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一)
“祈願!”
一大清早的,無妄山上,司淵上神的怒吼之聲就已傳遍了每個山頭。
潛學堂中,在外大名鼎鼎,旁人一見皆得恭敬見禮的司淵上神,此刻,正瞧着眼前一群嘴硬的徒弟,被氣得只能搖着折扇給自己降火。
司淵上神乃是現今無妄山之主——戰神商瞿的摯友。
不同于仙界大多的上神皆是生來靈胎仙體,司淵原不過凡人之軀,是經由無數次的歷劫,一步步飛升上來的。
也正因如此,司淵初入天界時也曾受盡了他人冷眼。
直到,他在焚天界遇見了來自金烏一族的商瞿與來自麒麟一族的青梧。
商瞿與青梧雖皆是彼時仙界最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然他們身上卻并無任何傲慢之意,反而處處寬以待人。
他們三人年少時曾一同鎮守焚天界,以抵禦魔界侵襲,也因此建立了極為深厚的情誼。
可自打萬年前,魔界之主黎宿同羽族之主祁鶴大戰于昆侖之巅,且兩敗俱傷雙雙隕落後,魔界可謂是元氣大傷。
是以處于仙魔兩界交界之地的焚天界得以萬年不曾再生戰亂。
也因此,得了閑的司淵上神,就被自家倒黴兄弟商瞿拎到這無妄山上來給他帶徒弟了。
将前方課桌上的小屁孩們挨個瞪了一眼,司淵一把收起折扇,一拍桌子,做出一副惡狠狠的姿态。
“都給我老實交代,祈願那倒黴孩子到底跑到哪裏去了?”
無妄山上弟子雖衆多,但能被司淵親自教導,也唯有商瞿的五位親傳弟子,以及麒麟一族嫡系的小公子——酌兮。
戰神商瞿共有五個親傳弟子,分別是大弟子松筠,二弟子姜嶼,三弟子鏡斂,四弟子桑柔以及五弟子祈願。
別看這六位不足萬歲的小仙年齡不大,可主意卻是一個比一個大!
尤其是那祈願!
想起祈願,司淵可謂是氣得牙根都癢癢。
身為商瞿的第五位親傳弟子,上有一位戰神師尊與四位師兄姐寵溺,下有酌兮這個小跟班幫忙背鍋,祈願自小就養成了個肆意妄為的個性。
先前有商瞿鉗制着她還好,如今商瞿閉關,這丫頭搗蛋鬼的性子倒是愈發顯現了。
成日裏不是跑去鳳凰一族偷盜鳳凰蛋把玩,就是跑到海面上去給龍族找麻煩。
就連避世不出的金烏一族,她也要去招惹一番,将人家的至寶扶桑樹都快給薅禿了!
司淵到現在都還記得,那金烏一族的族長伯曜,苦哈哈地跑到無妄山上,用水鏡給他看那只剩幾片零落枯葉的扶桑樹時的情形。
要知道,論起來,這伯曜可還是商瞿的族叔呢!
這才不過半年時間,司淵就快被她氣瘋了,恨不能時時刻刻都盯着她。
只可惜,司淵到底百密一疏。
這不,酌兮的姑姑,也就是司淵的發妻青梧來給他送個飯的功夫,就讓那小丫頭又不知溜哪裏去了。
這可當真是把司淵氣得不輕,他那平常寶貝極了的胡子,都險些被他的手勁扯掉了一半去。
瞧着眼前這群小屁孩一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顯想要包庇祈願到底的模樣,司淵強壓下的怒火蹭地一下就冒了出來。
拿着折扇挨個敲了這群小屁孩的腦瓜子,司淵皮笑肉不笑地道:“不說是吧?”
嘆了一口氣徑直坐在了身後的桌面上,司淵手執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着掌心,側頭思慮了片刻後,擡手朝門外候着的小仙娥招了招。
“忘憂,我記得商瞿最近從三重天又領回來一批古書對吧?”
尚不知司淵何出此問的忘憂只是老實地點了點頭,應聲道:“回司淵上神的話,山主确實從三重天帶了一批古書回來,現下,正存放在藏書閣呢!”
司淵話音才落,一聲童音就已急急而出,“姑父饒命啊!”
受司淵教導多年,酌兮自是知道,以司淵的脾性,怕是又要罰他們到天焱塔內去半蹲着抄書了。
天焱塔,原是上古一位神君煉丹的神器,終日熊熊燃燒着靈火,尋常小仙只怕甫一踏進便要灰飛煙滅成一枚靈丹了。
也就司淵這厮膽大放肆,一邊以水屬神力護佑着這幾個小娃不死,一邊借天焱塔之靈火予他們懲戒。
可饒是有司淵的水屬神力護佑,他們每從天焱塔中出來,不死也得脫層皮。
瞧得有人終是耐不住開了口,司淵的唇邊不由得漾起了一抹得逞的笑意,只是待他扭過頭時,他面上已然恢複了原先的神情。
“哦?”司淵輕笑了笑,眉眼之間盡是蠱惑之意,“小酌兮,告訴我,祈願那家夥跑哪裏去了?”
目光并不敢同司淵對視,酌兮委屈巴巴地朝一旁幾個較大的幾個同夥瞟了一眼,最終認命般地搖了搖頭。
“我,我不知道。”
氣得倒吸了一口氣,司淵又再度将目光轉向五人中看似最明事理的——祈願的三師兄鏡斂。
“鏡斂,你也不知道嗎?”
忽而被司淵點名發問,鏡斂卻絲毫不慌,只是朝着司淵拱手拘禮道:“回司淵上神的話,鏡斂确實不知道小師妹去哪裏了。”
“都給我滾去天焱塔抄書去!”
氣急了的司淵長袖一揮,一抹神光化作五根繩索,直直将這群嘴硬不交代的孩子捆住,朝着天焱塔的方向丢去。
來不及說話便已身處天焱塔內的五人,感受到那撲面而來的熱意,面面相觑,皆是苦笑。
望着那方立于熊熊之火上,由玄金神鐵打造的書案,酌兮面如土色,小嘴癟了癟,看起來像是要哭了一般。
“蒼天啊!這還有沒有天理了,祈願這天殺的家夥,出去玩不帶我就算了,還得我幫她受罰!”
瞧得酌兮這副慘兮兮地抱怨的模樣,早已認命地走到書案前坐下的四人皆是笑望着他。
無奈地搖了搖頭,現今五人中唯一的女孩桑柔站起了身,行至酌兮身畔,伸手拉起了他的手腕,徑直朝那書案走去。
“小酌兮,認命吧!”桑柔擡手按住酌兮的肩膀迫使他蹲下。
回身走至自個的位置,同樣蹲下,桑柔扭頭扯出了一抹實在難看的笑意望向酌兮,說了句老實話。
“小酌兮,你要是不想等我家小師妹回來再被揍一頓的話,就老老實實抄吧!”
聽得桑柔這話,酌兮伸長了脖子瞧了瞧一旁幾位已然動筆了的師兄們,苦兮兮地垂下了頭。
沒辦法,比起被祈願那厮打一頓,半月下不了床,他還是更願意被司淵關在天焱塔內抄書。
可饒是心下已然做了決定,一邊抄,酌兮的小嘴仍是一邊嘟囔着罵道:“蒼天啊!這簡直是太沒天理了啊!”
這番情形,一旁的松筠等人似是早就習以為常,相視了一眼,皆是無奈地搖頭淺笑。
自他們師尊商瞿閉關以來,他們每隔幾日就要來着天焱塔中走上一遭,沒辦法,誰讓他們有個不聽話,卻又打不過的小師妹呢?
仙界衆人皆知,戰神商瞿門下共有五位弟子。
大弟子松筠原是商瞿于凡世游歷時遇見的一乞兒,彼時商瞿觀他心性純良又同仙道有緣,這才出言指點了他幾分。
不曾想,這孩子也當真是個有造化的,僅三千餘年的功夫就已飛升仙界,還成功拜入商瞿門下。
松筠之仙骨同他幾位師弟師妹相比雖不算佳,但他平素卻是最為刻苦努力的。
又加之他為人溫和有禮,因此,不單無妄山中人皆敬仰于他,就連仙界諸人也皆是對他贊賞有加。
二弟子姜嶼出身東海龍族,他少時雖因非嫡系的出身而不得族中人重視,但上天終究眷顧于他。
他天生淨水神骨,生來就具淨化世間萬千水源之能,甫一覺醒,就讓整個東海煥然一新。
昔年東海龍族之中還曾有人欲将他之神骨剔除,嫁接于那嫡系公子之身,幸得商瞿插手,将他帶回無妄山,收為弟子,這才使他得以幸免于難。
也正因如此,在姜嶼心裏,無妄山就是他唯一的家。
不同于同門兩位師兄略帶悲意的過往,商瞿的三弟子鏡斂與四弟子桑柔皆是出身仙界大族。
鏡斂之父乃是騰蛇一族現任族長,作為一族少公子,鏡斂自出生就備受家中長輩疼愛。
早先商瞿駐守焚天界時,鏡斂其父就曾于商瞿麾下任職,是商瞿最為忠心的副将。
因此,在鏡斂仙骨覺醒後,商瞿也便将他收歸門中,帶在身邊。
而桑柔出身亦是不凡,其父乃是常年駐守天門的靈澈上神,其母亦是掌管仙界一方至寶的雪空上神。
仙界仙者萬萬,然能度過雷劫飛升上神的,至今,仍不足百人。
一門兩神,足可見桑柔出身之顯赫。
又加之桑柔自小就顯露出的絕佳天賦,也因此得以拜入無妄山,成為商瞿的第四位親傳弟子。
至于祈願,則與她的師兄姐們不同。
商瞿旁的徒弟皆是千歲有餘才被收入的無妄山,而祈願,則是五千餘年前被商瞿從外頭抱回來的嬰孩,無父無母。
就連她之仙骨,都透着一股詭異的氣息。
與凡界孩童入通仙臺探查靈骨相似,仙界孩童亦須經由喚骨儀式方能喚醒自身仙骨,從而真正地踏上成神之路。
一般而言,仙界孩童大多需經過數千年的苦修,強大自身體魄,方才有一絲機會可以抗過喚骨儀式時周身蛻變所帶來的痛苦。
可彼時祈願尚是嬰孩模樣被商瞿抱入無妄山之時,她之仙骨就已然覺醒。
無妄山外也曾有無數人懷疑過祈願的來歷,叫嚣着要商瞿将她交出去予諸仙查探,但卻一一被商瞿冷冷擋了回去。
整整三千年,外界諸仙只知無妄山之主,戰神商瞿的五弟子名祈願,卻無一人可得見祈願真容。
直到祈願三千歲生日那年,一場雷劫頃刻将整個無妄山覆蓋。
其聲勢之浩大,遠超昔年仙界旁的上神歷劫時的景象。
那轟轟烈烈而來的紫金神雷,似是要将整個仙界蒼穹都從中撕碎了去,惹得諸仙驚懼。
幾乎是沒有任何商量的,諸仙皆是傾巢而出,趕赴無妄山地界探查。
他們甫一至無妄山周邊時,就見——
在那漫天肆虐的雷光裏,在那層層向下坍塌着的烏雲中,一柄神劍,驟然穿過天際,将那烏壓壓地下墜着的雲層,頃刻間,一分為二。
忽而一道翩跹紅裙的身影從那裂縫中飄逸而下,只見,她一人,一劍,只一揮,那厚重得令諸仙驚懼的雲層霎時散去。
那少女右手持劍,劍尖擦過地面,她挺直了脊背,一步步朝着諸仙的方向而去。
待得那少女走近,諸仙皆看清她的容顏之時,只聞,那少女道——吾乃無妄山,祈願!
這時諸仙方知,眼前這位只漫天紛亂雷光中而來的少女,便是昔年被他們質疑身份的嬰孩。
不等諸仙的震驚散去,天邊忽而恢複了清明之色,一道虹光降于祈願周身,使其得證上神之位,而諸仙,亦是在此時瞧見了她之仙骨。
那道仙骨周身萦繞着淡淡的銀光,諸仙不過遙遙一瞥,便覺雙目刺痛,血淚自眼角流出。
但其上散發出的那股濃厚的仙意,亦是将那纏繞了祈願整整三千年的質疑抽離了去。
那日的無妄山之巅,諸仙幾乎是齊齊朝着祈願拱手。
那一禮,既是賀仙界再度迎來一位上神,亦是因為先前的懷疑向祈願致歉。
祈願也因此得仙界之人尊稱一聲羲羽上神,她之仙骨被稱為羲鄍神骨,她之神劍亦被喚作歲刑。
但與她的幾位師兄姐們或溫潤,或仁慈的聲名遠揚不同,除了那日聲勢浩大的歷劫外,祈願最廣為人知的,還當屬她搗蛋的本領了。
畢竟,仙界百族,縱使強如戰神商瞿出身的金烏一族,也沒能逃過被祈願薅禿至寶的命運。
天焱塔外,青梧面露焦急之色地轉來轉去,乍見出去尋人的司淵從外頭回來,忙快步走上前去。
“如何?”青梧滿含希冀地望向司淵,“祈願那丫頭可是又跑哪族瘋去了?”
蹙着眉心搖了搖頭,司淵嘆息道:“仙界百族我就差沒一族一族上門問了!都說不曾見過祈願那丫頭。”
額間青筋抽得厲害,青梧不得不擡手捂着它以保持思緒的清明,“那她能去哪兒呢?”
擡眼望向青梧,司淵無奈道:“那丫頭若是跑去了人界倒還好了!就怕她不知深淺地溜去魔界了!”
司淵口中的魔界一出,青梧當真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縱使祈願天賦異禀,小小年紀修為就已幾乎與他們這些老牌上神相當,但青梧可不會天真的以為,祈願只憑這般修為就能橫行魔界了!
畢竟,萬餘年前,折在仙魔戰場的上神亦是不在少數。
更何況……
仿佛早已随着時間的推移而淹沒了的那個事實再度被一聲魔界撥動的心弦,青梧心中又驚又怒。
不行!誰都能去魔界!祈願,不行!
一把拉住司淵,青梧急切道:“我先傳信回麒麟一族,托他們幫着在仙界中再尋尋。”
“你現在就去人界一趟看看,魔界,就由我去走一遭。”
見青梧轉身就要離去,司淵認命般地拽住了她,道:“魔界危險,還是由我去走一遭吧!你去人界。”
言罷,似是怕青梧反悔,執意去魔界一般,司淵化作一道流光,當即就朝着焚天界的方向而去。
青梧重重一嘆,朝着司淵離去的方向喊道:“你且當心些!縱使萬餘年前魔界元氣雖傷,卻也不可小觑。”
旋即,青梧亦是化作一道流光,朝另一方向飛去。
戲劇的是,青梧甫一踏出無妄山的地界,就正巧迎面撞上了歸來的祈願。
祈願身上還扛了個身姿單薄的清秀少年。
青梧眉心一蹙,眼皮瞬間跳個不停。
衣袖一揮給往反方向而去的司淵發去了一道消息,青梧飄然落至了具祈願不遠處,背靠一棵青蔥的大樹,好整以暇地扭頭望向祈願。
小嘴原本還嘟嘟囔囔地念叨着要少年醒來後給她當小跟班的祈願,乍見青梧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腳步當即就是一頓。
蒼天啊!我怎麽這麽倒黴啊!
祈願朱唇微抿,眼皮跳得厲害。
擡起空閑的手暗自揉了揉僵硬得不知該作何表情的臉,祈願讪笑着,烏龜爬一般地朝青梧的方向挪動着腳步。
“姑姑。”祈願輕聲喚了青梧一聲,見青梧轉過了身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了她,不禁抿起了唇。
雙手抱于胸前,青梧朝着祈願假笑了一聲道:“喲!咱們的羲羽上神還知道要回家呢?”
見青梧的目光直直落向了那被她扛在身上的少年,祈願眨了眨眼,略顯驕傲地道:“山下撿的,怎麽樣,好看吧!”
只是,祈願怎麽也沒想到,她想着的是撿了個跟班,而青梧想的卻是……
只見,青梧一指輕擡,指向那少年,朝着祈願問道:“這是?咱們羲羽上神居然還有養男寵的癖好?”
青梧話語一出,驚得祈願一個踉跄險些将那昏迷了的少年摔下了地。
忙一把将險些掉下地的少年再度摟入懷中,瞧得青梧眼底那越發歪了去的笑意,祈願連連擺手。
“姑姑!你這是哪家的話本子看多了啊?”
聞得祈願此話,青梧卻是露出了一臉我懂了的表情。
伸手輕拍了拍祈願一側的肩,青梧道:“小丫頭,別害羞啊!姑姑是過來人,我懂!”
“诶!你說,要不了多久咱們無妄山是不是要出現幾個毛頭小娃了!”
朝着祈願微一挑眉,青梧揶揄道:“小祈願,你可別忘了,你可是姑姑養大的!将來的娃娃得借姑姑玩啊!”
什麽?
祈願大驚失色。
眼見青梧全然沉溺于自己的幻想之中,說的話也是愈發離奇了起來,祈願忙出言打斷了她。
“姑姑!”
無可奈何地望向青梧,祈願道:“您這說的都什麽跟什麽啊!這都沒有的事!”
“他還發燒呢!我不跟您胡扯了!”
但見青梧那全然沒将自個的解釋聽進去的模樣,祈願嘆了口氣,一個閃身就欲避過青梧徑直朝山內而去。
卻不想,她甫才邁出三步,就聽得身後的青梧漫不經心地道:“哦對了!忘記告訴你了,你師尊快要出關了!”
聽得青梧此言,祈願的腳步一下就不受控制般地停在了原地。
她回過頭,震驚地望向青梧,道:“師尊說要閉關一年嗎?這才半年啊!”
青梧聳了聳肩,無辜道:“這我可就不知道了。”
強撐着如常的臉色轉回頭,祈願腳步陡然變得急促。
完蛋了,完蛋了,祈願的心裏叫苦連天。
她一面思慮着該如何解釋她這些時日的壯舉,一面不停地在腦中編撰着理由,以說服商瞿留下這個她撿回來的少年。
腦中的思緒纏成了一團,此刻,祈願是當真想仰天怒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