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九)
“掌櫃的,我們要六間房。”
身為無妄山的大弟子,松筠自然地走到了客棧的櫃臺前。
他從懷中掏出了鼓鼓囊囊裝滿靈石的錢袋,朝着客棧前臺內,眯着眼打盹的老掌櫃喊道。
此次,他們一行共有六人,此刻,姜嶼,鏡斂,桑柔以及酌兮皆安分地立于其後。
至于祈願,她則是拽着祈焰站在隊伍的最後頭,側着耳朵,捂着鼻子,聽着堂上說書人的故事。
聽得松筠的聲音,櫃臺前,那滿頭白發,連胡子都打绺了的老掌櫃這才反應過來。
他掀起眼皮瞥了一眼祈願一行人,冷冷地道:“無妄山的?”
聞得老掌櫃此言,周遭原熙熙攘攘的人群,皆是陡然安靜了下來。
他們的目光直直朝着祈願一行六人而去,似崇敬,似羨豔,更似忌憚。
畢竟,堕月秘境開啓,仙界萬族之人皆可進入,其中,不曾拜入師門的散仙也就不計其數。
而似祈願等人這類背靠強大師門的弟子,自也就成了對他們威脅極大的競争對手。
“是。”松筠率先應下了聲。
他以左手手背貼于右手手心,覆于胸前,朝着那老掌櫃微微一屈身,以示恭敬。
而跟在松筠身後的姜嶼等人,亦是同松筠一般,朝着那老掌櫃的,恭敬行了禮節。
就連險些聽故事聽入迷的祈願,亦是被祈焰猛地一拽,回過神來,朝那老掌櫃的全了禮數。
了心客棧年代久遠,甚至可以追溯到億萬年前神魔大戰的時候,其中的掌櫃,更是不知活了多少年歲。
實力,深不可測。
早在祈願一行人出無妄山之前,商瞿與青梧就已然交代過他們了。
“嗯。”
輕應了一聲,老掌櫃微微一颔首後,這才起身,從上方的櫃中,取出了一本冊子。
又似是随意地執筆在冊子上劃去了六間房後,老掌櫃這才擡頭對着松筠道:“三百靈石。”
乖乖地數好了靈石遞到老掌櫃面前,松筠這才接過了老掌櫃推至他身前的六塊小木牌,一個接一個地發到祈願等人手中。
随後,他還不忘轉身,朝老掌櫃道了聲謝。
然,此時,那老掌櫃已是阖上了雙眼,再度倚回原先的地方,打起了盹來。
并未在意老掌櫃的态度,将木牌分發完畢後,松筠也便領着師弟師妹們朝着二樓走去。
然他們卻皆不曾注意到,在他們轉身之後,老掌櫃那陡然睜開的渾濁的眼,以及那悄然落在了祈焰身上的視線。
當祈願甫一行至二樓的樓梯口時,便聽得那說書人手中驚堂木一震,道——
“說過魔界之主黎宿與妖界之主祁鶴,咱就不得不再提一提這鳳凰一族曾經的絕代天驕凰羽了。”
腳步忽而一頓,祈願立于樓梯口處,她一手搭在那破舊的扶手上,一手拉着祈焰,曾經在無妄山中的聽聞過的那個故事又再度現于耳畔。
祈願不禁生了幾分好奇。
她的目光掃過堂中諸人的面孔,最終,定格在了那說書人身上。
走在前頭的松筠等人自也是注意到了腳步陡然停下了祈願。
心知祈願貪玩的天性,松筠等人也便相視笑了一笑,同祈願一般,停下了腳步,站在樓梯的一側候着她。
“世人皆知,萬年之前,這凰羽乃是咱們仙界當之無愧的第一天驕。”
“當時,諸多仙界大能曾有預言,說這凰羽,将會打破當世再無人能成神的宿命。”
“怎奈何,一代天驕,終是陷于情網,英雄末路啊!”
那說書人眉飛色舞的言至此處,手中那方驚堂木又是狠狠一落,幾乎将整個大堂內聽衆的胃口,都是給吊了起來。
然祈願卻是忽覺無趣了起來。
唉,又是這些論調。
瞧着堂內諸人神色各異的面孔,祈願只覺心口悶悶的,說不上來是什麽感受。
或許,這世間大抵就是如此,人們對于旁人的過錯總能牢記,卻常常遺忘旁人曾做出的功績吧。
失了興趣不願再聽下去,祈願轉身拉過祈焰的手就朝着二樓走去,松筠等人見此,也就不再停留。
而幾人中年歲最小的酌兮,更是明顯對那說書人的論調嗤之以鼻。
“這些人,可當真虛僞!”
酌兮嫌惡地瞥了一眼樓下堂中之人,就匆匆收回了目光,似是怕污了他的眼一般。
鳳凰一族同麒麟一族交好,昔年的凰羽上神與酌兮之父更是有同袍之誼。
是以仙界大多族群雖皆對凰羽上神口誅筆伐,然在麒麟一族內,卻仍舊對其保有一份尊重。
輕笑了一聲,桑柔忙将酌兮往樓梯裏側拽了拽,“好了,你可別再說了,你忘記曾經青梧姑姑的交代了。”
聞得桑柔此言,酌兮雖是閉上了嘴,但面上卻仍舊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
瞧得酌兮這副模樣,松筠亦是不由得朝堂內瞥了一眼。
但見那堂中人眼中時不時顯現的那絲貪婪之色,就連松筠這等穩重之人,也是連聲嘆息。
“曾經無上榮光的上神,卻成了如今聲名狼藉的叛徒,多可笑啊!”
“你們說,倘若當年凰羽上神能料到如今的結果,她可會後悔曾為仙界,奉獻萬年啊?”
一度沉默不語的姜嶼忽而出言問道,卻将松筠,鏡斂與桑柔吓得不輕。
松筠更是忙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酌兮還小不懂事就罷了,怎麽你也給我來這一出啊!這話在無妄山裏頭說說也就算了,怎麽……”
俯身貼近了姜嶼的耳,松筠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警告道:“凰羽上神的事,哪裏是我們這些小輩可以妄言的!”
“你可莫要将師尊與青梧姑姑的話全忘到腦後去了!”
言罷,松筠的眼神同樣在祈願等人身上晃蕩了一圈,警告之色盡顯。
“知道了。”
在松筠這位大師兄的威嚴之下,姜嶼幾人皆是點頭應了聲,可祈願卻偏是一聲不吭。
她只是繞過了松筠等人,徑直走到了她自個的房門前。
只是,臨進門時,她卻停住了腳步。
祈願站在門邊,她扭頭望向了姜嶼,眼神堅定,“我覺得,她不會後悔的。”
話音落下,祈願也便轉身進了房內,祈焰,亦是跟在她的身後。
徒留下了松筠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好半晌,姜嶼這才反應過來,祈願這是在回答他剛才的問題。
不禁扶額無奈苦笑,松筠只得一邊嘆息,一邊将幾位師弟師妹全趕到他們的房間內去。
他當真是害怕這群天生反骨的家夥,再說出些大不韪的話,造成難以收場的局面。
畢竟,上一輩的是是非非,哪裏是他們這群小輩能辨別得明的呢?
屋內,祈願甫一進門,一扭頭,就見祈焰竟是跟了進來。
她還沒來得及問他為何不回自己的房間,就被他搶先問了一句——“你,很難過?”
祈願一愣,旋即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問方才的事。
不由得輕笑了一聲,祈願率先坐到了桌邊,而後指了指對面的另一把木凳,示意祈焰坐下。
“我沒有難過,只是有些唏噓而已。”
祈願一手置于桌面上撐着下巴,一手在桌面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畫着小圈。
瞧着祈願這副模樣,祈焰不禁開口問道:“唏噓?是凰羽上神的事嗎?”
略顯詫異地瞥了祈焰一眼,祈願眨了眨眼,問道:“你不知道?”
“我,該知道,什麽?”
但見祈焰眼中的迷惑之色愈加濃厚,祈願可謂是大吃一驚。
“你在落蝶境過的到底是什麽日子啊?這件往事仙界萬族之人早就傳遍了。”
坐正了身子,祈願輕咳了兩聲,才道:“算了算了,我告訴你好了。”
聞言,祈焰亦是定了神,一副要認真專注地聽祈願講故事的模樣。
乍見祈焰這副正經模樣,祈願險些笑了出來,但見祈焰這十足十的好奇勁兒,她還是正了正神色開始講起了故事。
“萬年之前,凰羽上神是仙界當之無愧的第一天才,若當真要論起來,就連我師尊,都只能算是她的師弟。”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凰羽上神,都是仙界中唯一能與那時魔界之主黎宿相抗的仙。”
“她鎮守焚天界萬年,曾是仙魔邊境的定海神針,保了仙界,萬年太平。”
說到此處,祈願的聲音不由得緩了下去,一聲輕嘆,自她唇邊溢出。
想起方才在外頭聽見的那說書人的語氣,思及姜嶼那句聲名狼藉的叛徒,祈焰眉心不禁一蹙,問道:“那為何?”
“因為一個孩子。”
輕輕吐出了一口氣,祈願的目光似是透過了糊着薄紙的窗,看向了外頭藏于雲間的暖陽。
“昔年,仙魔兩界常年沖突不斷,為了拉攏一向中立的妖界,鳳凰一族幾經商讨,打算将身為嫡系的凰羽上神,許給當時妖王的長子,羽族之主祁鶴。”
眸光忽而一閃,祈焰想起了這段時日祈願日日給他惡補的話本子裏的內容,不由得猜測道:“難道,凰羽上神悔婚了?”
“沒有。”祈願輕搖了搖頭,“在她歷劫歸來後,她一如仙界衆人所期盼的那樣,嫁給了羽族之主祁鶴,甚至,還生下了一個孩子。”
“只是,令誰也沒想到的是,那個孩子的親生父親,竟會是魔界之主黎宿。”
略顯唏噓地嘆息了一聲,祈願道:“起先,這件事是無人知曉的,只是後來,咱們仙界內部似乎因為什麽起了沖突,那孩子的身世就露了端倪。”
“直到那時,仙界萬族方知,凰羽上神同祁鶴不過名義上的夫妻,她真正的心上人,是魔界之主黎宿。”
本安靜地聽着祈願講故事的祈焰,甫一聽至此處,當真是目瞪口呆了一瞬。
祈願看了祈焰一眼,笑了笑,道:“很震驚吧!”
祈焰老實地點了點頭。
祈願無奈地聳了聳肩,“我同師兄師姐們當初從我師尊口中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也全都傻眼了。”
“後來呢?”祈焰學着祈願方才的模樣,一手撐着下巴,急急問道。
“後來啊!”祈願頓了頓,“據說後來那魔界之主黎宿不論如何都要奪回自己的孩子,就同羽族之主祁鶴于焚天界外大戰了一場,兩敗俱傷。”
“那孩子也落得個下落不明的下場,再無挂念的凰羽上神也就在焚天界外,以死殉情了。”
“在她死後,她的身軀化作了如今焚天界外那道阻隔了仙魔兩界相通的結界,也因此,仙魔兩界,得以萬年不曾交戰。”
沉默了半晌,聽完了故事的祈焰終是擡眸望向祈願,問道:“你覺得凰羽上神沒錯?”
又是重重一嘆,祈願輕聲道:“我不知道。”
“她曾守衛了仙界萬年,護佑了很多很多人,可卻也因為她的情愛,害死了很多很多人。”
“我雖不贊成功過相抵一說,可卻也不覺得,如今世人只謾罵她的過錯,全然不承認她曾經的功勞是對的。”
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推到祈焰面前,又倒了一杯自己飲下,祈願這才開了口。
“更何況,像樓下那群道貌岸然的家夥,也不過是想拿一個無辜的孩子,去同三重天換取寶物罷了。”
撇了撇嘴,祈願忿忿道:“縱使凰羽上神有錯不假,可一個襁褓中的嬰孩又何其無辜。”
“而且,說不定,那個孩子早就死了呢!不然仙界萬族與三重天的人怎會找了萬年都沒找到那個孩子?”
聽着祈願娓娓道來的故事,祈焰也不禁垂頭,陷入了沉默。
無妄山,天道殿中央,司淵扶着殿內的石柱,險些,跌坐在地上。
青梧站在他身旁,想伸手扶他,卻又怕他因氣惱而不願。
在司淵前方的不遠處,商瞿背手而立,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麽。
深吸了一口氣,司淵站直了身,他的目光掃過青梧與商瞿,滿是痛惜,糾結,以及不安。
“商瞿,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跟随凰羽上神征戰多年,我絕不相信,凰羽上神,會是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