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八）
了心客棧，坐落于終年白雪皚皚的昆侖山腳下。
這裏，是公認的三界中，離堕月秘境最近之處。
往日，這間客棧來人可謂是寥寥無幾，而今日，滿堂卻都浸滿了男人的汗臭與酒味。
令人，險些作嘔。
祈願随着無妄山中人甫一踏入了心客棧時，眉心不由得一蹙。
她的眼，瞥過四周或摳腳，或掀衣的男人，一絲厭惡之色，不禁流露。
堕月秘境驟然開啓，仙界萬族之人都朝着這處擁擠而來，當真是，各色人皆有。
無可奈何地嘆息了一聲，祈願只得生生轉回了眼，不斷地在心中默念着清心咒，方才能強壓下她想将那群人統統扔出去的沖動。
眼尖地注意到了祈願滿心的不快，祈焰思索了片刻，猶疑了許久，這才掏出了懷中的那方錦帕，堪堪遞到了祈願面前。
一方錦帕驟然現于眼前，祈願一怔，但那方錦帕上翩翩入鼻的松柏清香，還是令得她不禁伸手接過，捂在了鼻尖。
祈願的目光順着錦帕來時的方向而去，卻恰好撞進了尚未來得及移開眼的祈焰的眸中。
像是做錯了事被逮了個正着一般，祈焰的耳根幾乎是在一瞬，變得通紅。
他慌亂地擺了擺手，眼神下意識地瞟向了別處，磕巴地朝祈願解釋道：“我，我就，就是出來時帶多了……”
即使是隔着一方錦帕，祈焰卻仍舊清晰地聽見了，那方錦帕後，少女隐隐的笑意。
忽而想起了三日前少女義正言辭的保證，又聞得耳邊少女的笑音，祈焰的眼中莫名閃過幾分羞惱之色。
他想，書中說的果然沒錯，越漂亮的女人，就越會騙人。
他或許，原就不該相信這丫頭的鬼話的。
三日前，無妄山，鳳桐林。
百無聊賴的祈願褪去了鞋襪，坐在林後的一方清泉邊。
她微微後仰着身子，雙手背在後頭撐着地面，似雪般白皙的玉足置于泉邊輕拍着泉面。
驚起，水花陣陣。
祈焰拿着一疊話本走入林中時，就見那滲過林間枝葉的點點燦陽，經由泉面的折射，映襯在了泉邊少女光潔的皮膚上。
只遙遙瞥了一眼，他就已羞紅了臉。
而伴随着逐漸沉重的呼吸而來的，還有他不由自主地變得遲緩的步伐。
頃刻間，祈焰有些猶疑，他生怕他驟然出現，會壞了這方美景。
“我要的東西，你可拿來了？”
靈識分明早已發覺了祈焰的到來，可祈願卻非得等到眼前人羞得不知如何是好時，才肯開口說話。
她側過臉，笑意盈盈地朝祈焰望去，一手撐着地，一手，捋着耳邊的一縷發。
眼神下意識地四處亂瞟，祈焰不由得将手中的一疊話本高高舉起，以遮住自己似是要燒起來了的面龐。
“我，我拿，拿來了。”
出口的話又顯磕絆，祈焰不禁有些懊惱地垂下了頭。
他還是沒想明白，為何自他來到無妄山後，竟是會多了個磕巴的毛病。
遠遠地瞧着那拿書遮着臉的祈焰，祈願只覺又氣又好笑。
她只得利落地起了身，一道銀光閃過，無聲無息中，她就落至了祈焰身前。
久不聞祈願之聲，祈焰緩緩将手中捧着的話本撤下時，一擡眸，就見一襲紅裙，驟然現于眼前。
他猛一眨眼，定睛一瞧，就見，眼前少女紅裙飄飛，一雙玉足藏于裙底，若隐若現，襯着滿地的青翠，撩人于無形。
幾乎是與他眼中的春色同時臨至的，是少女略帶調笑的聲音。
她言——“我是長得很醜嗎？你這麽怕見我，還要用書擋着！”
言落，祈願似是順手一般捏起了那疊話本最上方的那一冊，而後，不待祈焰回答，就已轉身朝着那池清泉走去。
可她只走了幾步，卻又回過頭，略顯無奈地朝着祈焰笑罵道：“可真是個榆木疙瘩。”
祈願纖細得仿佛只肖輕輕一捏就能碾碎的手腕忽而自紅色的衣袖間鑽出。
而後，她伸出了一指，微微一屈，就見一縷紅絲，驟然從她指尖而出。
徑直，纏在了祈焰的腰身上。
在祈焰驚詫的目光中，祈願精準地銜住了那根細絲，笑着朝前牽了牽。
她故作怒意地板起了臉，斜眯着祈焰道：“你要是不跟上來，別怪姐姐我拽着你走哦！”
瞧着眼前少女氣鼓鼓的模樣，祈焰尚還未來得及思量，一抹淺笑，就已在他唇邊浮現。
很淺，但卻足以讓祈願瞧見了。
似是欲要維持自己惡人的形象一般，祈願裝腔作勢般地朝前扯了扯手中的那縷紅絲，“還不快點過來。”
分明，是強迫的語氣，可祈焰，卻是垂眸淺笑着，乖巧地，應了聲，“好。”
一時間，林間，風聲徐徐，靜谧而美好，直到——
“喏，這些書，你都給我好好瞧瞧。”
泉邊，祈願盤腿而坐，至于祈焰，則是盤腿坐在了她的對面。
他們周邊，那疊話本四散而落，祈願低着頭，不斷翻動着一冊冊書頁，時不時，丢一本到遠方，時不時，丢一本到祈焰懷裏。
不多時，祈焰懷中的書，已然疊了五六本了。
将祈焰捧來的話本都盡皆翻閱了一遍，卻只從中挑出了五六本來，祈願不由得微抿起了唇。
見祈願盯着他懷裏的話本出神，祈焰不禁伸出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怎麽了？這些書，有什麽問題嗎？”
聽得祈焰的話，祈願這才掀起眼皮看向了他。
她微微勾起一指，輕點了點他懷中書的封頁，義正言辭地道：“這些，你都要給我一字不落地記下來。”
“否則……”
祈願的話音倏然一頓，她似是思慮一般微移開了眼，而後，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轉眸望向了祈焰。
她的眸中，流光溢彩，仿若呈滿了三重天上那條銀河內的星光點點，令得祈焰，不由得恍了神。
“你到底聽沒聽我說話呀！”
少女略顯惱意的話語堪堪入耳，祈焰恍惚的思緒陡然清明，他的眼皮不禁微微一顫，而後，心虛地垂了下去。
他小心翼翼地擡眼瞅了瞅祈願的神色，老實中卻又帶點狡猾地道：“我聽了，但沒聽清。”
許是跟着祈願呆久了，祈焰的臉皮，倒也是日益變厚了起來。
恰如此時，他分明是在說着慌，可卻仍臉不紅，心不跳。
而那按理來說本該因他此舉生出惱怒之心的祈願，卻在瞧得眼前少年那副清隽的面孔時，平白生了幾分耐心。
不禁暗嘆了口氣，祈願忽而覺得，往日在話本子中常看見的那句見色起意，着實是有些道理的。
伸手扶正了祈焰的臉，祈願一錯不錯地朝他眼底瞧去，語氣抑揚頓挫。
“這些話本子裏的故事各有道理，你要都給我記好了！”
“記茬了一個！罰抄百遍！”
言罷，祈願還伸手拿過了一本書，輕展開了一頁，遞至祈焰面前，“背。”
唇邊挂着一抹淺笑，祈焰應了聲，聽話地接過了祈願遞來的那本書，細細翻閱了起來。
可不過堪堪翻了兩頁，他的眉，卻不禁擰成了一團。
顯然，對于書中那洋洋灑灑的誇誇其談，他并不認同。
祈焰不由得擡頭朝祈願望去，卻見那紅衣少女已然轉了姿勢，她斜倚在泉邊，模樣，肆意慵懶。
然這一次，他卻全然無心欣賞眼前這旖旎之景了。
祈焰沉默地瞧了許久，見祈願仍是不曾注意到他，才忽而悶悶地開了口。
“你生氣了？”
祈焰的話，聽着像是個問句，然其話語中涵蓋的肯定之意，卻是令得祈願不禁一怔。
其實，若說生氣，倒也是算不上的。
祈願的腦中忽而想起了那日天道殿內，少年那雙澄澈的眼瞳，以及那句毫不遲疑的我願，她方才動搖了些許的心，又是一瞬堅定。
她朝祈焰的方向挪了幾步，随後坐直了身，平靜如水的目光對上了祈焰的眼，不躲不避。
“看明白了？”
拿過祈焰手中的那本書，祈願直直翻到了最後一頁，她指了指那書中最後一行的四個字，示意祈焰往那兒看。
順着祈願手指的方向，祈焰一眼就瞧見了其上的四個大字。
明哲保身。
此時的祈焰說不上來心中的感覺，他只覺得胸腔悶得怕人。
可不知如何反駁的他，只得垂下了眼眸，固執地搖了搖頭，“不明白。”
幾乎是趕在祈願開口之前，祈焰又壓低了聲音複道：“不想明白。”
瞧得眼前少年難得的倔頭倔腦的模樣，祈願卻是不禁一笑，可那抹笑只在霎那間，卻又被她無情斂去。
如今的仙界并不安穩。
萬年前妖魔兩界大戰所造成的影響，日益消退。
焚天界外，動亂頻繁。
時不時都會有落單的仙界守衛隕落在魔族手中，引得焚天界周圍的仙界百姓，人人自危。
祈願心知，如今這三界表面上的安穩，怕也是維持不了多少年月了。
更何況，如今，堕月秘境将啓。
雖說那是仙界各族給予小輩們的一場試煉，可仙界萬族間也仍有個不成文的規定。
那就是入堕月秘境者，生死，自負。
想到這裏，祈願心下一沉。
她的憂慮，沿着心口的脈絡，向着全身蔓延。
她從來不需要他的報恩。
那日，她之所以從拂滄與既明等人的手中救下祈焰，就是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哪怕是為了她，她也不許他将他自個陷于險境。
“必須明白！”
祈願擡手強硬地掰正了祈焰的臉，迫使他不得不擡眼瞧她。
眼見祈焰的眼神仍舊朝着四周亂瞟，倔強地不肯看她，祈願終是丢出了殺手锏。
“你還想不想和我去堕月秘境了！”
祈願的威脅，顯然是很有效的。
堕月秘境，是仙界數一數二的藏寶地，卻也是個十足十的險地。
祈焰雖深知祈願的本事，卻也仍舊為她感到擔憂，更何況……
曾經于落蝶境中偶然聽得的那境主同其心腹的那方密語又再度湧上心頭，祈焰的眉心不禁一蹙。
堕月秘境，他非去不可。
終是妥協般地掀眸望向了祈願，祈焰口是心非地輕輕颔首。
可卻仍舊固執地，不肯應聲。
輕嘆了口氣，祈願也知依着祈焰這固執的性子，怕也是一時片刻扭不過來。
終是松開了鉗制着祈焰的手，祈願摸了摸他的頭，軟下了聲音道：“我肯定會帶你去的，我可還缺個跟班呢！”
“跟班？”
祈焰歪了歪腦袋，問道：“那是做什麽的？”
祈願擡手捏了捏下巴，義正言辭的解釋道：“當然是拎東西的啊！”
“只是拎東西？”
祈焰的眼不由自主地掃過了少女白皙的玉足，一抹緋紅，攀上臉龐。
對于祈願的保證，他怎麽就那麽不信呢？
三日前的回憶一幕幕在祈焰腦海中上演，直至一雙帶着涼意的柔荑覆上了他的掌心，祈焰這才猛然回過神來。
他甫一擡眼，就恰好對上了祈願笑意盈盈的眼。
晃神的那一瞬，祈焰想，漂亮姑娘的話不能信，祈願的話，更不能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