道了一句。

——“她死不了的。”

煙澤川聽出了蠻麒的一語雙關。

他沉默地皺着眉。

死不了?

這世間真的有死不了的生靈嗎?

還是說,

她根本就算不得生靈。

蠻麒才沒心情去理會煙澤川的想法。

煙澤川的退卻讓他對這具身體的掌控達到了一個空前強盛的程度。

他随意張了張手掌,

就能感受到每一絲靈力的流動。

真是好久沒有這麽松快了。

蠻麒深吸了一口氣。

他掃了眼這久別重逢的人世間。

心頭嗤笑。

老天爺。

你且瞧着吧!

縱使是最後一天, 你也甭想掌控我的命運。

我這條命, 只屬于我自己。

危險一觸即發。

林不語與蠻麒很快戰至了一處。

肆意的劍光呼嘯着掃過山巅,

茂密的林木在眨眼的功夫中被夷為平地。

善淵第一時間撐開了防護罩,将息塵與松筠都攏在了其中。

可流光溯在他身體中留下的傷勢卻随着時間的推移愈發明顯。

他逐漸,力不從心。

夔麟與蠻麒本是同一個時代的人物。

可他的力量卻随着一次次滅世之息的來臨被一點點地削弱。

到了如今,

他這殘破的半條命并沒有比善淵好到哪裏去。

手中防護的光繭緩緩向着虛無而去。

夔麟心中焦急,

可愈加蒼白的面色卻讓他變得無能為力。

忽而一道無形的劍氣向二人的方向疾馳而來。

夔麟心下一驚。

可瞧着已然瀕臨破碎邊緣的防護罩,

卻終究無可奈何。

心下嘆了一口氣。

夔麟擋在了祈願身前。

他蒼老卻清明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釋然。

他平靜而從容地看着眼前的防護罩化作點點星光,

彙入世間。

他不躲不避地看着奪命的劍光向他奔來。

只轉瞬的功夫,

就已到了他身前。

好似早就接受了死亡了命運。

夔麟笑着對祈願說:“小丫頭,事情結束後記得告訴那混蛋。”

“他救過我一命,今天我還給他。”

“從今以後,夔麟只是夔麟, 再也不欠他了。”

風, 似乎在這一刻變得很輕。

夔麟看着近在咫尺的劍光,

思緒開始變得很慢。

奔流的光陰仿佛在那一刻停滞。

任由他伸手将它倒退。

叢林,鮮血, 戰争……

無數的縮影在夔麟的腦海中浮現。

像是人間各異的萬家燈火,

沉痛中卻也有溫暖。

那是蠻荒紀元。

是真正屬于夔麟和蠻麒的一方天地。

人族誕生之初,

三界之中,已然各族林立。

人族不如魔族有強橫的軀體,

也不如妖族有與生俱來的妖骨可供修煉。

壽命不過數十載的人族受諸族壓迫。

被迫淪為妖魔兩族圈養的食物。

然人族先祖之中,

有識之士層出不窮。

他們付出了想盡了辦法,費盡了心力,用無數的鮮血為後輩鋪墊了一條通天的路。

他們巧奪妖骨,

融合魔族功法。

以過人的智慧,為人族撐起了一片天。

從那日開始,人族才真正擁有了反抗的能力。

自此,人妖魔三族紛争不斷。

凡事總歸都有盡頭。

自妖魔兩族的功法延伸而出的人族術法,只能讓人族自保。

卻無法讓人族真正實現與天地同壽。

血腥的戰火一觸即發。

為了活下去,

也為了子孫後輩真正擺脫妖魔的陰影。

人族先祖率先宣戰了。

紛飛的戰火燃至各地。

破碎的村莊,

遍地的浮屍。

三界各地,每一天都有無數的生命逝去。

三族百姓皆是苦不堪言,

可早打急眼的那些上層人哪會在乎他們的想法。

妖魔兩族各有傳承。

在功法上,他們遙遙領先。

人族雖不比妖魔兩族天資強大,

可卻勝在了族群龐大。

常年的征戰讓三族的死傷都極為可怖。

有龐大族群的人族本已勝利在望,卻不想魔族中有一天驕橫空出世。

人族大敗,

被迫奔逃。

原先統一的族群四分五裂。

北面被稱之蠻族,

而南面卻仍保留了人族之稱。

可無論是蠻族還是人族。

皆一度淪落為在妖魔兩族聯手打壓下的茍延殘喘之輩。

直到有一天,神祗将臨人間。

那個穿着粗布麻衣,

成日裏拿着根糖葫蘆四處亂晃的少年郎成了人族最初的救贖。

他帶來火種,教會人族耕種。

他為人族撰寫獨屬于人族的功法,

讓人族徹底從妖魔兩族的道路中脫離而出。

他行走世間,

治病救人。

他從不收金銀外物,做事只憑心情和眼緣。

他在蠻族中生活了很久。

蠻族因他而變得強盛,

周遭的妖魔都不得不向他們低頭。

一朝變得強大。

彼時的蠻族首領,

也就是蠻麒,他迫切地想要一統人族。

他揮兵南下。

綿延的戰火致使無數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那一次,

蠻麒和神祗第一次爆發了争執。

因為他們截然迥異的觀念。

神祗不明白蠻麒的野心,

蠻麒厭惡神祗息事寧人的懦弱。

他們不歡而散,神祗就此離開了蠻族。

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得到了神祗親撰的功法。

蠻族的壯大速度超乎了南面人族的想象。

前線戰場上,南面人族一再失利。

他們且戰且退,卻終究到了再無可躲的邊緣。

那日的天,烏雲密布。

陰沉沉地雲厚重得像是要墜下。

彼時才成年的夔麟跟在父母身側。

拿着一把斷劍就上了前線。

與蠻族的隊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南面人族這方,

幾乎是傾巢出動。

就連才會走的小娃娃都拿起了廢棄的武器,站在隊伍的最後方。

一個又一個親人的逝去讓他們瀕臨絕望。

他們每一個人都很清楚。

此戰若敗,那就是身死族滅。

刀劍相撞間擦出點點星火。

夔麟被眼前的一切刺痛了雙目。

他看着父母緩緩倒下,

溫熱的鮮血灑在他臉上。

那是他頭一次體會到戰争的殘酷。

戰力本就不相匹配的戰争很快就到了盡頭。

夔麟和零星的幾個幸存者一樣。

他們頹唐地坐在廢墟似的戰場上。

他們仰頭看着蠻族大軍走來。

看着被無數蠻族人簇擁在中央的蠻族首領——蠻麒。

他們聽見蠻麒道:“爾等若是歸順蠻族,可免去一死。”

即使過去多年,

蠻荒紀元也早已破滅。

可蠻麒的那句話卻仍舊讓夔麟記憶猶新。

學不會說人話的蠻人。

夔麟輕哼了一聲。

恍惚的記憶再度穿透時間的縫隙而來。

茫茫戰火中,

夔麟瞧見了一道身影從萬千天光中走出。

他背對着他。

以一人之身,抵擋了蠻族大軍。

他只是輕輕擡了擡手,就将數萬人彙聚而成的蠻族大軍定在了原地。

那是夔麟第一次感受到來自神祗的力量。

真是不公平啊!

夔麟心中嘆息。

那日的戰争結束得很是突然。

夔麟與部落裏少數的幸存者一起,被神祗帶到了一個恍若世外桃源的地方。

他們擁有了和蠻族一樣的功法,一樣的火種。

他們在世外桃源中度過了一段時間的平靜生活。

一直到賊心不死的蠻麒再度掀起戰亂;

一直到仍對蠻麒抱有希望的神祗,遭受了蠻麒的算計。

崩開的山巅,

逆流的江河。

三界中的一切在那一刻全亂了套。

躲在桃源中的人們看見有一朵驚世火蓮在天空中乍現。

随後卻一分為三,

在天地中消失不見。

自那日後,無盡的災禍席卷了三界的每一片土地。

滅世之息開始在三界中蔓延。

每一天都有生靈莫名其妙地死去。

最初的時候,他們還會向天祈求神祗能再次伸出援手。

可一日複一日。

神祗再也沒有出現過。

三界成了煉獄。

鮮血染紅了每一寸土地。

似乎連空氣都彌漫着腐爛的氣味。

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桃源只剩下了夔麟一人。

從痛苦,崩潰,到趨于麻木。

那時夔麟真以為自己要死了。

卻不想神祗又再一次救下了他。

時隔多年,再見神祗。

夔麟痛苦地質問他為什麽不救下他的族人。

可神祗卻反問他。

——“我救過那麽多人。”

——“可為什麽他們每一個卻都想要我的命?”

——“我究竟做錯了什麽?”

夔麟看着神祗。

那雙本該清澈的眼瞳中藏了無盡的痛悔。

他看見神祗手中的劍光。

他知道,

神祗對他動了殺心。

既然躲不掉,那也就沒必要躲了。

那時的夔麟閉上了眼,沉默地等待死亡了來臨。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

神祗最終還是放過了他。

“錯的并不是你。”

“你也是受害者,不該成為我發洩怒火的工具。”

神祗為他開辟出了一片安全之地供他生存。

而後轉身離去。

他問神祗要去何處。

他聽見神祗說——

“我要去命運長河裏。”

“找我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