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吳是非放開丁槑,癡癡地笑,“不是,真的不是!完全不對。”

丁槑擋開她的手,反而主動環住她雙肩,輕柔地給予擁抱。

“至少你知道了我不是你夢想的那個人,你又獲得了一個真相。”

但吳是非不想要這個真相。她想有人來告訴自己這是一場夢。一場魇住自己七年,以假亂真的美夢。夢裏有個人叫袁恕,身上有好聞的香味,可以令她放松好眠,忘記醒時的苦痛。

落魄地回到酒吧上班,開店前的休息時間,吳是非跑來後巷蹲在牆角抽煙。寶官兒也出來,蹲在邊上陪着她抽煙。

“小非,你給我說實話,這些年究竟在哪兒?”

在哪兒?二次元呗!

——想起那些吊詭的設定,想起自己身上曾經多出的一些零件,吳是非愈加确信那都是假的,是不存于現實的虛幻。然而感情呢?那些和袁恕攜手走過的日子,那些擁抱的溫暖呢?又該怎麽算?

越想,袁恕的臉就越在眼前晃,怎麽看都像真的。真到無法懷疑,惹人心疼!

寶官兒悶頭抽煙,不再問了。

從小就不太見吳是非哭。

寶官兒頭一次看到她那種樣子。一聲不響,一動不動,眼淚吧嗒吧嗒掉,好像魂丢了!

第二天,寶官兒給了吳是非一個信封,并一張去海島的機票。

“錢當我借你的。去走走吧!我不懂得怎麽治病,就想你好好的。別逼自己,別忘了兄弟!”

吳是非還拍拍他肩頭,拿了錢和機票,獨自去旅行。

僅僅三天,她就回來了。到家躺在床上,誰都不找,什麽都不想再說。

她果然還是不适合旅行的。植物型的人,抱着小兔子偶人睡不着,沒有抱着,更睡不着。

不如就回來,躲到哪兒都不如窩在家裏。總算死得其所!

忽然,手機響了。吳是非沒接。

兩分鐘後,還響。吳是非伸手到床頭櫃上,抓過來一看,顯示是丁槑。

“喂,小非,在哪兒呢?”

“能在哪兒?陽光沙灘比基尼啊!”

“在家的話,連個wifi,有段視頻給你看。”

吳是非索然:“怎麽知道我回來了?”

“就你,三天是極限!”

吳是非哼笑:“什麽視頻?你這丫頭,成老司機了?”

意外,丁槑沒有被玩笑逗樂,聲音聽起來顯得猶豫:“你看過再說吧!我給你申請的社交平臺賬號,登錄密碼沒忘吧?我轉發艾特你了。”

吳是非撇嘴:“先給個劇透行不行?寶寶有點方嗳!”

“嗯——”丁槑想了想,“最近江邊步道那裏出現一名奇怪的畫手,每天坐在同一個位置畫畫,卻不接受替別人畫像,永遠只畫同一個人的素描。有人買,他就十塊錢一張賣給人家,多一分都不收。他不說話,別人問什麽都只會笑。路人都猜測,他也許是在懷念畫中人,或者在尋找她。所以就有人拍攝了視頻上傳網絡,想網友幫忙認一認畫手,還有他畫裏的人。我不認識那個畫手,但我覺得他畫的,很像你。噢,對了,他還帶着個孩子!男孩兒,四五歲的樣子——”

後來丁槑說的什麽,吳是非已經無心再聽。草草挂斷電話,她将手機連接上網,登錄社交平臺,看到了丁槑的轉發,點開了視頻。

小視頻軟件提供背景音樂選擇,上傳的這一位心狠手辣地挑了一首經典老歌《漂洋過海來看你》。

歌詞裏唱:“為了這次相聚,我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複練習……”吳是非眼淚開始奪眶而出。

“記憶它總是慢慢地累積,在我心中無法抹去……”吳是非僵硬的表情扭曲崩潰。

“也曾彼此安慰,也曾相擁嘆息,不管将會面對什麽樣的結局……”吳是非已捂着臉泣不成聲。

“直到山窮水盡,一生和你相依——”吳是非抓着手機奪門而出。

找到視頻中的地點絲毫不費勁,聚攏的人群明确标注了畫手的位置。

吳是非越走越近,忽然發現雙腳虛飄,快要走不動了。

每天反反複複說服自己七年的愛恨生別離只是一個幻夢,明知不是也要當它是,直到潛意識中蠱般相信。就像一直以來的角色扮演一樣,她必須默認自己演過那樣一個天師,演過一場愛戀,退場了謝幕了,她就該醒過來。

卻總是在夢魇中流連忘返,思念揮之不去,愛在心裏長出了絲,纏纏繞繞着勒緊,窒息般疼着,再也丢不開。

僅僅兩個月,吳是非度日如年,內心裏宛若荒蕪了兩百個春秋。

如今,美夢成真!

人群在詫異中自動分開,讓這名失魂落魄的女子走進去,走向執筆描摹的男子。

專心致志的手驀地停頓,仿佛靈犀般,他緩緩偏過臉,看見了不敢上前确認的吳是非。微蹙的眉宇含着疼,嘴角邊仍努力笑出來。

——啊,是恕兒呀!長發剪去了,跟這世界的人一樣穿着白襯衫、休閑褲,但确确實實,這人是恕兒。是自己魂牽夢繞的小奴隸!

吳是非抖得無法站立,便蹲下來,掩面哭泣。

囧囧第一時間從父親腿上蹦下,拼命奔跑着,炮彈一樣投進吳是非懷裏,臉上的表情既狂喜又感覺很想哭。他張了張嘴,卻立即頓住,想起什麽似的忐忑回頭用目光向父親征詢。得到了微笑的點頭,小胖娃還看着吳是非,努力忍住淚,笑着喊了一聲:“媽媽!”

吳是非愕然。

“爸爸說,如果還能見到姨姨,小休就可以叫你媽媽的。媽媽——”小孩子的聲音逐漸細弱,終于忍不住嘤嘤低泣,“媽媽,小休好想你!”

吳是非一把将孩子摟進懷裏,抱得好緊好緊,恨不能揉進身體裏去。

“乖寶兒,媽媽也想你!”

周圍開始響起熱烈的掌聲,甚至有人情不自禁歡呼。快門聲此起彼伏,吳是非完全不在乎。她只想抱住囧囧,疼不夠,親不夠。視線穿過小小的肩膀,落向不遠處靜靜等待的人。

吳是非重新站起來,步履堅定地向他走去。

自始至終,袁恕都沒有移動。他站在那副畫中人巧笑嫣然的素描前,只等吳是非抱着囧囧走過來,等着她指尖撫上自己的眉眼,撫過面頰。

“恕兒!”

袁恕笑落一滴淚,握她的手按在胸口,放心了:“非姐,這一回,是你找到了我!”

緣來,惹是非,得是非,是是而非!

小劇場【一】

1、領着袁恕回家理所當然遭遇三堂會審,吳是非路上就跟袁恕套好詞了。就說他也是被拐的,當兒子傳宗接代,天天挨打、被逼吃藥,然後稀裏糊塗跟一個不知是親生還是拐來的同樣智商有點兒問題的傻妞嘿咻,搞得現在性冷淡了。兒子是他跟傻妞生的,平時都是袁恕帶,可親。傻妞幾年前就失蹤了,聽說又被轉賣了,袁恕要跑定管是帶着孩子一起逃離魔窟。

為了增加說服力,吳是非同當初自證一樣,也當着衆人面把袁恕的襯衣撩起來。觸目驚心的鞭痕,戰場上留下來的各種創傷,更有肌肉萎縮、腳趾缺失的那條右腿,統統展露人前。一一撫着看着,吳是非突然心疼了。謊言難以繼續,她迅速将袁恕衣衫整好,不許人再看。又抱他,哭着說不分開。

所有人都明白,無法再将這樣的兩個人分開了。

吳媽早已心軟,只是一時間沒有想好該如何表态。

卻聽胖囧嘤嘤哭開了,捉着吳是非褲腿凄涼地喊:“非媽媽好!不要爺爺,爺爺臭,爺爺打人。非媽媽不要再丢了!”

吳是非心裏愣了下,暗忖他說的莫非是溫啓這老古董?可他也沒打過誰呀!

狐疑之下看見胖囧飛快地擠了個眼,立即恍然這娃是在演,趕緊無縫連接配合他幹嚎:“我沒娘疼的娃呀,好兒子,不怕,幹媽疼你一輩子啊!”

吳媽哭得眼淚鼻涕一大把,抓起桌上各種糕點零食哄孩子:“寶寶啊,不怕不怕!以後誰欺負你跟姥姥說,姥姥幫你打他們,噢!”

吳是非眨眨眼:“姥姥?”

小胖囧也眨眨眼,可甜地喚聲:“姥姥!”

就這樣,老人家從善如流地認了袁恕是女婿。親女婿!

而吳是非則老懷安慰:“我娃是個人才啊!”

2、下午的營業前準備時間,酒吧內只有丁槑和官皓。

隔着一尺寬的臺面,一個在裏,一個在外,都很沉默。

丁槑很少飲酒,官皓這天是頭一次知道原來姑娘看似嬌小,實際酒量驚人。她已經連着喝第三杯了。三杯純愛爾蘭威士忌,不加冰。此刻依然神情自若,全無醉意。

再一次杯空,丁槑擱下杯子,叩擊桌面,還要續。

官皓不動聲色取下玻璃杯,卻沒有拿起威士忌酒瓶,反而将手邊一杯盛在冷飲杯中的乳白色飲料放到了丁槑面前。

丁槑可愛地歪着頭:“今天我失戀!”

官皓專心洗着調酒器,一聲不吭。

“噢,對,你也失戀了!”

官皓擦幹淨手,自說自話拿走了丁槑手機旁的車鑰匙。

“明天我給你開回去。”

丁槑笑了下,什麽都不争辯,反倒拿起酒杯聞一聞,繼而抿了一口。

“好香好甜呀!椰林飄香,适合戀愛中的人喝,而非失戀人群。”

官皓始終在擦拭、擺放,顯得忙碌。

丁槑則自言自語般,絮絮叨叨地吐露。

“非姐——我從來沒有叫過她非姐。好想也叫一聲吶!我也比她小啊,為什麽沒有選我?她的心理評估明明是雙啊!因為他更小嗎?比我還小。啊啊啊,不服氣呀!不服氣看見他站在小非旁邊,我居然覺得好配!氣死了!”

“寶官兒你三十幾了?四?五?為什麽大家都忘了你其實比小非大幾歲?你等她,從十八歲等到現在,甘心嗎?”

“我二十八了,家裏已經開始催了。”

“皓哥……哈,好奇怪呀!果然我們這一群太熟了,稱呼上變不了了。”

“官皓,咱倆好吧!”

吧臺裏的官皓手裏頓了頓,擡起頭來,眸光很深。

“去洗手間洗把臉,回去吧!”

丁槑單手支頤,酒意微蒸,笑容裏略帶了幾分妩媚。

“為什麽不?至少我們都在同一個人身上耗費了童年、少年、青年時光,并且都是暗戀派。不覺得我們倆挺配嗎?”

官皓依舊顯得平靜:“用一段速成的新戀情來填補失戀的空虛,很失你的職業水準!”

“心理學家的人生,一定要學會公私分明。”

“你的私太随意了。”

“噢?”丁槑忽跳起來撐住桌面探過身去親吻官皓的嘴唇。他太過驚訝,竟忘記躲避。

兩人的臉貼近着,能感覺到彼此呼吸的溫熱,官皓聞見了椰香裹挾的麥芽酒香。

觸碰式的吻結束,丁槑拉開合适的距離,還微微傾着身,眼中玩興尚濃。

“看,還不錯,不是麽?”

官皓盯着她,猛地伸手按住她腦後激烈地回吻。那不再是試探性的淺嘗辄止,舌尖撩開唇齒,狠狠探入,霸道地将呼吸也掠奪。

有一瞬間,丁槑自覺大腦神經都酥麻了,只想盡情沉醉其間渾然忘我。

意識短暫回歸,便感覺一只手臂落在了自己腰際,配合頸後的手掌一起強有力地拖拽,輕易将她拉過了吧臺,旋即半卧半坐地落在了料理臺上。

那一刻,丁槑渾噩地想:“這哥們兒原來力氣好大!對啦,小非說過,寶官兒是陪練!陪練的意思就是打不跑,更打不敗。真是可靠的家夥呀!”

3、謊言裏各種無稽的編排,瞞過了周圍人的探究,而事實上,袁恕當天就奮不顧身追着吳是非躍入風裏,一道被帶來了對他來說同樣屬于異界的這個次元時空。

茫然地落在了公路旁,被車水馬龍驚得不敢邁步。就漫無目的地沿着道邊走,看見收費站,直過去,未及開口,便聽見了陌生的方言。他想這裏應該不是吳是非生活着的城市,他怕開口言語有失洩露端倪,被當作異類驅逐,就永遠找不到吳是非了。因此他索性作啞,教胖囧也作啞,笨拙地寫歪歪扭扭的字,執拗地畫吳是非講過的城市名字。

于是人們當他是流浪的癡兒,将父子倆送往救助站,找來了志願者耐心地溝通。理發、洗澡、更衣,至少他們看起來變成了這個世界上的人。

滞留了一段時間,也通過簡單的體檢發現袁恕頭部有創傷後遺,志願者們愈加相信他的各種怪異是因病所致。他總寫一個地點的名字,總畫一名女子的素描,好心人便相信他應該來自于那裏,潛意識在召喚他回歸。一張火車票送父子倆遠行,但出了熙攘的車站,袁恕依舊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擺脫了志願者,帶着胖囧在陌生的城市裏走啊走,不知不覺走到江邊。遇見一位性格乖張的畫師,贈了最初的紙筆,便安靜地畫像,癡心妄想地等。

直到,等來了希望!

“所以你現在完完全全是男人啦?”夜晚擁擠的單人床裏,吳是非緊緊擁着袁恕,好笑地問他。

袁恕似笑非笑點了點頭。

“我也徹徹底底變回女人了。”

“……”

“以後不能欺負你了呀!”

“……”

“怎麽辦?咱倆生活要不和諧啦!”

袁恕吻她耳廓,呼吸都克制:“要不要試試,讓我欺負一下你?”

事後證明,次元的磁場壁很善解人意,兩人的生活完全和諧。

各方面的!

4、當初編瞎話的時候,吳是非全是跟着異界設定走的,下意識就給袁恕安了個心因性性冷淡的悲慘境遇。等發現次元壁磁場力非但把她變回來了,更将袁恕改造成了一名如假包換的純爺們兒,并且各方面功能都正常,無奈話說出口,短期內沒法吃了吐。因此袁恕一邊乖乖去丁槑的診所接受心理疏導,另一邊還要面對吳媽的親切關懷。

畢竟是親媽,無論如何要為閨女的幸福生活着想。于是乎,吳媽見天兒尋摸偏方,給袁恕炖補湯喝。開始畫風還正常,雞湯、龜湯、羊肉湯,後來就跑偏了。繼各種號稱牛、虎、熊鞭的神物後,吳媽最近更開始炖起了蛇蟲鼠蟻,那一鍋,簡直堪比武俠小說裏的五毒教。

袁恕從乖乖喝下,到捏着鼻子視死如歸,最後實在是有點兒擔心自己會英年早逝,沒辦法就跟吳是非講了實話。

那還得了?吳是非趕緊出面跟親媽談判。起初尚能心平氣和,奈何吳媽太強勢了,吳是非的性格完全遺傳自她。兩個互不相讓的女人說着說着嗓門就大了,吳媽教訓吳是非不算,還當着她的面順便把袁恕數落了一通。不止是生理方面,包括右腿的殘疾、腦外傷後遺症這些,全都成了不合心意的缺點。吳是非就不高興了。開玩笑,她護犢子出名的,親媽也不能罵她男人。

争了幾句,吳是非索性一拍桌子跟老人通牒:“媽您要是這麽個混不吝的,大不了我領着人搬出去,大家不見。七年都過來了,這年頭誰少了誰都能活!”

說別的都沒事,一提起這七年的錐心刺骨,吳媽登時跳起來,抄了把撣塵繞院子攆着吳是非揍。

吳是非一開始還讨饒,打疼了,倔勁兒上來,愈加嘴硬,邊跑邊嚷嚷要離家出走。

吳媽氣得血壓蹭蹭往上竄,袁恕觑工夫一把攔住丈母娘,不停賠不是。

老人也是氣頭上,誰的面子都不賣,用力搡開袁恕,還去追着吳是非打。

袁恕雖然有些瘸,到底跑得快,趕上去将吳是非護住,那些打最終全落在了他身上。

約摸打重了,袁恕不禁咧嘴嘶了聲。吳是非哪裏舍得?也不跑了,兩人互相抱着,你護我我護你,可多數還是被袁恕擋去了。

吳是非就急:“恕兒你讓開,你讓她打,算我欠她的!”扯着嗓子又沖親媽喊,“嘿,您看準了打嗳!我是您閨女,打死無尤,您別撿我們家恕兒好欺負!再打他,我還手啦!”

老太太也不想打着袁恕,問題兩人這麽裹在一起,她哪有年輕人那種利落身手?撣塵落下就沒餘地了,打着誰是誰。

糾纏不休間,就聽雷霆一聲吼,胖囧站在門口哭得山崩地裂

“哇——姥姥不要打媽媽,不要打爸爸!姥姥打囧囧吧!”

邊嚎邊沖出來往爹媽身上一撲,一手攬袁恕,一手摟吳是非,一家三口抱成一團。

這下吳媽舍不得打了。外孫子親外孫子好,外孫子乖巧嘴甜是姥姥的小棉襖,外孫子一哭,姥姥心疼。一場風波瞬時煙消雲散。

晚上吃完晚飯出去遛彎兒,吳是非偷偷給胖囧買了個冰淇淋甜筒,說好了只能吃一半。

胖囧舔着香草冰淇淋上的藍莓果醬,特別飽足地問吳是非:“媽媽,姥姥啥時候再打你啊?”

吳是非乜斜:“幾個意思啊?”

“那樣囧囧就可以把剩下半個也吃掉咧!”

吳是非扶額,覺得兒子這邏輯能力也是堪憂。

5、由于畏光的同時還夜盲,蠻荒次元裏吳是非就一直想着要給袁恕配副偏光護目鏡。如今終于回到現實,她麻利兒就領着袁恕去了眼鏡城。

不過吳是非自己不是近視眼,對于怎麽選鏡架、鏡片完全沒有頭緒。一路就看櫃員不停更換樣式給袁恕試戴,吳是非光站邊上看着,覺得每一副都好看,都襯得他們家袁恕與衆不同。

她一糾結,袁恕就更沒主意了。

櫃員免不了揶揄:“要不您都配一副,換着戴?”

吳是非才不受激将,她可是指揮過千軍萬馬的天師,優柔寡斷不是她的風格。

“顏色跳的,pass!材質重的,pass!金絲邊的,pass!剩幾個了?”

櫃員低頭一掃:“牛逼,還剩七副,正好一星期!”

吳是非就把那幾副一一放到袁恕臉上比劃。

“這副太寬,半張臉都擋上了,大熊貓似的,淘汰!”

“嗯,方方正正,訓導主任,不要!”

“圓眼鏡民國風,有點兒逗,斃了!”

如此一來僅剩了四副,吳是非不管了,嘴一撇,讓袁恕自己憑喜好挑兩副。挑不出來她就都買了。

袁恕初來乍到,沒工作靠人養,一點兒不想讓吳是非多花錢,随手抓起一副就說定了。

吳是非咧嘴嬉笑:“嘿嘿,來,桌上這三副麻煩給我配鏡片!恕兒乖,跟人家驗光去!”

這天以後,袁恕了解了吳是非購物的一大習慣:去掉最便宜的,不好也得好!

【二】

6、草原上也迎來了雨水充沛的夏季,一陣雷雨雲滾過,天光暗過後漸漸亮了起來。

周予出神地望着外頭,身邊仆從幾時走幹淨的,亦不曾察覺。

“又胡思亂想什麽?”

雨後的草原,即便到了這個季節依然生涼,羅鈞過來時胳膊上搭着一領薄鬥篷,體貼地與周予搭在肩上。他總喜歡自後環抱住周予,下颌懶懶擱在他頸側,顯得親昵又痞賴。

“沒什麽!”周予擡手輕輕地撫摸他面頰,敷衍道。

“說實話!”羅鈞并不好糊弄。

“呵,”周予無奈笑了,“就是突然想袁恕哥哥和吳姑娘如今走到哪兒了,好不好。”

羅鈞腦袋耷拉着,在他耳畔落下重重的嘆息:“我真的派人去探尋過,消息時有時無,捉摸不定,就是找不到。”

“我信我信!你不用着急解釋什麽,我純是閑着,胡想想。”

羅鈞默了默,忽讷讷問:“怪我沒有挽留住亞父麽?”

周予好笑:“袁恕哥哥去意已決,又豈是我們能夠動搖的?真的別鑽牛角尖了,小孩子一樣!”

“你不怪我,那他們呢?”

“他們?”周予微微側過臉看向他,“你說韓哥他們幾個?”

羅鈞颔首。

“為什麽——”周予驀地停頓,恍然了對方的言下之意,便還轉回去望着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說得很淡,“他們不知道那件事。主上誰都沒說。”

羅鈞依舊松松地擁着愛人,身體卻拉開了空隙,同樣擡頭望向外頭即将收止的雨勢。

“一直很後悔,不該叫你去做那樣的事。”

“因為生命無辜?”

“不,因為無論成敗,你都可能會死。”

“那你還是不覺得自己錯了。”

“對,我不覺得錯了!在其位謀其政,亞父的孩子是我爵位繼承的攔路石,除掉他是最穩妥的做法。一路走來都是靠着謀算,步步為營,我只信實力,不信承諾。”

不知是否門外的風灌入帶來了寒意,周予身上不自覺抖了下,垂了睑,掩蓋了黯淡的眸色。

“那夜的事,我一直未與你細說。雖然後來還是告訴了吳姑娘,但袁恕哥哥原本,是要我瞞着所有人的。瞞一輩子!”

羅鈞的雙臂有些僵硬。

“韓哥走後,袁恕哥哥突然謝我,因我擋住了叛軍,又及時誅殺了陳钊。可份屬職責所在,如何擔得起主上的一聲謝?哥哥就笑,說等陳钊弑君後再行鎮壓,于我當是名利雙收的。”

羅鈞怔住:“他,早就猜到了!所以那晚不是你出賣了我的計劃,而是,是——”

“袁恕哥哥一直是我們幾個裏最會想事的人吶!不僅料到了你是主謀,就連你我的關系,他也一早看透了。因此才沒叫我去護送李墨。”

“怎麽會?”

“可能,他始終不能相信你會輕易倒向我們這一側吧!就連我一開始都以為,是我求了你,你才肯為袁恕哥哥求情。直到你指使李墨下藥,我突然明白,原來你對哥哥是,是——”

羅鈞猛地扣住周予雙肩:“不是的!我對亞父不是父上那樣,我就想,想……”

周予按住他手,安慰式地輕輕拍一拍:“某種程度的好奇,再有,一些共鳴,是嗎?”

階級桎梏下不被承認的慕戀,最終只有小小的孩子為宗室接納,挂名在哈屯的繼下。但其實,得不到丈夫寵愛的女人,和離開生母的孩子,彼此疏遠涼薄着,誰又肯對誰付出真心?

六歲起,羅鈞就學會了不去問父上自己的母親在哪裏。他明白問得越多越思念,也更容易為母親招來殺身之禍。很多時候他甚至想,或許母親早已不在世上了,即便有天自己繼承了爵祿成為玄部至尊,依然無法将母親的骨殖迎來與父上共葬。但仍要不顧一切爬上去。爬到頂上去吼給所有人聽見:我是平民的孩子,我是黛侯!

所以才會喜歡跟那些出身不高的孩子們玩在一起,隐藏了身份,假裝沒有怨恨。

所以才遇見了周予,又通過他知道了那些士兵們,知道了袁恕。

一個不向任何阿魯示好的額濟納,一個敢于向主君進言策略主張的流浪旅人,他曾為奴,繼而投身軍旅,眼界卻好遠,心好寬。

羅鈞曾經想,如果母親也是這樣的,獨立一些,堅強一些,是否就能擺脫對父上的依從,平安地活着?他有些羨慕袁恕,也隐隐地,感覺崇拜。

直到突然的冊封降下,袁恕成為父上的側室,羅鈞簡直不肯置信。他不能接受繼母親之後,自己向往的美好再次被同一種至高的權力扼殺,而這個掌權者就是自己的父上。

他矛盾地希望父上是愛袁恕的,又怕他愛上,怕母親最終為人所忘記,連父上都不再将她放在心頭默默懷想。

“袁恕哥哥告訴我,男人們對他的好奇遠遠多過情感。甚至,至今以來,恐怕沒有人真的将他當作一個人看待。他們迫不及待用袁恕哥哥的身體來驗證自己屬性的魅力,希望能看見他向自己優先釋放欲望,得到最初的邀約。他覺得自己完全就是工具,是玩物。而在被先代強行占有前,他一直以為自己遇到了明君,期待可以輔佐先代做一些微薄的改革,哪怕僅僅多一些相愛的人可以跨過階級走到一起。知道,為什麽他狠心設計先代麽?”

周予手心有些涼,眉宇輕蹙。

羅鈞擁着他,搖頭,似不知,又仿佛不想知。

然而周予兀自說下去:“昏迷後醒來,先代去看袁恕哥哥,與他說的第一句話竟是:看樣子是沒中洪徵的血枷,有些遺憾吶!”

羅鈞眼中生惡。

“呵,你也覺得先代冷酷吧?比起袁恕哥哥的性命安危,他更在意自己被拒絕并非袁恕哥哥身不由己,而是他的身體對先代依然沒有反應。但那時候,哥哥只是失望,也還未動殺機。直到,先代用陳钊的命脅迫哥哥同意成為側室,理由卻是,不甘心看袁恕哥哥心給了別人,有一天,連身子都能自由地交托出去。霸權者的奇怪邏輯,是吧?”

“我只是恨,為什麽父上可以為亞父擡籍、修改策令,卻從來沒嘗試過把母親留在自己身邊?事實,他原來可以做到。他想的話,全都可以做。他可以,但他沒有!”

羅鈞的臉埋進周予的頸窩裏,呼吸微微顫抖。

周予擡起臉來:“這就是你真正倒向袁恕哥哥的原因?感謝他沒有讓你擔上弑父的罵名?”

羅鈞不說話,便算作默認了。

“諷刺啊!”周予長長地嘆息,“哥哥卻以為,你終究是要替父雪恨的。更覺得,若是死在你手上,便當是償還,兩清了,合情合理。那晚,哥哥真的是想了結,他想死!”

說着說着,周予突然自嘲地笑起來:“他說羨慕我呢!都是額濟納,但我至少可以選擇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可以自由地想愛誰,便愛着誰。他還說,自己已經沒有繼續争下去的理由了。加入玄部是為了遵守對大哥的承諾,争權奪利是為了能保護吳姑娘,可大哥不在了,自己也沒有資格去喜歡任何人,又有什麽可争可求的?但看見吳姑娘回來,他心裏還是高興得要命!越高興,越怕,怕舍不得放手。他總說自己不配!”

憶舊事,眼淚潸然,周予哭,只為他人的情不由衷。

“生命最後如果還剩下點價值,不如拿來成全我。他相信你跟先代不一樣,你會對我好的。他讓我拿他的命當踏腳石,我們三個人便都算得償所願了。哪有那樣的事啊?”周予的手止不住地抖,用力攥緊羅鈞,“哪有踩着親人的命去換殊榮的荒唐事呀?做不到的。與其那樣活着,不如殺了我自己好了。”

羅鈞渾身劇顫:“那藥,你,自己服——”

“真服下去也無傷我命吧!”周予凄楚地呵笑,“事後想想,你只想除掉胎兒,并非要取袁恕哥哥性命,多半給我的還是傷胎的藥。可我當時腦子裏亂哄哄的,什麽念頭都沒了,摸出瓶子就要喝。哥哥過來搶,我吓死了,無論如何不能給他。搶着搶着,哥哥眩暈症又發作,直從榻上栽下來。我慌手慌腳接着他,想不到瓶子被他趁機奪去,扔到角落裏摔碎了。我扶他躺下,最後他死死捉住我肩頭,在我耳邊講:別跟任何人提起方才的事,活下去!”

帳內長久地安靜下來,偶爾有細微的鼾聲自紗帳後的床內傳來,門外草地上幾只雀鳥歡快地啄食鑽出泥土的蟲蚓。

“後悔嗎?”周予倏問。

“不!”羅鈞依舊堅持。

“真犟!”

“我承認自己錯了,但事後的交心無法改變事前的綢缪,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那樣的局面之下,我始終會選擇自我利益最大化的策略。十七歲,沒有兵權,沒有靠山,我需要亞父替我扛住這江山,但也不能容許另一名繼承人的威脅存在。你要我信,拿什麽信?命嗎?”

周予搖頭苦笑:“知錯卻不言悔,這算耿直還是迂腐?白說這麽多,氣死了!”

羅鈞放松下來,甕着鼻子道:“不許氣!對身體不好!”

周予橫他一眼,故意又深深地嘆氣。

“總之我會盡力把亞父找回來。不管怎麽說,小休是我弟弟,我不能任他漂泊在外。”

“噢?”周予側過身來兩眼乜斜,“怎麽我覺得,你找袁恕哥哥回來最大的目的是約束沒人管得住的趙蠻子呢?”

羅鈞發窘:“你今兒怎麽盡拆我臺?”

周予咯咯笑:“怪你自己笨吶!世上一物降一物,對付趙哥哥,你得請韓哥出馬。”

“韓繼言也不是省油的燈!”

“那還有張萌啊!”

羅鈞半垂睑,勾唇黠笑:“你們這些內眷平日是不是就交流哪家當家的更怕老婆?”

周予眨眨眼:“你怕我嗎?”

羅鈞湊近去:“怕得要死!”

“那你現在是要幹嘛?”

“不由自主。”

“主上自重,現在可是白天。”

“天氣不錯,涼快!”

“回頭有人進來。”

“關照過,未得召喚,擅入者死罪!”

“童童在呢!”

“且睡着,不然我何必累死累活陪他瘋玩幾個時辰?”

“你——別——慎着孩子!”

“我問過齊允棠,他說,溫柔點兒!”

“這小子如今也油嘴滑舌的——嗳,我幫你,我幫你,別這會兒,求你了,小鈞——”

“我端莊賢淑的哈屯,你不幫我,還有別人能幫我?”

“我這就給你選側室去!”

“媽的,你敢!”

“唔——”

強行壓下的深吻堵住了一切的辯駁,抵抗瞬間瓦解,融化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