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膝上的吳是非動了動,袁恕忙豎起手指噓了聲,示意夏濯勿鬧。
夏濯便笑:“關心則亂!你不看她手裏攥着什麽?”
袁恕低頭一看,吳是非擱在外頭的右手果然緊緊攥拳。
“非——”
吳是非猛地坐起來,撇嘴不爽:“打打打,外頭打家裏打,就不能悶頭搞建設全民奔小康嗎?”
說着把手裏的東西往桌上一拍,袁恕看清,那是吳是非的打火機。想來是預備着,茲要是夏濯真敢動手,她就拿打火機丢人。
火種砸人,不疼,但,委實貴重。
“打仗不輸陣,打架不跌份兒,總之,我的人,只有我能欺負!”
吳是非義正辭嚴地說完,還瞪一眼夏濯:“開玩笑都不行!”
夏濯咂咂嘴:“嘁,膩歪!”
言罷頭也不回出了營帳,只留下膩歪的兩人好好膩歪去了。
至此,西荒在戰亂了約兩年後,終于迎來了真正意義上的和平。
匪夷的是,各部并沒有簽訂明确的休戰協議,卻都莫衷一是地維持着睦鄰友好。尤其是青、玄兩部,更常互遣使者相贈禮物,亦不乏君上親臨,顯得情誼甚篤。恐怕只有最親近的人才能窺得內中情由:袁恕是為了見老師,宋岳則好奇玄部的改革情況。
袁恕推行新政,并非将以往的策律徹底推翻。去蕪存菁,再加入一些些人情味,這就是他的技巧。比如保留階級,但允許基于雙方自願基礎上的跨階級通婚。又比如士族的爵祿仍舊可以世襲,然而官職的任用則需同普通人一樣通過考試來選拔。另外,無論士族還是平民,都有接受教育的權利。各屬地自設公學,頭三年費用可免,第三年起願意繼續上的交謝師費,不願上學的則視為自動放棄日後官考的資格。而所有生員需學滿十年,才可報名官考。至于奴隸,則施行奴隸主包責。即凡豢奴者,除了提供溫飽,還得保證自家的奴隸有起碼的識字、數算的能力,若有目不識丁者,奴隸主将被罰重稅。
初來玄部時,吳是非好奇過,追随袁恕的這群人裏其實除了周予,其他人都不比袁恕年紀大,怎麽就肯死心塌地追随而來,并且還都很有些畏懼的樣子。
結果韓繼言一臉凝重,竟還不自覺咽了下唾沫,嚴肅地告訴吳是非:“主上實在是個很可怕的人!非常非常,可怕!”
見識過新政推行的獎懲分明,還有決斷時的果敢嚴厲,吳是非有時都會覺得為君的袁恕顯得陌生而疏離。但轉回頭來面對她,面對囧囧,袁恕還是那個偶爾腼腆,笑起來暖暖的年輕人。他的眼中看不到絲毫威嚴與倨傲,總是謙遜溫和。
時光一年年地過去,孩子一年年地長大,轉眼又是春秋三易。期間吳是非做主婚,把張萌嫁給了韓繼言;也見證了允許跨階層的策令下達後,世子羅鈞第一個從邊關發來請願,求娶周予為正位嫡夫人。但自始至終,吳是非沒提過和袁恕确立名分。同樣,袁恕也不提。
他們就是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一遍遍地告白說喜歡,每天都是開心的。
閑暇時候,袁恕會教胖囧練劍。其實也就是玩兒。小胖娃跑步且蹒跚,捏跟樹杈子當武器,煞有介事地學着舞動招式,胳膊掄起來樹枝便脫手甩出去,正砸在吳是非頭上。
吳是非一躍而起,豺狼虎豹一樣黏着小胖娃滿場飛。總是追逐一陣才作勢将他生擒,屁股上不痛不癢地拍兩下,叫嚣着要罰他。随後囧囧也就乖乖認罰,坐地抱頭,翻跟頭。小子可圓潤了,吳是非喂他跟喂熊貓一樣,逗他也跟逗熊貓一樣,就喜歡看他翻跟頭。小胖娃圓滾滾,好像只肉球球,一滾一翻暈頭轉向,起來後撲通又坐地上,發蒙的表情別提多有趣。
袁恕也不管,自個兒坐在邊上倒好了蜂蜜茶,等一大一小玩夠了回來,各自捧一碗香甜的蜜茶,喝得臉上幸福洋溢。
父子倆的親子互動多數還是在運動的。
不舞劍的話,囧囧還愛跟着袁恕一道練體能。他自然遠不能達到成年人,并且是成年武将的訓練量。袁恕跑十裏,胖娃跑半裏;袁恕舉大甕,胖娃兩手托個陶碗;袁恕俯卧撐,胖娃一個也撐不起來,就伏在父親背上,做一顆稱職的砝碼。
通常吳是非會蹲在一邊數着數,數一會兒便還起身,抱起胖囧,自己往袁恕背上一坐,有口無心地繼續數着,眼卻望向無目的的遠處,神情寂寥。
不意回神,發現袁恕雙臂直直撐着呈靜止狀,轉頭見他也正專注地看着自己,便問他幹嘛。袁恕則笑笑,說:“好看!”
吳是非臉蹭地就紅了,捏住胖囧的臉迫他轉向別處,自己俯身在袁恕唇上啄一下,嗔他:“犯規啊!”
一件心事掩蓋了另一件心事,每天這樣狀似開心地過。
但吳是非心裏算着,六年了,自己三十歲了。突然地,怕老,怕老了依然回不去,又始終是這世界的一個外人,不親不疏也不清不楚地存在着。好像縷沒有根的游魂!
因此她從來沒跟這裏的人說過自己的生日,她總想着會離開的。一個終究會離開的人,不應留下太多惹人紀念的痕跡。
三十歲生日這天,吳是非自己一個人在帳內點了盞燈,沒有許願,默默地對着燭火發呆。袁恕進來,她也沒有動。
“生日快樂!”
一杆旱煙管被推到了吳是非手邊。細看下,煙嘴還是白玉的,竹制煙杆上有考究的雕花,燙了金漆,顯得十分精致。
吳是非如獲至寶般抓起煙杆反複細看,俄而反應過來:“你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袁恕本來故作高深,抿唇笑而不語。被吳是非掐住脖子一通搖晃,終于笑着承認:“好了好了,是我猜的!”
“蒙誰吶?你半仙哦!還能掐會算連蒙帶猜的,老實說!”
袁恕誠誠懇懇:“真是猜的!這幾年,你每到這天就一個人點盞燈發呆。給囧囧過生日時你說過,你們那裏過生日會吹蠟燭切蛋糕吃壽面。你其實不喜歡吹蠟燭,覺得吹了,希望就滅了。你喜歡看蠟燭一點一點燒盡,火光雖然小,但靠近了依然很熱,也很亮。所以比起火把,你也更喜歡酥油燈。”
望着眼前的酥油燈,手中撫摸着袁恕特地為她做的獨一無二的煙杆——她只跟袁恕模糊描繪過,想不到他暗自記下并畫了圖,依樣做出來,吳是非感動之餘驀地又很難過。
她抱住袁恕,孩子樣在他懷裏蹭:“六年了,恕兒,我好像真的回不去了!”
袁恕柔柔擁着他,說不出安慰的話。他心裏,豈非盼着這人永遠不要回去?
“既然回不去了,就該認命是不是?”
“……”
“認命了,就要遵從內心的召喚,享受生活,對不對?”
“……”
“恕兒,我們一起遵從內心召喚吧!”
袁恕眼中似笑非笑,難以确定。
“非姐是指——”
吳是非雙臂環上他頸項,細吻巧啄,每一次都将他唇打濕一些些,再撬開一些些。忽的深吻壓上,唇齒交抵,軟舌糾纏,彼此都恨不能向深處試探,被吞進對方的咽喉,你中有了我。
“小郎君,”吳是非雙眸秋水一泓,言語都醉人,“有情人,當做快樂事呀!”
袁恕低低地笑,柔軟的唇瓣在她耳側摩挲,呵氣輕吐:“看樣子,生日禮物送得不夠。”
吳是非情不自禁嘤咛一聲,亦笑:“添上你,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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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便身都交付,心志不移,吳是非每天仍舊過得患得患失。嘗自問,回到原來的世界是否就比如今更開心?答案在吳是非看來,完全就是個無解的自我拷問。更可能,其實回去依然是渾渾噩噩當個廢柴,一文不名地度過餘生,世界對她無意義,她對世界更無意義。
可吳是非放不下家裏倆老,放不下很疼很疼自己的爺爺。
為人子女的意義未必膝下盡孝,吳是非想起碼,要去送終。人世走一場,能報答的,無非就是這點比外人親的血,比旁系正的名。
“那就走吧,非姐!一起走!”
吳是非以為袁恕說笑,但竟然,他如當日與夏濯約好的那樣泰然交出了黛侯的權柄,退位讓與世子羅鈞,自甘作閑雲野鶴,領着愛人與孩子,清貧也自在地成為西荒上的旅人。
走過四季的草場,走過枯後又滿的河谷,走過一輩輩探險者們涉足過的绮景與瑰麗,最終來到了大沼澤。
從來對陰謀和厄運有說不清的預感,吳是非覺得自己一定是傻了瘋了中了降頭,才會在忐忑中依然随着袁恕踏上尋找寂途的狹路。小胖囧挂在父親肩頭,安靜乖巧,對一切未知充滿了好奇。
探路的木杖謹慎地摸索着腳下的虛實,卻誰都未曾預料,危險會來自于天上。
開闊地濕氣綿延,風起得怪異,頃刻便聚成龍卷。
袁恕用力将木杖插入土中以為支撐,肩頭的囧囧卻驟然被刮起。他翻滾着向上,小手惶恐地伸着。幸虧吳是非魚躍飛撲将他撈住,自己反也被吹得騰起。危急時刻,袁恕又及時将她拉住。三人兩手,微薄的牽連,吳是非看見木杖已岌岌可危。
“放手恕兒!”
袁恕目光堅決,抵死不放。
吳是非笑起來:“還是這樣白癡!”猛地把胖囧塞進他懷裏,奮力一掙,随風而去。
眼中最後所見,是袁恕深刻的絕望,還有胖囧嗆了風的啼哭,不清楚他喊了什麽。
意外,竟沒有死去——
醒來茫然四顧,吳是非難以置信地罵了聲娘。扶牆站起,渾身上下一通摸索,她更抓狂:“操,變回來了!”
下意識摸口袋,才想起身上穿的是異界奇裝,而自己懷裏只有一支煙,并一只漏了油早就打不着火的一次性打火機。
倏來門扉吱呀,小巷斜對面的一扇門裏走出個人來,手裏拎着一塑料格的啤酒瓶。
他本是無謂地往吳是非瞟了一眼,驀地僵立,手中的啤酒瓶猝然掉在地上,乒呤乓啷碎了好多。
“非、小非——”
看見發小淚流滿面朝自己奔過來,吳是非郁悶地确信,自己又穿回原來的次元了。
可心裏,一點兒沒覺得好!
三十六、緣是求非
離家七年的人突然回到了老街老胡同,所有相熟不相熟的人都跑來圍觀,險些将小小的院落擠破。
吳是非想不到,許多年過去,家還在這裏,家裏的人也都還在。
“是你媽不肯走!”吳爸用力撓着頭,似乎要把即将溢出眼眶的淚給逼回去,“怕你回來找不到家。爺爺在新房子裏,每星期都回來一趟,燒碗麻婆豆腐,等你回來拌飯吃。哎呀,一直等不回來你呀!都七年啦!”
說着說着,擡手抹了把臉,掌心裏都是濕的。
吳是非卻沒有哭。她總是不太容易落淚,大白貓死的時候她沒哭,送走奶奶的時候也沒哭。唯一一次外婆走了,她哭得癱坐地上,是因為白天揮手上學去,跟外婆約好放學她會買外婆最喜歡的蝴蝶酥回來,可回來時,外婆突發心梗已經不在了。
承諾了卻遺憾,這是吳是非最無法接受的結局。一如對袁恕。
想起袁恕,吳是非心頭猛地一沉,驀覺空蕩蕩的。情緒又很滿,哭和笑仿佛都缺了一道閥門,擰不開,無法釋放。
幾乎每個人都抱着她哭。說想念,關心她去了哪裏。
其實回來路上吳是非已經迅速琢磨好了說辭,吳媽問起,她就說自己是被人販子打暈賣到了山溝裏。花了七年,終于逃了出來。
吳媽登時就要暈,緩過來後哭天搶地說女兒被毀了。
吳是非趕忙接着編,說那家傻兒子性無能,硬不起來也啥都不懂,她實際沒失身。後來公婆死了,她趁傻子不注意就跑出來了。為增加可信度,吳是非還脫了上衣給大家看後背上老早被流星錘打過後留下的疤痕,證明自己遭到了暴力威懾,不然以她的智慧加武力值,早脫困了。她還為自己這身奇裝異服想好了妥帖的理由,就說是玩Cosplay哄傻丈夫的。兩人分別扮演成吉思汗和草原牧羊姑娘。成吉思汗去打仗,牧羊姑娘去放羊,隔了好多年才重逢,這是一段凄美的關于等待的愛情故事。結果傻丈夫就在村頭廢棄的窯洞裏數一千個數,等着跟牧羊姑娘相逢。吳是非抓緊時機逃跑了。
甭管這番說辭有多少圓不過去的蹊跷之處,對于吳是非有能力自救,包括吳媽在內所有人都是很信服的。畢竟從小在胡同裏橫着走的吳是非,實在沒有什麽事能把她吓得理智掉線。
于是又問起究竟買了她的人地址哪裏,大家好去報警。
吳是非苦笑,擺擺手,表示那種村子都有地方保護主義,新聞裏播的還少麽?警察去解救有時都是冒着生命危險的。再者她既然已經出來了,就不想再跟那裏的任何人有所瓜葛。當是噩夢也罷,就讓這一切結束吧!
其言也真,其情可憫,對吳是非的做法所有人都不無理解。吳媽更是拍板支持,決心就此不再提被拐的事。不過她還有些保守思想,生怕外頭有人瞎傳,居然非要拉着吳是非去醫院做個體檢,驗驗身,以證清白。
吳是非吃驚得下巴差點兒沒掉了,忙拽住老人告饒:“媽嗳,行行好!這都啥年代了?您以為我大學四年光念書啥都沒幹麽?韶光易逝,青春難留,您閨女是享樂派,可一向沒有處子情結!”
吳媽還沒反應過來:“你什麽意思?”
吳是非兩手一攤,老實交代:“我大學時候就享受過欲望的美妙啦!”
吳媽倒吸一口涼氣,翻個白眼,又幾乎暈過去。
幾個對吳是非知根知底的發小紛紛圍上來給老人家撫胸揉背,還掐人中,指甲都沒刻好深,就被吳媽一巴掌打開,利索地站起來,抄起門後的笤帚滿天井追着吳是非揍。
重逢的那一點悲喜交加瞬時被沖得沒了蹤影,吳是非邊跑邊叫:“媽,媽,冷靜!您得這樣想,交個男朋友又不花錢,名正言順總比招那個什麽好吧?最起碼嚴格戴套,不怕有病!”
吳媽再次氣得腦仁疼,卻實在跑不動了,笤帚狠狠朝吳是非扔過去,叉腰氣喘籲籲逼問:“說,幾時交的?後來幹嘛分的?”
吳是非撿起掉在地上的笤帚站得遠遠的,跟發小們交換深深的一眼,心虛地反問:“媽,您問哪個啊?”
吳媽鼻孔都氣大了:“有幾個說幾個!”
“那哪兒記得清啊!總之,最短的得處了有一禮拜。”
吳媽眼角抽搐:“合着你還覺得長了?”
“不長!長的那個好家夥,倆月呢!”
“死丫頭,逗我玩兒吶?”眼看着吳媽預備脫鞋抽人了,吳是非趕緊補救,豎起三根手指大喊:“三個三個,我交代,正經處過的就三個。其他最多拉拉手吃個飯,啥也沒有。我發誓!”
然而吳是非其實沒敢說,正經的裏頭就有那位處了一禮拜的仁兄。分手的理由是:學長費大力氣追吳是非,主要原因居然是自己馬上要出國留學,想國內有個女朋友幫他顧着家,可以令他心無旁骛地努力念書。
吳是非本來就不是戀愛至上者,更是人際關系恐懼症,她才不要幫只交往了幾天的男朋友照顧父母咧!她連自己父母都沒盡心盡力孝敬過,做過最争氣的事就是除了學雜費,大學四年她所有日常開銷都靠打工掙回來,少問爹媽讨零花。
基于此,吳是非果斷就跟學長分了手。毫無自知之明的學長單純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事,追着吳是非屁股後頭求複合。最後吳是非把他揪到體育館後頭沒人地方,臭不要臉地扒他衣服扯皮帶。學長驚恐至極,緊緊捉着褲子問吳是非意欲何為。她就歪嘴笑笑,簡短道:“驗驗成色!”
結果就是學長幹脆利落地同意了分手的提議,從此再也沒有出現在吳是非面前。而對于所謂驗驗的評估,吳是非則始終三緘其口,諱莫如深。
于是一段戀情就這樣結束了,吳媽對于吳是非的譴責也到此為止。
畢竟她回來了,回家了,這是再好也沒有的事。
大家還哭哭笑笑圍着吳是非說話,吳是非覺得疲累,但始終沒好意思趕大家走。
喧雜熱鬧之際,學心理學的發小丁槑一頭撞進門來。
在吳是非眼中,這姑娘一直是獨立冷靜,有主見的,偶爾對人生有些诙諧式的嘲諷。就比如名字,她本叫丁梅,自覺“梅”這個字缺乏現代感,大學填入學資料的時候,她自己給改成了同音不同字的“槑”。可這字太冷僻了,教務處的老師不認識,索性給她打成了“呆呆”。為這事兒,發小們集體嘲笑了丁槑三天,随後吳是非拍板:“成了,以後你就是我們的二呆!”
叫二呆的人,恰恰是所有人裏最清醒最不呆的。留學期間聽說吳是非失蹤,她是唯一一個沒有慌亂,冷靜分析情況,并相信吳是非能回來的人。
“其實就是自我安慰。”人散後,丁槑和吳是非并肩在傍晚的餘晖下散步,一如童年時候,“我知道你不是會自己尋死的人。沿途的監控也沒有拍到你經過的畫面,我想除了被綁架,沒有更好的解釋來說明你的離開。但綁架都有目的,為財為仇,起碼該有通牒告訴家人你是死是活。我始終相信,沒有屍體,就是最好的消息。你也一定會回來!”
吳是非抿着唇,不再能像對父母一樣堂而皇之地說謊。怕被這雙琢磨人心的眼看透戳穿,怕一旦說出真相,就連丁槑也不信。而丁槑是吳是非唯一可信賴的人,她不敢冒險失去這份信賴。
當然,關于如何被卷入異界,掉在酒吧後巷時吳是非已經完全想起。就是一陣同樣詭異的風,乍然在巷口形成向上的氣旋,把正在往巷外走的吳是非輕易帶上半空。風裏垃圾四散飛舞,一塊不明的碎片正打在吳是非後腦上,她暈了過去,醒來後便身處了異界。
所以并沒有什麽襲擊,沒有陰謀,一切都只是命運的意外。早一分鐘晚一分鐘,被卷走的都未必是吳是非。實在是可笑的巧合!
但吳是非,又怎麽還笑得出來?
七年了,丢失的豈止是時間?
翌日,前一天來過沒來過的發小全都聚集在吳是非家的胡同老房子裏。他們有的人在外地出差,撂下電話訂了機票就往回趕,在小院裏看見她,一窩蜂地撲過來,摟着她哭了還哭,親了又親。
他們簇擁着吳是非下館子,要了包間點上滿滿一桌子山珍海味,吃飯,喝酒。
七年沒有沾啤酒了,吳是非喝下第一口竟然只覺得苦,下意識想起了香甜又酸辣的馬奶酒。那是她第一口就愛上的異界飲料,暖暖的,不上頭。她可以跟姒兒還有葉齡徹夜喝酒唱歌,無憂無慮。後來又加上了袁恕。
酒啊,七年裏幫她以解思鄉!
酒啊,如今一口一眼回憶,看見的都是袁恕!
吳是非将杯子放下,借口姨媽來了,不肯再喝。
邊上就有人遞上了煙,是好煙,一包的價錢可以買十包呂宋。呂宋是吳是非帶到異次元的煙,最後的五支她在袁恕垂危的晚上一氣兒抽完了四支。剩下一支揣在身上,昨天夜裏反反複複睡不着,起來在院子裏點着抽完了。抽得滿臉是淚!
接過發小遞上的煙,吳是非駕輕就熟地點燃,吸着。将近四年的時間沒再沾過煙,昨夜之後,這技能又毫無障礙地變回了日常習慣。
吳是非覺得酒就算了,抽煙的習慣還能留着,挺好的。這樣她就不用去摸旱煙杆了!
袁恕親手做的旱煙杆,是她唯一從異界帶來的念想,也是令她相信這七年不是一場幻夢的鐵證。
奇怪,滿桌的佳肴滿室的歡愉,可每一件事都令吳是非不自覺想起草原。七年裏她無時不刻不咒罵蠻荒的不便,咒罵飲食咒罵服飾咒罵衛生條件,她受了七年的煎熬,終于回到了文明便利的現實,卻可笑地發現原來自己罵罵咧咧的日子裏已經不知不覺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離開現實想念現實,離開了草原,她又開始止不住地思念草原。當然她自己知道,其實思念是因為,那裏有牽挂的人。
不想總走神,吳是非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大家聊近況。問起開酒吧的寶官兒,她不無歉意,半開玩笑道:“無緣無故失蹤了,警察沒找你麻煩吧?”
寶官兒擺擺手,很是磊落:“誰特麽在乎那個?茲你能回來,封了我那酒吧都成!”
吳是非讪笑:“還好你的酒吧還在!不然我真怕沒處找你們去。”
“能不在嗎?”另一個發小大軍接過話茬兒,“這小子把半條街都吃了,連鎖,光酒吧開了三家,還有兩家火鍋店,正經餐飲界款爺兒。你原來上班那家酒吧是招牌總店,打懷舊風,去的都是好多年的熟客,不會關張的。”
被老友兜了底,寶官兒叼着煙,笑得有些憨。吳是非驚訝之餘也是真心為發小高興,重又端起杯子碰了下寶官兒的杯,爽氣道:“棒小子,有出息,姐有面兒!先幹為敬!”
說完一仰脖,喝幹了半杯酒。
寶官兒不含糊,也端起杯來一飲而盡,繼而跟吳是非說:“回來不?”
吳是非挑眉:“回哪兒?”
“別裝傻!我不是什麽施舍呀好心,也不強求你給我看場子,就覺得你在,心裏頭踏實。”
吳是非摟住他肩頭:“別說了,謝謝!明兒酒吧見!”
寶官兒大喜過望:“說好了!”
“姐說話有不算數的時候?”
寶官兒樂了,還笑得像個憨子。
其後,開車送吳是非回家的路上,丁槑告訴他:“別聽薛小軍起哄,官皓是什麽人啊?他跟你一樣,都是植物型的,根深蒂固,念舊重情。他開着那間酒吧一直在賠錢,拿其他店的利潤補一間的赤字,目的跟阿姨一樣,想等一個人。”
吳是非搖下車窗,望着外頭急急向後去的夜色,呼出一口喊酒精的煙。
“我知道!他連後門的鎖都沒換,鑰匙我也沒丢,自家兄弟,都明白。”
丁槑瞥了她一眼,默默按開了車載音響,溫柔的鋼琴曲緩緩流淌。都是近年來的流行歌曲改編的,吳是非一首都沒聽過。唯有鋼琴的音調悠揚清泠,比埙少了幾分蒼涼。
合上眼,吳是非勸自己,回來了,日子還得過下去。
固定去酒吧上班,在吧臺後扮演一名傾聽者,微笑着迎來送往,用別人的故事麻木思維。總是強迫自己不去回憶,又總是在強迫的時候發現,回憶早已不受控制地在腦內一遍遍翻湧。
吳是非甚至走在街上聽見小孩子喊爸爸媽媽,都會忍不住扭過頭去看一眼。囧囧并沒有喊過她媽媽,一直叫“姨”;他也不會喊袁恕是爸爸,異世界裏,袁恕是黛侯,囧囧習慣了喊他“父上”。
僅僅是稚嫩的童聲觸發了心靈的敏銳,吳是非知道是自己陷得太深,而其他人卻誤會她其實有個孩子。在被拐賣的日子裏,她并非如自己所言未遭侵害,只是她想擺脫創傷,不願提及。
為此,吳媽特地找來開心理診所的丁槑作陪,開誠布公地跟吳是非談起了孩子。
吳是非莫名極了:“什麽亂七八糟的?屁個孩子,有我也給掐死。孽種留着幹嘛?當紀念品嗎?我又不用指着孩子保命!”
說完自己先愣住,震驚地瞪了眼丁槑,随即狂躁地一腳踹翻了桌子,扭頭就走。
于是大家愈加深信吳是非想孩子,誤會她應該有一個孩子。于是為了排遣她的寂寞,發小薛小軍決定委派給她一個任務,為雙職工家庭帶一天孩子。
但天曉得,吳是非壓根兒不喜歡孩子。這世上除了囧囧,任何一個孩子都不能令她心生憐惜。他們都不如囧囧圓,不如他乖,不如他像袁恕。
可吳是非無法告訴親朋好友真相,只能崩潰地接受他人的好意。
然而僅僅過了兩個小時,別說耐性了,她就快連人性都要淪喪了。
接到電話,匆匆趕到胡同裏的發小夫妻,一進院門就看見吳是非抱着把掃帚蹲在檐下抽煙,一臉的生無可戀。
緊接着進屋,看到了一面牆上的番茄醬,另一面牆上的蠟筆痕,蘆荟被丢在魚缸裏,金魚在可樂瓶裏,可樂在米飯裏,而米飯,看起來就像誰給嘔出來的。
事後說起薛小軍當時的表情,吳是非覺得他簡直像恨不能否認那熊孩子是自己親生的,沖進屋裏把小子提溜出來,望着他一臉的冰淇淋登時感覺無法呼吸。而他媳婦倒像是見怪不怪,搶過孩子先給吳是非捏了個笑臉。
“對不起對不起,孩子太淘了,回去我揍他!”
吳是非緩慢地眨了下眼,緩慢地起身,緩慢地晃了晃掃帚柄,最後緩慢地說:“我可以揍嗎?”
那女人臉頰明顯抽搐了下。薛小軍則一把搶過掃帚,照着兒子兩條腿就抽了下去。稀奇的是,熊孩子只是愣了愣,居然咧嘴笑出來。
薛小軍那眼神,仿佛愈加懷疑孩子是哪裏來的□□體了。
趁他愣神的工夫,媳婦兒忙放下孩子,眼明手快拉住掃帚,急跳腳:“你瘋啦?親兒子你下這麽重的手?!”
薛小軍內心真有些瘋!好像實在不信自己的兒子竟是個可怕的“拆遷辦”屬性,把人家好端端的家給毀成那副遭劫似的慘樣子。
就在他們拉扯争執的空檔,吳是非施施然過去,手往掃帚柄上一按,神情冷得吓人。
夫妻倆俱是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只聽吳是非幽幽地問:“你們,要留下來大掃除嗎?”
薛小軍回頭看一眼狼藉遍地的屋子,內心裏有些糾結。
“不想掃除麻煩趕緊滾吧!”吳是非漠然地轉過身,“這輩子,都別再來了。”
進屋,砰地摔上門。
那一刻,吳是非真的一點兒不想文明和自由了!她無比想做回天師,不高興就打人,高興了還可以打人。她突然覺得有權力實在是件便利的事,至少能随心所欲收拾熊孩子,而不用顧及人情與法律。
幾天後,在酒吧裏,寶官兒跟吳是非打了圓場:“大軍兒平時忙,少管孩子,都是他媳婦兒慣的。還教孩子兩面派,我們這一群都受過害,礙着兄弟情面,誰都沒給拆穿了。大軍兒挺悔的,覺得對不住你。”
吳是非淡然地“唔”了聲,只低頭擦杯子,什麽意見都不想發表。
寶官兒撓撓頭,合上筆記本電腦,不再假裝關心裏頭的賬目報表。
“小非,心裏有話,就不能跟兄弟們聊聊嗎?就算解決不了,我們還能陪你哭,陪你罵娘,陪你去打架。”
吳是非擡頭瞥他一眼,勾唇歪嘴笑:“又當自己是活沙包呀?”
寶官兒憨笑:“那我又打不過你!”
“得了吧!”吳是非終于把抹布放下,長長地嘆了聲,忽問道:“你覺得我是真實的嗎?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
寶官兒不明所以:“什麽意思?”
“就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其實可能只是某個閑極無聊的作者的一筆杜撰?莊周夢蝶,蝶夢莊周,究竟我們是夢,還是蝶是夢?”
寶官兒想了想,擡起頭憂心忡忡地看着她,勸道:“小非啊,別哲學了,将就活着呗!費腦子的事留給神經病去操心,行不?”
吳是非還笑笑,沒說出那句:“我感覺自己就是神經病。”
她又何嘗不明白,身邊的每個人早都當她是神經病。
回來有兩個月了,吳是非每周都去丁槑的診所接受心理疏導。沒有人要求她這樣做,是她自己提出來的。當吳媽問起孩子,當那天看見丁槑在場,吳是非心裏很清楚,自己确實不好,大家也都看出來她不好。因此她索性主動配合治療,好讓所有人放心。
但其實,她只是為了去睡覺。
丁槑診所裏的診療椅躺着特別舒服,能讓失眠瘋了的吳是非踏踏實實睡上兩三個小時。并且,她無意中發現,丁槑的診室裏也總是有一股淡淡的水果檸檬香。
丁槑解釋是因為她擺了檸檬當天然芳香劑。
吳是非聽過含混地唔一聲,并未明确表示接受。
然而這兩三個小時的睡眠也漸漸不再能降低吳是非的焦慮。她總在夢裏看見草原,看見西荒的那些人。不止袁恕,死去的活着的,許多人,輪番來她的夢裏轟炸,比清醒的時候還要錐心刻骨。
噩夢驚醒,吳是非近乎病态地在診室裏走來走去,抓過每一只檸檬放到鼻子下猛嗅,卻依舊無法恢複平靜。她忘不掉,尤其是那張臉那個人,她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從念頭裏把他趕出去。
猛地轉過身猝然沖向毫無防備的丁槑,吳是非抓過她肩膀拉近了,竟覆唇吻了下去。
丁槑只是睜着雙眼安然地接受,沒有點滴反抗,臉上的表情溫暖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