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七）
第二日清晨，祈願一大早就拽上了祈焰一道前往了天道殿。
美其名曰，那就是朋友之間當然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粥一起喝粥，沒粥一起餓肚子。
可她這話，也就只能诓騙诓騙祈焰這種新來的人了。
若是讓酌兮這種吃虧多年的家夥聽見，定會大罵祈願是個天殺的家夥，就連挨罵都要找個人陪。
一路都大步走在前方，還不忘牽着祈焰的衣角給他領路的祈願，甫一行至天道殿前，腳步就戛然而止。
她幾乎是以那手中捏着的衣角為核心，裙擺翩跹間，就已然繞至了祈焰的後頭。
祈願的小手搭在祈焰的背上偷偷朝前推了推，同時她死死地拉住了祈焰的右臂，從他右側探出頭來，擡眸望向他。
眸中，水光潋滟，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你走前頭，好不好！”
微抿着唇，祈願眨巴着雙眼，略帶懇求般地将祈焰的衣袖朝下拽了拽。
少女溫熱的氣息幾乎是滲過了衣物從手臂一點一點朝心尖蔓延，面對祈願的目光，祈焰連忙撇過了臉。
可那右臂上傳來的溫熱觸感，卻仍是令得他根本是一動也不敢動。
“你，你先，先松開我。”
然，祈焰到底是小瞧了祈願的本事。
要知道，這整個無妄山內，若論順着杆子朝上爬的本事，那祈願絕對是當之無愧的。
“我不。”
似是要表達自己堅定的決心一般，祈願将環抱祈焰右臂的手收得更緊了些，仿佛要将他的右臂徹底融入自己的骨血一樣。
“除非你答應我！”
祈願就是祈願，即使是耍賴，卻也說得坦然。
而祈焰那始終被她環抱着的右臂幾近僵直，有溫軟的觸感透過層疊的衣物像是雨後屋檐殘留的雨珠，一下一下，敲打在他的心間。
幾乎是不由控制的，祈焰的耳廓，漸漸染上了一抹緋紅。
面對祈願這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姿态，他也只得紅着臉，點頭應了聲。
“你，你，你先松開我。”
祈焰的話，說得磕絆，他的目光死死地定在了不遠處的一方石獅子上，半點不敢轉。
“都，都依你還不行嗎？”
終是得到了想要的答複，祈願那靈動的雙眸中閃過一絲得逞後的狡黠之色。
她在祈焰窘迫的目光中松開了他的右臂，卻又旋即，将一疊守則交到了他的手中。
輕拍了拍祈焰的肩，祈願踮起腳，指了指不遠處的殿門，附在他耳邊小聲道：“那兒，就是天道殿，我師尊居住的地方。”
伴随着少女輕柔的嗓音而來的，是那順着祈焰耳朵的輪廓緩緩彌漫開來的熾熱。
那抹熾熱像是附骨之蛆，饒是祈焰在心頭一度默念着清心咒，卻也始終揮之不去。
他緊攥着拳以維持着面上的平靜，腳步幾乎是不帶思量地就朝天道殿的方向走去。
祈焰一邊走，一邊想，待會回去後，定然是要再好好惡補一下清心咒的，想來定是他這一月來還不夠努力，把咒語學茬了，這才不管用的。
祈焰的腳步陡然向前，祈願尚沒來得及移開那置放于他肩頭的手，就已然被他帶得跟着前行了兩步。
她的手自他肩頭滑落，捏住了他的一襲衣角，一如來時，她領着他那般，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緩步走在祈焰身後，祈願的目光不由得朝着身前少年單薄的身影瞧去。
眼前的少年身姿纖纖，背影挺拔，他分明只着一身素白得連一絲點綴之物也無的衣袍，卻仍掩不住其通身的矜貴之氣。
瞧着他的背影，無端端的，祈願忽而就想起了往昔同司淵上神學習上古秘聞時，認識的那些上古神祗。
不禁嘲笑了自己一番，祈願搖了搖頭，将那些荒唐的思緒盡皆抛去。
要知道，自億萬年前神魔一戰後，這世間，唯有仙，魔，妖，人四族各踞一方，至于神祗，早就成了一個傳說了。
在祈願的胡思亂想中，祈焰已然領着她跨過了天道殿的大門，進入了天道殿中。
甫一踏入天道殿中，許是着實心虛的緣故，祈願忽覺周身一陣寒涼之感襲來。
她不由得斂了神色，垂下眼瞳，裝出了一副乖巧文雅的模樣來。
只可惜，她的僞裝，一下子就被早就在殿中候着她的青梧給識破了。
“別躲了，自己拿着來交，拉別人當擋箭牌可是無效的。”
青梧此話一出，祈願就下意識地撓了撓後腦，她嘆了口氣，這才慢吞吞地朝前挪動了幾步。
不情不願地從祈焰手中接過那一沓守則，祈願一邊伸手将它朝青梧遞去，一邊還不忘偷偷打量着青梧的神情。
果不其然，接過那疊守則的青梧在目光觸及那抹顯眼的墨色時，額角青筋都是不由得微微一抽。
略顯無奈地瞪了祈願一眼，青梧笑罵道：“現在你倒是裝得乖順，前些時日那不悔的氣魄這是又丢到哪裏去了？”
面子上頗有些挂不住，祈願不由得擡眼望向青梧，讪讪一笑。
“姑姑！我明明一直都很乖的……”
許是心知自個有幾斤幾兩，祈願的話說到後頭，聲音已然是愈發小了下去，恍若蚊吟。
又加之瞧得青梧眼底那似笑非笑的模樣，祈願終究還是沒能将臉皮厚到底。
“哎呀！姑姑！這不都過去一個月了嘛！”
本性終是暴露，祈願朝前走了一步，伸手拉住了青梧的袖子，輕晃了晃，撒嬌道：“姑姑，你就快忘了它吧！”
擡手輕輕拍在了祈願拉着她衣角的手背上，青梧斜眯了祈願一眼，而後搖了搖頭。
笑着望向了一旁像個木樁一般的祈焰，眼尖的青梧一眼就瞥見了他耳根處的那抹緋紅，目光不由得轉回了祈願身上。
青梧那如白玉精雕般的手指忽而戳了戳祈願的小腦瓜子，而後，她轉眸望向了祈焰，笑道——
“祈願既将你帶回了無妄山，還給你取了名字，往後啊，這兒就是你的家了。”
學着這連日來祈願教他的模樣，祈焰将右手平放，以左手手背貼着右手手心，而後覆于胸前，朝着青梧之處微微屈身。
“多謝青梧上神關懷。”
少年聲線朗朗，只是安靜地立在一旁就顯得那處風光霁月。
一時間，青梧一邊不禁對眼前的少年生出了幾分好感，一邊也暗暗懷疑起了自個。
她究竟是怎麽養出祈願這個受美色所迷的小丫頭的。
上上下下地将祈焰打量了一遍，青梧笑言道：“外頭人不明理的人常說祈願這丫頭如鬼似魅般的唬人，可實際上啊，這丫頭的心可好了。”
突然頓了一頓，青梧頗為嫌棄地瞥了祈願一眼，“就是有些不着調，成日裏瘋瘋癫癫的。”
站在一旁本興高采烈地等着青梧誇贊的祈願哪曾想會忽而被揭了短，生怕自個在祈焰眼中的形象崩塌，祈願微啓朱唇就欲解釋。
然，青梧可不肯給她這個機會。
她繼續道：“此番她為了留下你，甚至不惜駁了落蝶境境主的面子，但願你，能對得起她這番情意才好！”
起先，聽着青梧給祈焰一顆甜棗，又打他一個巴掌的話，祈願還覺得津津有味。
可越聽，祈願越覺得古怪。
忽而腦子靈光了一下，祈願這才品出味來，慌忙抱住青梧的胳膊，解釋道：“姑姑！你怎麽還為老不尊啊！什麽情意啊？”
“為老不尊？”
祈願那話的重點分明在情意二字上，然到青梧耳中，她卻只注意到了那為老不尊四字。
皮笑肉不笑地望向祈願，青梧擡手一把揪住了她的小耳朵，“小祈願，你有本事再說一次！”
“姑姑！”
猛地眨了幾下眼，祈願強擠出了一滴淚懸于眼下，她委委屈屈地朝着青梧控訴道：“姑姑盡會欺負人！”
聞得祈願此言，瞧得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青梧卻是笑了。
要知道，她手上可是根本就沒使力的，這小丫頭倒是會演。
忽而就起了要讓這小丫頭好生吃點苦頭的心思，青梧正欲加重手上的力道，然一旁站着的祈焰卻是忍不住出言了。
“能不能不捏她？”
青梧甫一擡頭，就見祈焰正緊蹙着眉，站在遠處看着她。
他那雙蒼白似玉，修長纖細的手自素白的袖間露出，懸在空中，隐可見其上微凸的青色脈絡。
只一瞬，青梧就看懂了他的意思。
眉眼含笑地瞧了一眼祈焰，青梧又回頭瞥了一眼正被她拎在手中的祈願，不由得啧啧了兩聲。
“現在的小年輕啊！”
祈願還尚未反應過來青梧話中的含義，就聞得青梧又道：“她說我為老不尊，該罰，難不成，你要替她？”
似是全然不曾思慮一般，青梧話音才落，祈焰就已然在祈願怔愣的目光中，輕颔了首。
“好。”
祈焰應得幹脆，青梧卻是挑了挑眉道：“就算我罰她去斷情崖面壁，你也願意替她去？”
斷情崖，乃是無妄山懲罰弟子的禁地。
那處終年冰寒，哪怕是得證上神之位的仙人，入了那處，就是再強橫的護體之氣都會變得如紙般單薄，無法抵禦刺骨寒氣的侵襲。
更有甚者，還會遭遇寒氣入體，漸漸化去體內仙骨，就此淪為凡衆。
故而哪怕無妄山成立已有數萬載，那處禁地，卻仍不曾被人使用過。
過去的一個月中，祈願也曾拿着無妄山的地圖一一給祈焰介紹這山中各處，是以哪怕祈焰不曾去過，卻也對這斷情崖之名如雷貫耳。
可饒是如此，在青梧挑眉望向他時，他卻仍是點了頭。
他不躲不避地迎上了青梧的目光，雙眸間的澄澈令得青梧都不禁為之一愣。
旋即，青梧便聞，他言，他願。
祈焰此話一出，青梧不禁擡手拍了拍祈願的肩，暗贊她選人的本事。
然，那被青梧松開了的祈願，卻是沒來由地氣悶。
她幾乎是三步作兩步走的來到了祈焰身邊，在祈焰無辜的目光中，拉起他的手，重重地就拍了下去。
“願意個頭，你願意。”
正當祈願欲将祈焰訓斥一頓時，商瞿卻是從天道殿外走了進來。
商瞿渾身帶着的寒氣令得祈願滿腹的話都不禁噎在了喉中，下意識地，她将祈焰往自個身後拽了拽。
然，她那小小的身軀，自是遮不住祈焰的。
顯然是注意到了祈願的這番動作，商瞿的心，忽而一疼。
萬載以前，也曾有一個紅衣姑娘，哪怕面臨諸仙讨伐，她卻仍是将心上人，往自個瘦小的身軀後，藏了藏。
倏然間，商瞿望向祈焰的目光不禁冷了幾分。
但他仍是對着祈願道：“放心，為師既答應了你留下他，就不會食言。”
聞得商瞿此言，祈願心下一松，但仍是牢牢地将祈焰擋在身後，半點不曾移動。
見她執拗至此，商瞿亦不曾多言。
他的目光流連于祈願周身，良久，才開口道：“堕月秘境提前開啓了，你，要做好準備。”
聽得商瞿這話，祈願的眸子陡然亮了起來，她極為歡欣地扭頭看向祈焰，“你的靈力問題，有法子解決了！”
據傳，那堕月秘境原是億萬年前真神盤踞之地，是普天之下靈氣最豐之地。
那時，它名為——九霄神域。
直到後來真神隕落，九霄神域也因戰亂而變得殘破，這才荒廢了下來。
早先之時，仙界還曾有大能欲将那九霄神域中的靈氣利用起來，供衆仙修行，卻不想遭結界反噬，諸仙尚未來得及營救，那位大能就已然灰飛煙滅了。
後來經過仙界萬族多年的探查，這才發現了那處的結界每隔萬年就會變弱一次。
而進入的仙只要年齡不超過兩萬歲，就不會超過結界力量的承載，被結界之力抹殺。
是以每隔萬年，堕月秘境開啓之時，仙界各族就會送小輩們前往秘境歷練。
若是氣運深厚之輩，或許還能在此秘境中得到真神們留下的機緣。
原先，祈願以為，堕月秘境距離開啓至少還要百年，卻不想竟是提前了。
對此，祈願顯得興奮極了。
自她發覺祈焰周身，空有仙氣，卻無法凝聚任何力量的那時起，她遍查古書無果後，她就日日盼着堕月秘境能早日開啓。
因為，若說就連仙界流傳的古書中都窺探不得的東西，恐怕，也只有那曾為真神盤踞之地的堕月秘境，方能尋得一絲答案了。
然，尚沉溺于己思的祈願卻是不曾瞧見，在她身後，兩相對視的商瞿與青梧眼底一閃而過的悲傷與堅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