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給救了。她也沒想到這一仗變數橫生。羅鈞敗于輕敵冒進,她自認從始至終都沒有放松過警惕,更談不上冒進,卻依舊走入了同羅鈞一樣的困局。
“又增兵了!鄭群這個瘋子到底怎麽想的?舉國之兵,日子不過了嗎?”
吳是非計算過,不算先前姚晉等人消耗的敵方兵力,自己到來後的這二十多天裏,模糊概念殲敵總有二十餘萬人。僅就邊關保衛戰而言,這樣的戰鬥規模已不算小。
不似赤部全民皆兵,也不像玄部有兵役制,白部人口六百萬餘,尚工尚藝,素來以制造業立足西荒,實際兵力只占總人口的五分之一。撇去各處守軍,滿打滿算可投入的兵力至多七十萬。若再細分了兵種,戰力就更難說了。何況兩部的邊界線綿延千裏,邊城并不止這一處,白部卻集中兵力挑戰玄部諸悍将,實在非明智之舉。
若說是襲擾,規模太大;若說是侵略,輝侯鄭群這樣的戰法确有些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意味。甫遭遇對方洶湧撲上的援軍,吳是非第一時間想到的竟非怕與怒,而是擔心。擔心鄭群的目的,同時擔心她的中軍帳內有自己難以面對的人。
來不及思考,響箭三支,號令撤軍。她為主帥,沖在最前頭,退就在最後。她與韓繼言斷後,但最終,她仍是抽了韓繼言的戰馬一棍子,逼他先走。
回望一眼全力往丘陵高地上沖的兵卒們,吳是非孤傲地立在谷中平原上,橫棍在身前,向着追兵勾唇笑一笑,誓死相抗。
并非不怕死,但既然接受了規則,既然認了命,就做自己該做的。生或死,權當是運氣!
想不到,力竭後倒地,只待頭頂落下的大钺奏響命運的終曲,倏然一柄長矢破空呼嘯,直中眼前馬上人的肩窩,即時人仰馬翻。
死裏逃生後,吳是非倉促爬起,下意識回頭去看,只見丘頂上橫卧着一張碩大的長弓,牛筋為弦,矢為箭,一人布衣長袍立在風裏,昂然再張弓。
那是周予,武将中箭法最盛者。舍了護身的铠甲,褪了暖身的裘氅,雙手扯起弓弦,宛若神将欲射天。
而在斜坡之上,更有一騎逆着浩瀚的人流疾馳而下,直向吳是非所在闖了過來。
武将覆面,甲上顯峥嵘,吳是非看不清面甲下的面容,但認得那具面甲。
青骢馬蹄音飒踏,馬上人俯身向吳是非伸過手來。她牢牢握住,一躍上馬,雙人共乘。
與此同時,密密麻麻的軍隊呈半圓狀出現在合谷周圍,成為玄部強有力的依靠。
青骢馬未上丘頂,反而倏然勒缰,堪堪停在坡腳。身前無數人,身後無數人,唯有二人周圍方圓百丈內是空寂的。吳是非摟着面前人的腰,心裏卻安定。
“恕兒,你個白癡!”
袁恕摘下面甲,扭頭望住她,眸光柔且暖:“不當個合格的白癡,就聽不到非姐罵我是白癡了。”
吳是非把臉埋在他背上,聲音悶悶的:“娃呢?”
“徐媽帶着。”
“徐媽呢?”
“看家。”
“他肯?”
“我封他當囧囧的少保,他得拼命保護小公子的安危。”
“腹黑!”
“啥?”
吳是非擡手撥他臉:“不要看啦!煩死了!”
“可是非姐臉紅的樣子以前沒有見過嗳!”
“揍你!”
“回家揍。”
“唔!”
“現在先做正事。”
“唔!”
“所以先上去好不好?”
吳是非雙臂又緊了緊:“我哪兒都不去!”
袁恕笑了,不再勸說。
其時,白部的兵馬也已整肅列齊,萬人之中行出幾騎,有女人,還有孩子。
“黛侯果然禦駕親征來了。”女子衣衫華貴,眉目間自有一股傲視的冷然。
吳是非覺得她像一個人,像故去的謝延。
“輝侯都親自過來了,我不來,豈非太過失禮?”
鄭群嘴角浮起一抹譏诮,冷眼斜挑,望向另一處斜坡:“想不到,榮侯亦是出爾反爾之輩!”
坡頂上一人玄甲烏骓馬,自卸了面甲,神情冷峻:“此事與主上無關!純是本相與黛侯有私交。”
鄭群蹙眉。便聽袁恕沒來由地問:“老師近來可好?”
玄甲男子颔首:“比你好!讓你少攬事少想事,沒那麽多人需要對得起,人這一輩子,對得起自己就成了。他的話,我帶到了!”
袁恕笑:“師哥最想對得起誰?”
男子依舊冷漠:“起碼這回對得起你!”
“即便會得罪他?”
“問錯了吧?”
吳是非發現,袁恕居然也有笑容頑劣的時候。
“師哥這樣說,确是我問錯了。”
“喂,”吳是非搖了搖袁恕,插嘴問他,“你老師到底是誰啊?你怎麽又跟夏濯成師兄弟了?”
袁恕長長地“嗯”了聲,賣起關子:“其實嚴格算起來,對面這位輝侯閣下按輩分也是我師姐。”
吳是非瞪起眼:“她跟謝延都是靈虛子的徒弟,你也?”
“那倒不是。”
吳是非糊塗了。
不過鄭群卻有了頭緒,頓感驚訝:“聽先師提過有位愛四海雲游的師弟,乃祖師爺最小的弟子,素來無心政局民生,最擅長測繪制圖。如今西荒各部使用的地形圖有七成出自他手。只是他一貫來去無蹤,又不貪名,世間人識他者未必知他是誰,是位真正隐于市的智者。莫非——”
袁恕抿唇笑而不語,反還調皮地看夏濯。
“哼,智個屁!”想不到他竟出言粗魯,“有福不會享,聽道個傳說就魔怔了,非潛入赤部當奴隸,挨打受罵,餓死活該!”
啐完了睨一眼袁恕,眼底忽浮現淺淺的笑意:“二十年裏就幹好了一件事,收了個不錯的徒弟。”
鄭群話裏拾遺,挑眉問道:“要找的真相找到了?”
夏濯眉目淡然:“關于大沼澤裏的那條寂途,旅行者的終極目标,可惜他去不成了。”
“為什麽?”
“你試試給人當二十年奴隸去!”夏濯聲色俱厲,“洪徵是什麽樣的主君大家心知肚明,赤部的階層格差一直是五部中最嚴酷苛刻的。相信你也不是看洪徵的面子才來做這些事。為了老師,我不會放過他,更不會棄師弟于不顧。年逾古稀的糟老頭子,背都直不起來,腳也爛了,雖然都是他自己折騰出來的結果,但在他有生之年,只要我還能孝敬他一天,就不能見他傷心。即便是主上,也不能令我服從!”
鄭群沉默了。繼而看向身邊的孩子,意外形容當僅十歲上下的童兒目光卻穩,仿佛與生俱來帶着超越年齡的從容。他斥馬行出幾步,立在當間,向着袁恕和吳是非微微欠身。
“焰侯遺族,喪家者洪劼,見過黛侯,天師!”
袁恕還禮:“世子客氣了!”
從方才起,吳是非就一直在看這個孩子。之前他們從未見過面,但吳是非一眼就能分辨,畢竟他與自己的父親太像了。生他的父親,謝延。
洪劼也悄悄地掠了吳是非一眼,還端着禮,垂眉颔首:“部落已亡,何來世子之名?黛侯勿要取笑在下了!”
“既來戰,又怎說不是世子?”
“勝了,才有可能做回世子。”
“尚未敗!”
“敗了!”洪劼擡頭,眼中隐隐有通,“赤部早已敗了。在下引兵,傷的是白部的兵馬,耗的是白部的雄財,不敢再敗!”
袁恕莞爾:“世子之意,止戰麽?”
“不,是求和!”
鄭群高聲:“劼兒——”
洪劼揚手示意:“老師的好意,學生愧領,不敢奢求更多!此一戰,原是不該來的。趁虛而入,不過是給自己壯膽的一個理由。其實老師也沒有想過我們能贏的,不是嗎?”
洪劼舉目環顧漫山遍野的士兵,慘笑道:“不惜将大營的禁軍都調了來,這是決一死戰。但我們連那道邊牆還沒越過去呢!決戰後,又能走多遠?老師,這不叫打仗,您是在陪學生玩游戲。游戲的名字叫複興!”
鄭群神情一黯,別過臉去。
洪劼則直直望着吳是非,嗓音驀地沙啞:“其實如果是姐姐的話,也許還有希望。可她放棄了。我想她明白當一個普通人也挺好的。她也明白,千裏之堤毀于蟻穴,父上的失敗早已注定,赤部的根基爛掉了,爛得十分徹底。抱歉,天師,讓你在那樣的時間點成為父上的傀儡牌!他用天機火種自欺欺人,做了一場稱霸的荒唐夢,害了整個部落,也連累你流離失所。”
吳是非搖頭:“彼此利用罷了!洪徵沒有對不起我什麽,只有我對不起姒兒!”
洪劼還低下頭去:“能把姐姐的骨灰還給我嗎?”
“可以啊!本來就該給你的。還有這個,也還給你。”
吳是非在對方驚訝的注視中摸出自己的煙盒,打開來取出僅剩的一枚香煙和一次性打火機,随後将錫制的煙盒用力擲向洪劼。
煙盒在半空劃過一道弧線,落在馬前。有小卒跑上來拾起奉與洪劼。他毫不懷疑地打開,磕下夾層蓋,三指捏出隐藏的嵌寶戒環。
“姒兒放在我這裏保管的,說是路途艱險,萬一她被俘,人家勢必在她身上尋這枚焰侯的權戒。交給我,或許還能藏得久一些。”
洪劼手有些抖:“就這樣?”
吳是非不解:“什麽這樣?”
“就這樣,還給我了?”
“不給你給誰啊?你是赤部的世子,你爹是洪徵,你爸是謝延,你是這枚權戒正統的繼承人。當然該物歸原主!”
“可——”
“噢——”吳是非恍然大悟,“你們打這麽場自殺式的戰争就是為這個呀?早說,我給你寄過去啦!”
吳是非皺起眉頭,覺得異世界的人腦回路果然不正常,都有點兒傻。
而對面的洪劼和鄭群看吳是非,則覺得這人簡直骨骼清奇,是個怪胎。
袁恕給吳是非扮鬼臉,哭笑不得。
坡頂上的夏濯永遠一副看誰都是智障的表情。
至于玄部那些武将們,則統統在內心裏困惑地咆哮:“特麽我們到底幹嘛來了?”
三十五、求不相離
戰争這種東西,實在是一場令人笑不出來的黑色幽默。
前一刻還在血雨腥風中惴惴,想此生朝不保夕,命途将終。不到半日,又能坐在陽光裏看天看雲,看眼前來來回回的生活的人,想着“戰争就是一場黑色幽默”之類空泛的總結。吳是非發着呆,一點兒高興不起來。
她甚至無法把這一切歸咎于蠻荒,平凡人只是從未被塞到足以叱咤的位置上,以致于對争奪的渴望沒有顯得迫切。反觀教科書上羅列的近現代戰争,其實哪一次不是這樣轟轟烈烈開局,凄凄慘慘收場?若論生命的耗損,實在沒有一方是贏家。誠然總有被迫應戰的一方,因此吳是非覺得自己厭惡戰争的理由,或許只是讨厭少數派的執拗卻讓多數人用血來使其得償夙願,那為什麽,死的不是起戰者自己呢?
從這一點上來說,洪徵兵敗自絕可能倒顯得磊落。但他死後赤部軍民更無所依,仍是國破家亡,他的磊落又似乎遲了許多年,更可說,是一種懦弱的磊落。
“算啦,不說死人壞話啦!”
吳是非打了個哈欠,嗅着熟悉的檸檬香,放松随意地靠在了袁恕的肩頭。
缺少了酣暢痛飲的慶功宴,不止是身體上的疲憊,更因為戛然而止的對生離死別的唏噓,從迷惘盡頭又被強行拽回來的希望,都令人感到精神上的極度虛脫。袁恕踐行吳是非戰前的許諾,将好酒賜了下去。可姚晉也好,韓繼言或者趙聘,都無心慶祝。他們如說好的一般,各自遠離了屬營,端着酒向城下、向天際、向遠方,撒下祝禱。
生命無價,杯酒一沽,輕了,也重了!
與他們相反,兵卒們卻都争先恐後将自己灌醉。烈酒燒喉,燒胃,最後穿了腸,痛了心。有些人倒頭昏睡,有些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也有些人安安靜靜地坐在地上,誰也不打擾,兀自傻笑。
醉生夢死,紙醉金迷,吳是非第一次感覺古人造詞真是精辟!一個醉字,是态,是情,更是心頭一聲嘶喊喚不回時光,便咽進了惆悵裏,和酒醺醉,一時間忘記了。
血與死亡,誰又不想忘記?
周予籠着裘氅獨自坐在城牆最高的堡頂,盤起的雙腿上攤開一張羊皮卷,手中的炭筆用力地劃下名字。他記得的一些人,聽說了一些人,沒有回來的,都在上面。他寫得認真。風很勁,肆無忌憚撩撥他的發絲,他鼻頭凍得發紅,時不時咳嗽兩聲,寫着寫着,便落下淚來。
身後腳步聲靠近,為他肩頭又加一領絨氈,随後在他身側蹲下,陪他吹風,看城下未化的積雪。
“我的名字也應該在上面的。”
周予指尖輕顫,聲音有些幹啞:“世子失言了!”
“我只想,至少你能為我哭一場。而不是讨厭我!”
“末将沒有讨厭世子。”
“不讨厭,跟喜歡,差多少?”
“世子慎言!”
羅鈞轉頭深深地望着周予:“失言,慎言,不如不言,是嗎?”
周予沉默。
“回去後,你還是轉做文官吧!”羅鈞起身,步履稍頓,“做文官,能活得久一些。”
言罷欲待離去,不防備,叫周予擡手一把拽住。
掌心冰冷的觸感令人忍不住瑟縮一下,随後緊緊反握。
“你回去嗎?”周予低低地問。
“不了!欠了太多人命債,慢慢還吧!也許得還一輩子。”羅鈞說得坦然。
“我也不回去。”
“……”
“做了文官就陪不了你了,我還是願意當武将,活着人在,死了,魂在。”
羅鈞猛地扭頭俯身自後環住周予,哽咽着問:“在哪兒?你的人和魂,都在哪兒?”
周予拍拍他手,仰頭看逐漸清朗的天空:“小鈞,我回不了頭了。你錯,我陪你錯;你死,我先行。別趕我走了,離開你,我沒地方去,就剩個殼子。殼子你要嗎?”
“要!”羅鈞雙臂越摟越緊,怕失去,“你的外殼,你的心,全部都要。以後,不準比我先死!”
周予笑了,沒有應他。
但羅鈞想不到,營地大帳內,袁恕已将他算計了出去——
夏濯端着酒樽,不無愕然:“不是玩笑?”
袁恕托住吳是非的臉頰,将她輕柔地放倒,枕在自己膝上。
“我本來就是代君攝政,如何讓不得?”袁恕邊說邊為吳是非拉好裹在身上的絨氈,話音刻意放低了些,“不過不會馬上就退下來。再有幾年吧!還能做些事。無法實現全部的設想,部分實現也很好。另外,染過戰火,鈞兒的想法想必也有所改變。”
夏濯似笑非笑:“你真的原諒那小子了?”
袁恕眨眨眼:“他都沒有道過歉,我為什麽要原諒他?”
夏濯挑眉,等着他繼續将話說完。
袁恕卻沉默許久,靜靜地看着吳是非的睡顏。
“只能說懶得計較了。”終于,他開口不緊不慢地說着,“沒有永遠的朋友,當然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政治裏擺在最前頭的不是良心,甚至并非恩怨,僅僅就是利益。權衡過後的妥協,雙方可以暫時化敵為友,也許有一天,又可能反目。但至少,比起外族,我與鈞兒還有共同的身份,我們都是玄部的掌權者。所以目前來講,縱然他殺心未泯,我卻還不想對他出手。更希望,到我離開那天,都不要出這個手。”
“嗯,那樣你就真走不了了!”
“呵,是啊!”
“所以阿岳暫時稱不了王了。”夏濯的話裏倒聽不出幾多遺憾,反而很有些玩味,“恢複了藍部的建制,再放任赤部的複興,打了一圈,你又把三角變回五星了。果然,還是應了老師所言!”
袁恕好奇:“老師如何說?”
夏濯睨他一眼:“老師說,火種在誰手上不重要,止戰,在你。”
袁恕怔住。
“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主宰整個西荒的命局?”
袁恕僵硬地搖頭,複望着懷裏的吳是非,讷讷呢喃:“一直以來都是被迫,除了活下去,并沒有別的念頭。”
“誰又不是被迫着活下去?從出生開始,我們來到這個世上便非自願,難不成你爹媽生你的時候問過你了?”
袁恕苦笑:“師哥講話總是透徹許多。”
夏濯擱下空樽,見面以來頭一次真正地綻開笑容:“我不知道怎樣叫活得透徹,總之不用替阿岳來打你,我高興得很!”
袁恕也很高興:“老師可以放心睡幾年安穩覺了。”
“他才不擔心!出來前他就得意兮兮地要跟我打賭,說我家小幺兒一定不會對群丫頭怎麽樣的,宋岳要稱王且看十年。”
“十年啊!”袁恕仰頭撫颚,故作深思,“師哥都老了!”
夏濯将酒樽捏在手裏,眼角跳了跳:“該清理一下門戶了!”
袁恕咯咯笑:“師哥也不似傳說的一本正經嘛!”
“分對誰,你是我師弟,不一樣。”
“師哥跟榮侯也不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