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尋跡

溫禾暫時沒有找房子的打算,她将行李放到了教師公寓準備住下。這間房子從她入職始就申請下來,前前後後才住過幾次。

她把房子打掃了一遍,又拿出未批改完的卷子。現在剩下最頭疼的作文,36張答題紙密密麻麻,遇到字差的是半天找不到一句中心句。

外面的天色暗下,窗口的碎葉搖晃,縫隙裏漏出微光。她于桌前擡頭,在外面的喧嚣裏停筆,恍然像是回到那年夏天。

高考這件事哪怕時隔了好多年,都是觸景最易生情的。何況溫禾當了老師,每三年都要和高考遇上一次。

教師公寓的住着很多學校的老師,溫禾出門就能碰見幾個熟人。他們對溫禾出現在這意外:“溫老師今天來這住?”

她點頭,禮貌地和每個人打招呼,“是的,之後也在這,上下班方便。”

學校的老師大多都認識,知道她結婚的人也不在少數。她突然搬來教師公寓,各種猜測出現,但是沒有人會直白地開口問。

溫禾把宋鶴時的聯系方式拉黑,只留了一個微信。

溫禾:要離婚了就給我發消息,平時別找我。

宋鶴時秒回:別這樣,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都會改的。

老套的說辭和不變的承諾,現在這樣費力不如在做錯事之前慎重考慮。

她把陸闵的衣服送去幹洗店,順帶去買了一套新被褥。景城的冬天比N省要冷,溫禾在這習慣多蓋一條被子。

教師公寓旁邊就是學校,溫禾可以站在窗前遠遠看到省高的教學樓。高三那一幢有教室亮着燈,每層都有三兩個學生在走廊上吹着風。

省一高周末不補課,但是學校會開放以供想學習的學生自習。高三的氛圍截然不同,緊張沉悶,可能會壓地人喘不過氣。

有時候溫禾備課結束地晚,提包離開時看見高三的教學樓還是燈火通明。黑暗寂靜的校園裏他們是獨獨矗立在光裏的存在,樓下花壇裏蟲鳴不斷,發熱的燈管邊繞着渺小不熄的蝶蛾。這場角逐,原來從進入高三那一刻就開始。

她還能喘口氣,慶幸自己帶的還不是高三。

直到洗完澡,她才能渾身輕松地躺在床上。從失望到把話說開,再到搬東西離家,這些竟然都發生在同一天,快地讓她不踏實。雖然離婚的事情不順利,但是她和宋鶴時早就沒有回頭路。

手機收到消息,是陸闵回複:不好意思,剛才有事。那天我在景城,可以自己來取。

溫禾不好意思讓他麻煩,提出還是想給他送過去。

LM:周四你有空嗎,怕是工作日打擾你?

陸闵說話和他本人一樣,禮貌和煦又疏離,他好像情緒很淡,斯文不熱烈,很難看到鮮明的色彩。陌生人這樣相處,再合适不過。

溫禾:周四上午我有空,你約時間地點吧。

陸闵沒再客氣,約她在時代廣場一樓的咖啡廳見面。

周末後遺症差點讓溫禾遲到,她走到樓下的時候預備鈴剛響,年級主任站在樓梯口大喊:“跑起來跑起來,馬上就要遲到了。”

溫禾心虛,低着頭混在一群人中間進去,年級主任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繼續對着後面的人催促。擁擠的人流在各個樓層分散,她還要往上到四樓。

“小溫老師你也晚了?”後面的人追上,幾步跨到她身邊,“你早飯吃了沒,沒有我分你一個包子。”鐘卓晨從校服口袋裏掏出早點,三個包子被壓地變形。

兩人一起往班級走,溫禾把他書包接過,人攔在外面,“吃完進來,肉包子太香了。”

教室裏早讀的人寥寥,有眼尖的看見她從後面進來,悄不做聲地從後桌那轉回去,拿起書本朗讀。連鎖反應帶起周圍的學生都掏出課本早讀,聲音一時間響了不少。

鐘卓晨坐在最裏面倒數第二排,她走進去順手點了點右側的桌上,趴着睡覺的人恍惚轉醒,看着她咧個大牙,“小溫老師,今天語文早讀啊。”說罷,在課桌下摸索,費力找出一冊語文書。

“我上周教的必修三,你拿必修一已經準備開始複習了?”溫禾把他手上的語文書倒過來,“周末王者峽谷遨游多久啊,給我體委累成這樣?”

何洋習慣和她開玩笑,“可不能這麽說我,明明是在知識的海洋溺水。”

溫禾沒接他的話,從過道上去坐到講臺,把試卷的錯處大致翻了一遍。正好翻到董應的試卷,心有靈犀似地兩人對上眼。

董應坐在講臺桌左側,看溫禾手裏捏着的卷子窘迫,不好意思地問:“老師,這是我的試卷嗎?”一百二十分滿分,上面的七十幾分慘不忍睹。

溫禾面色沉重的點頭,想給他說點錯題又不知從何下口,古詩填空沒默出來,文言文翻譯一派胡言。沒眼再看,她放下試卷嘆氣,“這個好位置也沒能拯救一點你的語文。”

早讀結束的第一節課就是語文,溫禾趁着課間讓課代表把卷子發下。底下有人舉手,“老師,這個分數對我有點低。”

“這還有點低,我都盡量給你撈及格了。古詩文賞析,人家懷才不遇借景抒情,你給我寫思鄉?作者就差趴你耳邊告訴你他自己不得意了。”溫禾無奈,把手中的試卷展平,“坐下吧,這節課我講卷子。”

教室裏的窗戶緊閉,早起的困倦還沒消散,她一眼就能望到好幾個雙眼無神的。溫禾清嗓把語調提高,拿着卷子滿教室的轉悠講解。

有些男孩子是真偏科,溫禾講課時都想把知識灌進他們不知構造的腦子裏。教室裏大多都是落筆聲,偶爾有人回應問題。一節課對于她來說過地很快。

她周一有六節課,等會還有兩個班的試卷要講。下了課收拾東西她就準備走,在樓梯口遇見班上的女孩子。

“潇宜,你在這等我嗎?”

李潇宜點頭,但是對着溫禾有點不知如何開口,猶豫再三才輕聲問:“溫老師,我現在還可以轉班嗎?”

景城的高考政策走的是七選三,除了語數英必修,其他七門可以選三門必修。到時選擇的三門選考,記分數,餘下四門學考只看賦分等級。

高一期末科目選擇分班後,溫禾帶的班級是理科班重點班。李潇宜是班級裏為數不多的女生之一,她的成績均衡不錯,但是物理一門有點拖後腿。女孩子讀書很用功,她覺得自己和優秀有差距,總是在盡力地彌補弱勢。

“轉班的時間已經過了,現在要找班級可能有點難。”溫禾不想讓她失望,先問了她的想法,“想換到哪個班級?”

李潇宜知道現在說轉班晚了,她當初以為自己努力就能趕上,但是思維這一塊她真的怎麽追都追不上。“最近物理越來越難,我跟着很吃力。想着不如趁早換一門學科,換成化學生物和地理。”

聽不懂的知識點好像怎麽樣都不懂,這題聽會了相關問題遇到還是迷茫。她也喜歡物理這門學科,但是她不敢拿未來來賭。她擡眼看溫禾,見人沉默心裏也糾結。

“沒事的老師,我就來問問,不可以轉也沒關系,我很喜歡現在的班級。”

女孩子的心思細膩又敏感,在高中這個年紀想地多且細。溫禾知道她也是鼓足勇氣來和自己說,怕給自己添麻煩,也怕不能轉班自己面臨的困境。地化生是十八班的組合,班主任王老師她認識,可以去問問。

她安慰失落的人,“如果你決定好地話,我去幫你問問還可不可以轉。”但她也不能保證接過,畢竟當時剛開學學校給過兩周的換班時間。

像是沒想到她現在還願意幫忙,李潇宜向她彎腰致謝,欣喜地說着謝謝老師。

轉班的事情麻煩,因為錯過時間,王老師那邊拿不準。這幾日溫禾不是上課就是往教務處跑,她向負責轉班的老師解釋說情,又找成績單又要開證明。

教務處那邊還沒有給結果,她也不知道這件事能不能辦成。

許願等在行政樓樓下,她來溫禾一起吃午飯。正值放學,一批一批的學生穿過天橋往食堂走。冬日的太陽不夠溫暖,隔着厚重的雲層落下幾道光,不輕不重照在人身上。

她看見教的一個學生走在最後面,低着頭像是要和周圍的人隔開,那件單薄的棉衣穿在他身上禦不了幾分寒意。

溫禾下來,“走吧,開我的車去外面吃。”她順着許願的視線往遠處,“再看什麽?”

“再看一個學生,十五班的。”許願和她往校門口走,忍不住說新分配給她的十五班,“十五班裏有幾個學生态度真的很橫,上課不聽課也不聽話。”她去的第一天就被最後排一個男生氣到。

“他和我說,他就是不聽課的人,讓我不要叫他也不要吵他。”要不是自己教到,許願真不信現在重點高中還有這樣的學生。

人的性格各異,組在一個班級裏也是相處,融洽還是緊張,她們做老師的真的很難幹預。高中是自我意識很強的一個階段,抛開知識,她們也承擔着育人的義務。

溫禾讓她別置氣,“可能家庭沒壓力人家就是不願意學,還有那麽多學生願意聽我們許老師講課呢。”

許願不知想到什麽,點頭說是,“十五班也有學生很好學。”

周四的早讀是英語,溫禾簡單去班級裏轉了一圈就離開。她和陸闵約的時間是九點半,現在開車過去先拿衣服。

這幾天宋鶴時陸陸續續給她發了很多消息,無非都是求她原諒。他甚至來過教室公寓樓下,溫禾也沒下去。他堅持不離婚,讓溫禾心生煩躁。

大衣被裝在袋子裏,送到溫禾手裏時她拿出來看了一遍。其實和原來并沒有什麽差別,只是少了那點皂角香。

時代下面的停車場太繞,她把車停在對面,走路去約見的咖啡廳。等紅綠燈的時候她好像就看見人,不過隔着咖啡廳的大玻璃看地不分明。

走近才看地清楚,陸闵坐在靠外玻璃的桌上,下半身被牆角茂盛的綠植遮擋。棕綠色的西裝筆挺,內搭的白襯衫規矩扣到最上面一顆紐扣。他今天帶着黑框細邊眼睛,手裏拿着雜志翻地漫不經心。

溫禾的身影印在玻璃上,短暫遮住一些光。陸闵擡頭看到外面的人,微微坐正身子。玻璃窗上倒影的世界,行人走動色彩變化,而他笑着注視,眼裏好像只看到溫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