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五）
祈願本想着，她只肖端着藥直接給那家夥灌下去就是了。
畢竟，她原先的目的就只是不想他死，那只要他退了燒，性命無虞，過程如何也就不重要了。
可是，當祈願端着藥碗邁入裏間時，唇邊的話還不曾出口，她的目光就已然撞進了一雙眼中。
一時間，祈願竟是深深陷進了那雙眼瞳之中。
那究竟是一雙怎樣的眼啊！
祈願看習慣了酌兮那雙滿是少年意氣的桃花眼，而眼前這人的眼，眼角卻是略微狹長，帶着一種莫名的涼薄之感。
然，就是這樣一雙眼，其中折射而出神情卻是顯得那般迷茫而無措。
像是一汪極淺的寒泉，明明應是染着刻骨的寒，可也卻因着清淺，倒多了幾分澄澈。
幹淨無辜到令得此時的祈願一瞬間竟是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而且，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祈願透過那雙如水般幹淨的眼瞳中，竟是瞧見了一片影影綽綽的火焰。
那片火焰，紅得絢麗，燃得耀眼，一如她兒時夢境裏常常出現的那片絢爛一般。
只可惜，那抹焰火，只一瞬，就消散了。
當祈願再度朝着少年的雙眼望去時，欲要深究時，卻只從那雙眼瞳中，瞧見那如水一般的寧靜。
倏然間，祈願只以為，怕是自己眼花，瞧錯了罷。
于是乎，她站在門邊遲疑了許久，才終是朝前挪了幾步。
但在少年那雙眼瞳目不轉睛的注視下，祈願的聲音卻是不由自主地磕巴了起來。
“你，你為何，不肯吃藥啊？”
聞得祈願此言，少年只是安靜地望着她，那雙清透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惑意，仿若一只小獸般思慮了半晌，才微微動了動唇。
“你，為何，救我？”
少年的聲音低沉，帶着高燒過後的沙啞，但吐字卻仍舊清晰。
“或許是因為我們差不多吧！”
祈願答得幹脆，令得那縮在床角中的少年不禁一愣。
旋即，他那雙幾乎無暇的眼眸中，卻是流露出了一抹難掩的警惕之色。
他，在怕她？
将少年眸光的變換盡收眼底，祈願只覺心頭發悶，她微微扯動了下唇角，卻是僵硬得連一絲笑容都顯得勉強。
是啊！就連無妄山中的人也大多都怕她，更何況旁人呢？祈願心中苦笑。
許是心中的苦澀之意蔓延，祈願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緒不讓其顯露于表，但她的話語中，卻是不禁染上了一絲不耐。
“少說廢話，不想死就快點喝！”
全然不顧少年眼中的警惕，祈願快步走到了床前，似是粗暴地将藥碗塞到了少年手裏。
可實際上，那碗被交到少年手中的湯藥，卻是一滴皆不曾灑出。
瞧着手中黑黢黢的藥汁，鼻尖彌漫地皆是難掩的苦意，少年好看的眉心不禁扭在了一起，竟是一時，沒了動作。
祈願回過頭，見少年并不曾飲，只看着藥碗發愣，不由得生出了幾分氣性。
只見，那紅衣墨發的少女大剌剌地徑直坐到了少年床邊。
她上垂着水滴的秀發一點點打濕了床榻上的褥子，暈開了一圈圈的水漬。
祈願瞪了少年一眼，徑直奪過了少年手中的藥碗，故作狠厲地道：“你給我瞧好了！”
言罷，祈願也便心一橫，将那藥碗置于唇邊，捏着自個的鼻子，直直朝自己口中灌了一口。
那藥甫一入喉，祈願便覺口中一股苦味頓時蔓延開來，險些她就要将這口藥吐出來了。
要知道，她從小就最怕苦了。
小時候，她每每生病之時，青梧都得想遍了各種法子，才能将藥勉強給她喂下。
可饒是如此，大部分的時候，那一碗藥也是要浪費掉半碗打濕她的衣裳的。
然，當祈願轉眸間對上少年那雙略顯探尋之色的眼瞳時，她卻是擠出了一抹笑挂在臉上，而後将那口藥汁咽了下去。
挑釁一般地朝少年揚了揚下巴，祈願頗有些驕傲地道：“你看，沒毒。”
祈願的聲音微啞，時不時還得往下咽一咽口水，來壓下那在唇齒間肆意的苦味，但她那雙眼瞳，此時，卻是那般明亮。
就連那因着未幹而貼在她面頰上的發絲，此時，都因着她明豔動人的神情，而多了幾分搖曳生姿。
恍惚間，瞧着眼前的祈願，那怔愣着的少年忽而想起了，他剛被落蝶境境主撿回去的那年。
彼時正值春日，落蝶境之人喜好花卉，漫山遍野皆是開着繁花。
而在遍地繁花之中，唯能入他眼的，唯有那長于角落中的嘉榮草。
“快喝！”
不等少年出言，祈願已徑直将那藥碗遞到了他面前。
她擡手抹了抹沾了藥汁的唇，又朝着少年努了努嘴，大有少年不喝她就決不罷休的氣勢。
瞧着祈願瞪他時那眼中的溢彩流光，少年垂眼瞅了瞅那碗黑黢黢的藥汁，竟是幹脆地接過了那碗藥，一飲而盡。
此番情形，看得一側的祈願皆是不由一愣，她原以為，還得再多威脅威脅呢！
其實，饒是少年他自己，在将那碗藥汁吞入口中的一瞬，他也不曾知曉，自己究竟是緣何會飲下這碗藥的。
祈願側着眼，見少年灌藥灌得那般幹脆，她的眉眼都不禁擠成了一團，那本散去了些許的苦澀味道，似乎又順着舌尖的記憶，再度彌漫開來。
祈願想，這家夥怎麽突然這麽莽撞了，他等會不會吐吧！
似是想到了什麽，祈願的目光一瞬慌亂，她下意識地朝四周瞥去，尋找着木盆的蹤影。
好在，縱使是将藥碗中的藥汁一滴不落地灌入腹中，少年倒是并沒有如祈願想象的那般，苦得直不起腰來。
不禁擡手在少年眼前晃了晃，祈願道：“喂，你還好吧！”
許是因着唇齒間尚唇澀感，少年不可抑制地微一蹙眉，只是，那抹神色卻又在祈願望向他時，霎時散了去。
瞧着祈願歪着頭看他的模樣，少年終是搖了搖頭，“沒事。”
少年聲音低沉冷冽，像是山澗清泉，亦像是松巅殘雪。
不由得撐着下巴上下打量起了這少年，瞧着這少年舉手投足間的矜貴之氣，又思及這少年被落蝶境境主撿回去的身世，祈願不禁生了幾分疑慮。
這樣的一個少年，竟會是孤兒？
祈願心中嘀咕着，面上不動聲色地朝少年問道：“你，你叫什麽名字啊？”
似乎是從沒聽過這個問題一樣，少年的眼中覆蓋着一層薄薄的迷茫。
他轉眸望向祈願，語氣茫然卻又幹脆，“一定要，有名字嗎？”
少年的語氣頗為理所當然，祈願不由得瞪大了雙眼，這下，她當真是迷糊了。
“人當然要有名字！”
幾乎是在少年話音才落的同時，祈願當即就接了上去，出言反駁。
畢竟，一個本就沒有來處的人，若是連名字都沒有，他當真，能歸處嗎？
拂滄那一遍遍的小野種忽而又在祈願耳邊乍響開來，幾乎只是一個眨眼的功夫，祈願就決定，她要給這個少年，一個名字。
在少年怔愣的目光中，祈願幾乎不曾思考，笑意盈盈地就對着少年道：“你若是沒有名字，以後，你叫祈焰，好不好？”
祈願的話分明是在詢問，然那夾雜在她語氣間的，卻是強硬的不容置疑。
“祈焰。”
少年低垂着頭，将那祈焰二字來回念叨了幾遍。
他擡眼望向祈願，本欲說出口的不要二字，卻在對上祈願略顯脅迫的表情時止于了唇邊。
半晌後，微蹙着眉的少年終是在祈願的目光再度掃過他時，妥協般地點了點頭。
“好吧。”
聽得少年的話，祈願方才還顯得有些煩悶的情緒忽而就明媚了許多。
她心情極好地伸手捧起了祈焰的臉，打量着這個她撿回來的少年，眉宇間，竟是露出了一抹驕傲之色。
往日裏，她看話本子時常常瞧見，名字中第一個字一樣的人，往往就是一家的孩子。
從前，無妄山只有她一個人名字的第一個字的祈，以後，就有第二個人了！
想到這裏，祈願的心中止不住地泛着喜悅。
此時的她，全然忘記了自己身上還尚濕着的衣裳，她伸出手，一如青梧等人撫摸她時的模樣，将掌心，落在了祈焰的頭上。
輕揉了揉祈焰軟乎乎的頭發，祈願平視着他的眼，道——
“記着，往後，你叫祈焰。”
“你是我的人，有我在，以後誰也不能欺負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