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六)
“真是奇了。”
午後的鳳桐林內,調皮的暖陽透過層疊的枝葉在雨後泥濘的土地上,落下了一片片斑駁的樹影。
祈願撐着下巴,坐在亭下的書案前,手中提着筆,面前攤着素白的宣紙以及一卷書。
是了,祈願此次強留祈焰在無妄山,到底是駁了落蝶境的面子,縱使商瞿等人有心包庇她,卻也不得不罰她一番以定人心。
那日商瞿罰她在天道殿外淋一夜的雨,也不乏有做給旁人看的意思。
但令得祈願不曾想到的是,除此之外,她還得在鳳桐林中禁足一月以抄寫無妄山之守則三百遍。
祈願猶記那日忘憂代商瞿來傳話時,她還嬉皮笑臉的模樣,可如今,她卻是笑不出來了。
起先,祈願想着,往日鳳桐林內唯她一人,禁足自是無趣極了,如今既有祈焰相伴,或許能多不少歡愉。
可如今,現實卻是給了祈願結實的兩巴掌。
她屬實是,想多了。
目光始終追随着那在盆盆綠植花卉間穿梭的少年,祈願的眉心不禁擰成了一團。
她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何會有人能成日裏一句話都不說,除了吃飯睡覺看書外,就只澆澆花,施施肥的。
想到先前她以靈力探查祈焰周身時,發覺他空有仙體,卻無法使用靈力的那個結果,祈願只覺一陣頭疼。
許是看得實在入了迷,祈願一個不注意,那浸滿了墨汁的筆尖稍稍一傾,就落到了桌面上那沓她已然抄寫完成的守則上。
而她,卻全然不覺,只一味的瞧着不遠處的祈焰,時而皺眉,時而嘆息。
待得祈焰将那一盆盆植物皆巡視了一遍後,甫一回身,就見祈願正撐着下巴望着他。
她的眼神不躲不避,坦然明了,卻令得祈焰沒來由地紅了耳根。
不自覺地朝前邁了兩步,祈焰一眼就瞧見了,那疊整整齊齊抄寫完畢的守則上,暈染開了的那抹墨色。
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忽而自袖間伸出一指,遙遙朝着那抹墨色指去,祈焰微微一掀右眼皮,老實道:“你的筆,還是不要這樣放吧。”
對于祈焰的問詢,祈願一開始,只覺詫異。
可待得她順着祈焰指尖的方向将目光落于手中的筆上時,一聲尖利的嚎叫,卻是瞬間響徹了整個鳳桐林。
驚得那樹梢上停歇的飛鳥,都是不禁奮力地扇動翅膀,逃得遠遠的去了。
就連不遠處的祈焰,都是不由得擡手捂上了耳朵,抿着唇憋笑。
故作狠厲地剜了祈焰一眼,祈願癟着嘴,滿眼委屈之色。
“你還好意思笑!也不早點提醒我!”
垂眼瞧着那已然将最上層的一張字跡暈染得模糊了的墨色,祈願整個人都顯得耷拉了下去。
一股極為不詳的預感悄然爬上她的心頭,祈願忙将手中的筆一丢,輕手輕腳地捏起了那疊宣紙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往上一掀。
可就是這一掀,卻是令得祈願的心仿若蕩秋千一般,墜入了谷底後怎麽也蕩不上去了。
“完蛋了。”
瞧着下方幾張仍帶着淡淡墨色的宣紙,祈願可謂是心如死灰了。
今日,可是她禁足的最後一天啊!
祈願腦中已經開始想象,明日她去上交這疊守則時,商瞿陡然黑下的面龐了。
瞧得祈願垂頭喪氣的模樣,祈焰不由得朝她走近了些。
他行至她的身側蹲下,一如那日她伸手撫摸他的頭那般,依着她柔順的墨發,摸了摸。
“別難過。”
少年的動作很是輕柔,就連聲音亦是仿如潺潺小溪,溫言細語得令祈願都是一怔。
祈願不禁回身擡起了頭,她臉頰邊飄飛的發忽而随風滑過祈焰的鼻尖,她的眼,亦從他的鼻尖而上,撞入了他的眸。
那一瞬間,祈願清晰地瞧見了祈焰微棕色的眼瞳。
在那琉璃一般清透的眸子裏,倒映着兩個小小的她。
直至鼻尖忽而嗅到了少年身上泠泠的雪松氣息,祈願這才發覺,此時,他們二人間,竟是僅有一指相隔的距離而已。
祈願忽覺臉熱得緊,像是要燒起來一般,就連她的掌心,都不禁泛起了點點濡濕。
身子不自覺地朝後猛地一撤,祈願力大得竟是險些連帶着椅子都翻了過去。
“小心點!”
祈焰眼疾手快地拽住了祈願的手腕,仿佛就是理所當然的順手一般,一扯,就将祈願帶入了他的懷中。
忽而軟玉溫香入懷,一時之間,祈焰卻是僵在了原地。
他的腦中一片混沌,最後的印象,只停留在了不久前少女撲進他懷中,發絲擦過他唇間時所帶來的顫栗感。
以及溫熱的掌心中握着的纖細的手腕和那滿面撲鼻的清香。
祈焰的身軀一動也不敢動,然此時,他那藏于左胸之下的心,卻是跳得飛快。
一片靜谧之中,祈焰似乎都能将自個的心跳聲聽得分明。
一股奇異之感在他心頭蔓延,令得他眉心不禁一蹙,旋即,就是無數的疑惑像是潮水,朝着他奔湧而來。
似是察覺到了祈焰此時的僵硬,手還尚環在他腰間的祈願不由得擡頭朝他望去。
但見祈焰那連脖頸處都染得緋紅的皮膚,祈願卻是忽而笑了。
她曾在無妄山的藏書閣禁區內偷看過許多奇奇怪怪的話本子,她想,如今祈焰的這副模樣,該是叫做害羞吧!
許是陡然生出了幾分壞心思,又或是要報方才祈焰沒能即使提醒她的仇,此時的祈願全然忘卻了她自身的窘迫。
只見,她忽而踮起了腳尖,伸手搭上了祈焰的肩,下巴隔着衣物,輕蹭着他肩。
在祈焰迷茫的目光中,祈願不懷好意地伸出指尖輕輕捏了捏他的耳尖。
本就燒得慌的耳垂忽而落下一抹微涼,還伴随着少女長發輕拂過耳畔時的輕柔觸感,祈焰眼瞳猛地一顫,他的身軀亦是跟着一震。
動作明顯到,令得本就幾乎半趴在他身上的祈願,不由得俯在了他肩頭笑得直不起腰來。
少女溫熱的呼吸直直噴灑在他的脖頸間,祈焰只覺渾身皆是被莫名的癢意爬滿,連帶着呼吸,都是變得沉重。
祈焰慌亂地腳步不禁朝後一撤,可當瞧得那本倚着他的少女險些因無甚準備而摔倒在地時,他仍是從心地朝前邁了一步,雙手穩穩地架住了少女的肩。
“你……”
瞧得祈焰那副慌到連手都不知該撤往何處的模樣,站定了的祈願卻是笑得燦爛。
此時,她倒是全然忘記了她自個那從耳根一路延伸到衣領內的泛着粉紅的皮膚,還饒有興趣地朝着祈焰的方向逼近了幾步。
眼見祈願一步步朝自己逼近,祈焰只得慌忙将手背在身後,一步步朝後頭退去。
卻不想,他不過才退了幾步,就正巧抵在了一堵牆上。
幾乎是下意識地,祈焰拔腿就想轉個方向跑掉,怎料到,早看出了他眼底的窘迫的祈願卻是先一步伸手擋住了他的去路。
雙手抵住了牆面,祈願像是一張網,牢牢地将祈焰桎梏在了其中。
她擡着眼,下巴幾乎是抵在了祈焰的胸口,“小阿焰,你是在害羞嗎?”
相處時日近一月,祈願瞧慣了祈焰成日裏或清冷,或茫然的模樣。
她原先以為,這小子的脾性或許本就是這般安靜,一點波瀾也無。
然今日這遭,卻是令得祈願忽而找到了一絲竅門,能使得這平靜無波的湖面,漣漪激蕩。
明明整張臉皆是泛着點點緋紅,可當祈焰聽得祈願這一問時,卻是忽而陷入了沉思。
似是找不到一絲頭緒,祈焰那澄澈的眼眸中倏然飄過一點惑色。
他坦率地對上了祈願的眼,直白地問道:“什麽是害羞?”
好家夥!
祈焰問得坦率,不帶一絲遮掩,這倒是令得祈願一下子不知該如何解釋為好了。
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瞳幾乎是一錯不錯地瞧着她,饒是祈願先起的調戲他的心思,這下,卻仿佛是把她自個兒給诓進去了一般。
“額……”
祈願收回一手摩挲着下巴,滿腦子思慮着該如何給祈焰解釋害羞這個詞才好。
可還不等她想出答案,幾個不速之客的到來卻是令得這鳳桐林內難得的旖旎氣氛瞬間消散了去。
“祈願!你這天殺的家夥是躲哪兒去偷……”
偷懶二字還不曾完全落下,本大剌剌地拽着祈願的幾位師兄師姐進入鳳桐林的酌兮,卻是在瞧得不遠處的景象時,險些被未出口的話噎死。
祈願甫一回頭,就見離她不過一條廊的地方,她的幾位師兄師姐以及酌兮正目瞪口呆地瞧着她。
不由得轉頭瞧了眼自己現在的模樣,祈願這才發覺,此時的她和祈焰間的距離,竟是連一個拳頭都塞不下。
眨巴了下雙眼,猛然反應過來的祈願忙逃也似地朝後退了一大步。
她慌張地轉過身朝着酌兮等人一陣猛搖手,她的連憋得通紅,一向伶俐的嘴,此時,卻只能無力地辯白着,“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的!”
見這蒼白無力的解釋顯然無法說服旁人,祈願忙一個勁地朝素來最為有眼力見兒的松筠使眼色。
然,一向聰穎的松筠此次,卻是會了錯意。
擡手做拳狀置于唇邊,身為商瞿大弟子的松筠只是輕咳了兩聲,似是極為善解人意一般,朝身側的師弟師妹解釋道——
“都不準去外面亂說啊!咱們小阿願呀會害羞的!你看她臉紅的!”
蒼天啊!
聽得松筠此言,祈願幾乎是腿一軟險些跌坐在地,她怎麽也沒想到,她這大師兄怎麽還帶越描越黑的呢!
不等祈願再度開口解釋,酌兮已是推着松筠等人朝着鳳桐林外而去。
可他臨踏出鳳桐林時,還不忘回過頭再給祈願補上一刀。
“姑姑讓我們提醒你!明日三百守則你要一張不少地交到她與商瞿上神手中!”
聞得酌兮的喊聲,早就窘迫得小臉通紅的祈願不由得氣急敗壞道:“酌兮你給我等着,你看我禁足解了不把你打到連姑姑都不認識!”
祈願的吼聲漸漸随風飄去,她好容易平複下心緒,一回頭,就見祈焰似懂非懂地望着她。
“原來臉紅就是害羞啊!那你現在,是在害羞嗎?”
此時,祈願忽而覺得,看來,她不應該成日裏只給祈焰灌輸咒語法術的重要性了。
眼下,要讓這家夥能同常人一般使用靈力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她的當務之急,是應該給他多尋些話本子補補才是,不然這傻小子是得被壞女人騙的。
想到這裏,祈願不由得伸手摩挲着下巴,開始回想起了她藏匿話本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