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崖
淩厲的劍光迫使夔麟不得已從回憶中抽身而出。
四散的劍氣像是鈍刀,
從他的臉頰上劃過。
鮮血似玉珠傾落。
沾濕了他的衣襟,也染紅了他腳下的土地。
祈願拼命掙紮着想要擺脫夔麟的束縛。
可早已抱了必死之心的夔麟卻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以燃燒他為數不多的生命為代價。
夔麟的臉愈加蒼白了。
那散着蒼茫光暈的蒼藍劍光因染了他的血而透着詭異的暗色。
那廂林不語也已然注意到了這面的動靜。
他竭力想攔下劍光,
可蠻麒哪能讓他得逞。
昔年由他親創的術法, 如今卻成了蠻麒攻向他的利刃。
還真的報應。
林不語嘆了口氣。
聽見了林不語的嘆息, 蠻麒的眉頭微微一蹙。
明明他仍在與他的纏鬥當中,
可蠻麒卻在冥冥之中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他的心跳, 似乎也在這一刻跟着停了一瞬。
他緊緊地盯着林不語。
一邊觀察他的劍術,
一邊探尋着那絲危險氣息的來源。
微弱的天光擦過天際。
雲層消散,
草木重現。
周遭一切的事務都開始變得很慢,很慢。
就連蠻麒出手時的劍光也停頓在了原處。
夔麟從疼痛中回過神來。
他看着分明已貼至他臉龐, 近在咫尺卻再不得寸進的劍光。
心下大驚。
祈願呆愣在了原地。
她擡眸想林不語看去,
卻也正巧撞進他的目光裏。
怎麽形容那目光呢?
祈願說不上來。
她能從中辨析出的,只有他的缱绻,溫柔,還有一絲莫名其妙的惋惜。
為什麽惋惜?
又為什麽看起來這麽不舍?
心上仿佛被硬生生削去一角。
有涔涔冷汗打濕祈願額前的發。
“愚蠢的傻子。”
祈願聽見隐藏在她身體身處的, 那神秘的青灰色焰火帶着怒氣的話語。
心跳漏了一拍。
祈願明明認為自己應該相信林不語, 不該輕信旁人胡言。
可在那一刻, 她還是沒忍住。
仿佛融入了微風裏。
祈願聽見自己輕聲問道:“他要做什麽?”
祈願的話惹來了青灰色焰火的嗤笑。
它透過祈願的眼朝林不語瞧去。
恍惚之中,
仿若無數個紀元前的神祗再現世間。
似是有恨,
又似是嘆惋。
祈願聽見那青灰色焰火聽不出情緒地道——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蠢。”
“喜歡把旁人的命運都背負到自己身上。”
“他渴望實現天下大同。”
“渴望讓和平的氣息灑遍三界的每一寸土地。”
“他這是。”
——“想要以身化道。”
天道不公。
各族生來自有分別。
而三界中的資源卻始終固定。
因此,天地間衍生出了弱肉強食的準則。
可這樣的準則真的會随着天道的改變而發生變化嗎?
靈智未開的生靈大多只憑本能行事,
可靈智已開的族群呢?
貪婪,是本性。
例如蠻麒。
他少時孱弱, 為神祗所救。
神祗為他治傷, 授他功法。
他因此得以成為蠻族之主。
他聲勢漸顯,
野心也如春日的野草迅速生長。
他也許并非沒有感念過神祗的幫助。
他只是不滿意現狀。
不滿意曾受妖魔兩族欺壓的他們,
有了能力反攻後, 為何非要和他們和平相處。
他厭惡神祗對所有族群一視同仁的寬容。
在他心裏,
神祗的寬容,神祗的庇佑,只能屬于蠻族。
即使是南面的人族,也不配。
可随着時間的推移,随着與神祗交談接觸。
蠻麒漸漸意識到了一個事實。
——神祗的意志,從來就不會因他而動搖。
在神祗心中,
他蠻麒不過是三界萬千生靈中的一個,沒有絲毫的特別之處。
神祗能在蠻族勢弱時幫助蠻族,自也不會在妖魔兩族勢弱時袖手旁觀。
他想維持表面上的和平,就只能壓抑自己。
可是——
野心已然滋生,
瘋長的貪婪如星星之火,在轉瞬的時間裏燎原。
蠻麒開始痛恨。
痛恨自己的弱小與無能為力,
憤怒為何自己如此努力地生存卻敵不過神祗與生俱來的能力。
既然天道如此不公,
那他就掀翻天道。
他開始偷偷學習先祖。
學習他們曾經為了生存盜妖骨化為己用的做法。
他将主意打在了神祗身上。
——他要他的神骨。
他要讓蠻族的每一個人,都有成神的可能。
“化道?”
祈願不由輕顫。
她心裏很清楚,她改變不了林不語的決定。
從前如此,現在亦是。
她沒有說一句話,
只是迎上林不語的目光朝他彎了唇角。
像是要讓他放心,又像是在與他訣別。
藏在她身體身處的青灰色焰火突兀地從她的丹田內冒出。
它漂浮在無邊無際的靈氣中,
有些嫌棄。
“如今天地間的靈氣,當真的一年不如一年了。”
恍惚中,有輕笑聲傳來。
青灰色焰火愣了一愣。
它聽見祈願道:“阿梧,想回家了。”
回家?
青灰色焰火冷笑了一聲。
它冷冷地擡眼凝視着祈願。
“你真的決定了?”
決定了從此失去祈願這個身份,從此離開親友,離開……那個人嗎?
對于祈願的決定,
青灰色焰火很是猶疑。
“我想再為自己活一次。”
自青灰色焰火入體後,祈願總能從模糊的片段中感知到那屬于阿梧的過往。
她能感受到她的孤寂,能體會到她的心痛。
甚至于在看到她混沌的記憶片段裏,
他被肢解剔骨時,她恨不能沖進去殺遍所有蠻族之人。
反駁的話卡在了喉中。
青灰色焰火凝視着祈願。
她,終究還是她。
那年她不顧它的勸阻,執意散盡生命氣息救他的時候,
也是這樣說的。
也是它傻,才肯信她。
直到那朵火蓮虛影在三界之中乍現,
繼而四分五裂。
直到它在天地間再也尋不到她一絲的氣息。
它才不得不相信她抛下了它的适合。
明明它才是她的伴生之息!
明明它是屬于她的一部分。
可她卻那麽輕易地抛棄了它。
只為了那個滿口仁義道德的家夥!
青灰色焰火氣結。
無盡的靈光纏繞上了青灰色焰火的靈體,
卻罕見地沒有被灼燒殆盡。
祈願沉默地看向被無盡靈氣淹沒的青灰色焰火。
她知道,
它始終是這個世間,最縱容她的。
“多謝。”
肆意的靈氣都沾染上了焰火的灼熱。
在徹底回歸祈願身體的那一刻,
青灰色焰火垂眸道:“阿梧,你要活着。”
祈願沒有回答。
她只是目送着青灰色焰火消失在她的視野裏,
就像它從沒來過一樣。
擡手燃起一抹青灰色的焰火。
祈願笑了笑。
她在心裏輕聲道:“你會平安的。”
這一次,
阿梧,說話算話。
高似無極的天穹中,一道刺目地光茫落在了林不語身上。
仿佛劈開的無邊的虛空,
有一道漸弱的身影現形。
那只是一道模糊的虛影。
甫一出現,就壓得所有人擡不起頭。
息塵與松筠二人更是被壓得倒地不起,
就連善淵也被崩裂的防護罩擊中,倒在地上,鮮血淋漓。
蠻麒詭異地安靜了下來,他站在原地。
固執地仰起頭。
他的直覺告訴他。
——眼前這道看不清的生靈,就是他最為痛恨的……天道。
天道哪是任何人都能直視的?
眼眶開始發疼,
蠻麒感受到了其中湧出的溫熱。
那是他的血淚。
怯意在無聲無息中悄然生長,
蠻麒這才意識到,他的兇狠,他瘋狂的嫉妒心,在這天道面前竟是一絲都提不起來。
他愣神中想起了曾經與南面人族大戰時,他們對他的評價。
——蠻麒,你也只不過是個欺軟怕硬之輩罷了。
胸口堵了一口氣,
壓得蠻麒渾身一晃。
終是下定了決心。
蠻麒艱難地挪動着腳步,向着那道仿若只可遠觀的身影一步步走去。
他走得很艱難。
不可阻擋的神力讓他借來的這副身體多處遭受打擊。
本讓出了身體控制權的煙澤川意識到了危險。
開始拼命反抗。
蠻麒僅存的魂魄意識在多重的打擊下一點一點地被削弱。
可他還是不甘心認輸。
直到一抹神光将他掀翻在地,讓他再也爬不起身。
仰躺在地上,
蠻麒死死地攥着草根。
他看着天,眼底盡是痛恨。
天神哪會畏懼蝼蟻?
那由天道凝成的虛影甚至連一絲目光都沒有施舍給蠻麒。
他只是很安靜地盯着林不語。
良久,
他才嘆道:“你決定好了?不會後悔?”
他看着林不語,
洞悉了他的執拗。
那一瞬間,他仿若又再次見到了蠻荒紀元破滅後,那個固執地舍棄一切神力投身命運長河的家夥。
“保護她。”
“我唯一的要求。”
林不語沒有出聲,可他的聲音卻随着心念傳到了天道那裏。
昔年阿梧透支本源之火,
以火蓮真身現世,一命換一命地救回了林不語的性命。
縱使天道出手,也只截下了一絲阿梧殘留的本源氣息。
至此,三界本源破碎,滅世之息臨世。
沒了本源之火維持三界的穩定,
連天道都遭受了重創。
彼時的林不語再次從沉眠中醒來時,阿梧的氣息早已消散在三界中。
為從天道手中得到那絲本源氣息,
林不語用自己神力與天道做了交換。
至此,神祗不再是神祗。
空有神軀,卻無神力。
他長眠在命運長河之畔,憑着那絲微弱地氣息,執拗地尋找了一個又一個紀元。
命運見證者。
斷情,絕愛。
這是宿命。
漸漸的,他的記憶随着向前奔流的命運長河化為虛無。
他記不得自己從何處來,
她的模樣,也在他的記憶中變得模糊。
他唯一沒忘的,是帶着那絲融于他軀體地氣息,在茫茫人海中不斷找尋。
即使,他已經不記得自己要找的是什麽了。
天道嘆了口氣。
本源之火,是天地運轉不可或缺的存在。
本源之火缺失,
因而引來寂滅。
而三界之所以又能再次重生,卻是因為神祗留下的神力。
天道有靈,
它利用神力一次又一次地拯救瀕臨破滅的三界。
以致它如今的虛弱。
身為靈體,天道沒法承受神祗龐大的神力。
除非,他能得到神祗的神軀。
光暈漫過天際。
像是從命運的彼端盤旋而出的絲線。
向着林不語的方向疾馳而去。
可就在那絲線即将觸及林不語時,一道青灰色的焰火卻将一切焚為了灰燼。
“哥哥。”
“你已經抛棄過我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