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崖

無邊的火焰自祈願身體中彌漫而出。

那火焰溫和平緩,

就連着荊棘崖上的枯枝落葉都有了再次發芽的跡象。

林不語的心跳一瞬停滞。

他一個閃身來到祈願身邊。

他拉過祈願的手,

注意到了她原該白皙細嫩的皮膚上,皲裂開的痕跡。

鮮血湧出。

沾濕了祈願的衣裳。

她像是浴血的鳳凰, 從虛空中而出。

她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她周身的火光依舊熱烈,

像是她生命的火種。

她分明在笑着,可林不語卻從她眼中看見了悲怆。

“為什麽呀?”

“為什麽這麽傻?你不該來找我的。”

她滿是裂痕的手在即将貼到林不語的臉頰時,

她似乎才想起什麽, 又匆忙收回了手。

“差點忘了, 你是最愛幹淨的了。”

她将手在裙邊的衣裳上來回摩挲。

試圖擦盡血跡。

可層層皲裂的皮膚,一刻重過一刻的傷勢……

除非血流幹,

否則, 她是定然無法擦幹淨的。

心疼地拉過祈願的手。

林不語小心地将之貼在他的臉頰上。

溫熱的血漬染紅皮膚,

像是利刺,輕而易舉地将他刺穿。

“你都想起來了?”

祈願看着林不語,感受着漸失溫度的掌心中, 屬于林不語的氣息。

她的唇角微微向上勾起。

那是心滿意足的笑容。

“從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天就是你保護我。”

“以後, 換我保護你好不好。”

姑娘若琉璃純淨的眼瞳中倒映着林不語的身影。

恍惚中, 讓林不語想起了很久以前,第一次見她的樣子。

彼時混沌初開,

世間尚無生靈。

只他一人,日複一日地重複着枯燥的生活。

他甚至都記不清他活了多久。

可能數千年,也可能是數萬年。

他渴望有人陪伴,

可留在他身邊的, 除了孤獨還是孤獨。

那一日, 百無聊賴的他正在沉睡。

忽而有火光自混沌深處乍現。

絢麗明亮。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他被那溫暖的火光喚醒。

他起身向混沌身處走去。

身後, 是望不到頭的漆黑;

身前,是隐隐約約的光明。

混沌無邊, 他走了很久。

直到一朵絢麗的火蓮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那火蓮雖由混沌演化,可卻天生有缺,顯得弱小。

她微弱的光暈在層層漆黑的侵蝕下越來越微弱。

像是枯葉,

終究要走向凋零。

那一刻,他終是心急了。

他等了那麽久才盼來一個夥伴,

他絕對不會讓她死的。

神祗的鮮血有最純淨的混沌之力。

那朵弱小的火蓮正是在他的庇佑下,這才得以活下來。

從那之後,他似乎看見了希望。

他每日守在火蓮身旁,

以自己的鮮血滋養火蓮。

他看着火蓮一天天地長大,一天天變得朝氣蓬勃。

心中欣慰的同時也愈發勤懇。

他來找火蓮的速度越來越勤,

後來甚至幹脆睡在了火蓮旁邊。

得到了世間最為純淨的混沌之力養育,

火蓮的成長速度驚人。

數千年的光陰飛速流轉,火蓮修得靈智,顯化成形。

那是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

白皙的皮膚,紅潤的嘴唇,

再配上火光幻化而成的紅衣。

她是黑漆漆的混沌裏最惹眼的存在。

縱是神祗,

在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也曾久久無法回神。

神祗給小姑娘取了個名字——阿梧。

自那以後,孤獨的神祗身邊多了一個小尾巴。

即使神祗只是照例去巡查各處混沌之氣的情況,

她也要在神祗出門前拉着他的衣裳哭上兩聲。

還偏偏每次都沒有淚。

如此粗糙淺薄的技倆,神祗哪能瞧不明白。

可他仍是縱着她。

即使她總是得寸進尺,越來越難哄。

小姑娘漸漸長大,

混沌中也開始逐漸有更弱小的生靈出現。

她跟在他的身後,

學着他照顧她的樣子,照顧其它生靈。

只可惜,那些生靈沒她好運。

經歷了生離死別,

慢慢的,她變得成熟,變得穩重。

她仍舊喜歡跟在神祗身後,

可卻不再喜歡撒嬌。

她總是害怕神祗會有一天回不來,和那些在混沌中逝去的生命一樣。

可她卻始終沒說出口。

她不想讓他擔心。

混沌演化三界。

不過百餘年,各樣的生靈便已乍現世間。

他和她看着各族從茹毛飲血,走向燦爛文明;

又看着一個個璀璨文明在歲月中歸于塵土。

神祗是樂觀的。

他始終相信,

歲月不斷前行,消失的文明終有一日會得以再現。

可她,卻與他不同。

她并不願意接受死亡。

她将自己固步自封在栖息之處,

不肯出去。

也許是孤單了太久,神祗總是很愛熱鬧。

他向往三界各族千姿百态的生活;

好奇他們的愛恨嗔癡。

他決定要去三界走一遭。

阿梧本是反對的,

可看見神祗眼底的失落,她終究還是點了頭。

她看着神祗拎着個藥箱,行走三界,治病救人。

也看着神祗幫助蠻族擺脫妖魔兩族的掣肘。

她的心中,總是隐隐不安。

直到在蠻族中紮根了的神祗,将她帶進蠻族。

那時的蠻族中人,尚未有紡織技術。

他們以獸皮草葉為裳。

他們羨豔她身上的錦裳。

總是圍着她轉。

可不知為何,她總是無法習慣他們的注視。

在她看來,

他們看她,與看那些食用的野獸并無區別。

她厭惡他們的目光,尤其是那個蠻族首領蠻麒。

可他,卻似乎和蠻麒關系很好。

她終究還是妥協了。

她教會了蠻族紡織技術,也教會他們采桑養蠶。

她強迫自己忘掉那些隐約的危險感覺。

可她終究失敗了。

她看向蠻麒的目光越來越警惕。

即使蠻麒一直很尊重她。

她懇求神祗與她一起回去。

神祗雖應下了,可不久,妖魔大舉入侵蠻族。

本已和她歸家的神祗卻又再度将臨三界。

他總是這樣的。

阿梧很氣,

甚至發誓不再見他。

即使神祗在了解了三界再度掀起的戰争後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

她也不肯讓他進來。

一開始,她真的只是想要他低頭而已。

可她沒想到,蠻麒欲望的增長早已超出了可控的範圍。

他利用了神祗留下的,

可助他抵禦妖魔兩族入侵的一絲神力。

又融合了整個族群所化的信仰之力。

最終倒戈将刀刃指向了神祗。

阿梧悉知此事時已然太遲。

毫無防備的神祗已然倒在了血泊裏。

既痛又悔。

阿梧抱着神祗,眼底盡是恨意。

她想毀了三界;

她要蠻族世世代代,受盡詛咒;

她要這群忘恩負義之輩,永遠活在不斷的失去當中。

那一日,火光沖天而起。

絢麗的火蓮将自己打得四分五裂。

一份救神祗;

一份化作無盡的滅世之息;

一份變為對蠻族的詛咒;

而最後的一份,卻被混沌自主截留了下來。

才剛誕生靈智的天道本想救她。

奈何她心意已決,它也只能留下她的一縷氣息。

回過神來。

林不語像是以前一樣。

他擡手敲了敲祈願的額頭。

“我們阿梧,長大了。”

林不語的笑讓阿梧隐約察覺出了不對。

她正想往後退,卻被他以神力定在了原地。

她看見他一步步走到蠻麒身邊。

她想阻止。

可她動不了身,也說不了話。

“你要殺我?”

透過煙澤川的眼,蠻麒注視着林不語。

他的眼底仍舊有對天道不公的恨,可更多的卻是複雜。

意識被一點一點從煙澤川的身體裏抽出。

蠻麒難得的沒有負隅頑抗。

他凝視着林不語,在消失的最後一刻,問了句——“你是恨我的吧?”

望着蠻麒意識消失的方向,

林不語搖了搖頭。

他轉頭看向了北面,那是他曾生活過的,曾經蠻族的領地。

良久,他輕聲道:“你還不配讓我恨。”

天邊的光像是流星一點點地墜落。

三界大地上,

有燎原之火莫名燃起。

似乎走到了即将崩裂的最後。

無數生靈的哀嚎不斷朝荊棘崖上湧來。

煙澤川像是大夢了一場。

他從地上坐起,蠻麒已然消失了。

他沖上前想拽住林不語的衣領。

可卻連靠近他都做不到。、

他只能頹唐向後踉跄了幾步。

呢喃自語:“你怎麽能殺他?他還沒告訴我凰羽為何而死呢?”

林不語伸手将煙澤川從地上拽了起來。

他冷冷地注視着這個家夥,

道:“完成我吩咐你的事,事後,會有人告訴你的。”

像是瀕死的人得到了水源。

煙澤川猛然擡頭。

他看着林不語,好似在判斷他所言的真實性。

可最終,他還是點了頭。

荊棘崖上的風變得很是緩慢。

甚至連片枯葉都沒法吹起。

林不語抱着祈願朝山下走去。

不知為何,

祈願只覺困意侵襲。

她的眼皮愈發沉重,讓她不由自主地阖上了眼。

可即便如此,她也仍舊緊拉着林不語的一角衣裳。

喃喃道:“你不能,不能丢下我。”

小孩子一般的撒嬌語調讓林不語笑了一笑。

他在山腳下停下了步伐。

他将祈願交到煙澤川手中。

他指尖的光從祈願額上劃過。

他輕聲道:“從今以後,你只是祈願。”

“從今以後,你再也不需要背負這些所謂宿命。”

“從今以後,就忘了我,過平安喜樂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