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叫遭了報應。

倏地,一陣凄涼的樂聲穿過沁涼的夜幕落入耳中。有人在吹埙。天生自帶悲調的樂器,總讓吳是非有種逃離的沖動。

可今夜,她倒願意聽一聽。

吟游的旅人是如今遺孤們僞裝的身份。他們掩藏起一切會透露自己與赤部有因連的标識,改換裝束,拿起樂器,歌舞唱游。

所經之處,以技藝交換飲食,得到通行的赦準。

吳是非不會演奏樂器,不過嗓子還不錯,就讓姒兒她們教自己唱歌。

“斛河水呀向着東方,離家的人追逐遠去的孤光,不敢頻頻回望,披雲枕月,聽河水流淌,何時歸故鄉……”

唱得吳是非想起了家,唱得浪跡的人們也都想家。只是他們以為吳是非想着他們所想,而吳是非心裏只有家門前那條窄窄的胡同。

想家,對喪家的和有家難歸的,都已成了莫大的奢侈!

也許這就是法則,失敗者們注定只能在遠離故土的異鄉緬懷與憂傷。

唯有夜晚的涼風公平地掠奪每一個人的溫暖,月光灑下來,總是冷的。

六、非我不忘

一些事,只有當切身體驗過後才會真正體會到好與壞,适合或者不适合。比如說吃榴蓮,再比如說穿越。

以前在網上看見有人起哄說要穿越回某朝某代,文字裏滿滿的憧憬與豔羨,仿佛當代生活有多了無生趣似的,吳是非最多笑笑,覺得至少在技術層面還太空想,比較無稽。直到稀裏糊塗穿來異世界,忽略掉ABO這種二次元設定,在冷兵器時代受盡煎熬的吳是非感覺現在茲要是有人敢站在她面前嘤嘤嘤地說一句古代好穿越棒的,她絕對能打到這人生活不能自理,随後朝他臉上吐個口水罵聲:“扯尼瑪大淡!”

——看個古裝劇就覺得古代人都是錦衣羅衫從容風雅,有本事來體驗一下普羅大衆的生活呀!上廁所沒有紙,飲用水得去專門的地方挑,洗個澡都是奢侈的享受,還沒有米飯和麻辣燙,這也叫生活?

對吳是非來說,人生唯米飯和香煙不可負。如果不夠可以加上辣椒和咖啡,再不夠還有可樂、泡面和隆隆的引擎轟鳴。沒有買賣沒有傷害,沒有快餐的糜爛,世界在吳是非眼中就是最大的傷害。

此處即是地獄!

而在地獄煎熬兩年多的吳是非,今天依舊沒能成功生起火來。這也是穿越以後經歷過的,最讓她産生挫敗感的事了。

“啊,好累!”她又擡頭要死不活地吐出了習慣性口頭禪。過去她的口頭禪是“好煩”,現在則變成了好累。不過從詞語根本性上來說,其實也沒差別。

“非姐累了,我來吧!”

不遠處晾衣的姒兒一早看見她十分不認真地在鑽火了,這會兒忙完了,便過來乖巧地接過她手裏磨了半天都沒啥溫度的木條,駕輕就熟地在圓木上搓撚摩擦。

吳是非也不客氣,懶洋洋讓開坐到一邊去,繼續擺着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呈發呆狀望天。

不過事實她的确是沒睡醒,最近一段時間的失眠狀況變得越來越嚴重了。

姒兒勸她:“趁這會兒再去躺一躺吧!”

吳是非慢吞吞搖了搖頭:“萬一真睡着了,到晚上又得睜眼到天亮。好想來杯特濃黑咖啡啊!”

姒兒困惑地問:“黑什麽非?”

吳是非意識到自己又講了不該講的名詞,可也不避諱,跟姒兒解釋說:“一種喝的東西,苦苦的有點兒澀,有些還會帶點兒酸。提神,喝完就不困了!”

“那不就跟藥一樣?”

吳是非想了下:“确實,有點兒像藥!”

“那找朱先生給你配一劑不就結了?”

“姐有吃藥的工夫,還吃提神藥幹嘛?直接配蒙汗藥吃了好睡覺啊!”

姒兒愣了愣,旋即噗嗤笑出來:“也是!瞧我笨勁兒的。”

吳是非也樂了,伸出手在女孩兒腦袋上摸了摸,好像摸奶奶家裏養的那只大白貓。

貓被摸會打呼嚕,姒兒被摸就是笑,稍稍躲一躲,不太認真地叫嚷:“別弄別弄,頭發都亂了啦!”

最後頭發果然被吳是非狠狠揉亂了。

姐妹一樣——這就是現在吳是非和姒兒的關系。她不再被尊稱為天師,姒兒也不再是公主,平日裏姒兒喊她非姐,吳是非則酷愛用“寶妮兒”這麽個稱呼喚姒兒。她說這叫接地氣,俗既是雅。姒兒不以為忤,什麽都依着她。

“話說,我們走了多久了?”

又腦袋空空閑坐了會兒,眼看着先前自己手裏無所作為的木棍在姒兒靈巧的撚轉下順利冒出了煙,吳是非郁悶之餘沒來由地想起來問一下日期,

卻見姒兒面色涼了涼,低着頭道:“非姐是問從上一個村子出來的時間,還是我們,出發到現在過去多久了?”

“出發啊?”吳是非觑了眼姒兒,繼續仰頭狀似觀雲,“記得離開大營還是秋天呢!一晃,這會兒都快夏天了。”

姒兒始終垂着頭,更用力摩擦取火:“天漸漸熱起來了。”

“可一到晚上還是他媽的冷!”

“非姐又罵娘了。你總罵娘,不好!”

“因為不想去跑步啊!”

“嗳?”姒兒手上微頓,側着頭不解地望着她,“這兩件事有關系嗎?”

吳是非嚴肅地點點頭:“發洩,全是發洩!所以你看跑步好累的,何必虐待自己呢?發洩而已,還是罵個娘就可以了。教訓他人,愉悅身心,多好!”

姒兒眯了眯眼,終究沒有吐槽她其實就是懶。

于是接着沉默,誰也不找話題,都覺得似乎說什麽都無法回避逃亡的沉重。

“其實跑一跑也許挺好的。”姒兒還是嘗試從另一個角度開辟聊天模式,“我是說,跑累了,興許晚上就能睡好覺了。”

她的語氣中充滿了無奈,顯然對吳是非的失眠也感棘手,并半真半假勸她:“沒事啊,別老想得太多!費腦子,容易老。”

吳是非耷拉着眼,敷衍地笑笑:“我也不願意想啊!可我的腦子不聽我的,它主意比我大。”

“那你說說,都想什麽亂七八糟的了?”這話純是打趣,姒兒以為吳是非不會好好回答。

“沒有七也沒有八,就想一個人,想我的阿猿。”吳是非原也是玩笑,可話說出口,她和姒兒便都當了真。

姒兒又低下頭去,心緒繁雜,猶豫着問:“非姐還是恨父上做了那樣的事嗎?”

吳是非撓撓額頭,自覺尴尬。不過她素來不愛口是心非,五官糾結起來實話實說:“唔,恨是恨的!不過現在人都死了,恨不着了。再說,欠阿猿一條命的,是我!”

說完,吳是非就擡起頭,很努力很專心地看天了。姒兒則在飛速搓撚後順利取了火,悶聲不響起身,幫忙燒水做飯去。

吳是非目送她離開,自嘲地笑了笑:“沒睡好覺,腦子遲鈍啦!”

但其實,吳是非沒說謊,她的确很想阿猿。尤其是晚上睡不着的時候,特別想。

學心理學的發小曾經分析過吳是非,認為本質上來說,她屬于植物型的人。意思就是她一輩子就得在一個地發呆着,生根發芽,死也死在那兒。無論遷居還是旅游,只要超過一定期限遠離舒适區域安全環境,她這樣的人就得焦慮而死。因此吳是非很少跟朋友出去旅行。在那個青春飛揚向往詩和遠方的年紀,身邊那群男男女女動辄就上高原了,唯有她哪兒都不去。她不要詩和遠方,只要倒下去就能睡着的床,和茍且生活裏香噴噴的白米飯,順便不爽的時候可以唾沫啐地罵聲娘。

“開玩笑,小非認床,出去十天半個月必定死于失眠啊!”

她親愛的小夥伴們亦熟知她的病竈,從來不撺掇她出門,數度令她免于客死異鄉。

如今她活在異鄉,生活的模式就是浪跡,一天天地走來走去,沒有固定的居所,沒一天能讓她踏實睡着。她躺着時心系天下,醒着時腦門上籠一團低氣壓,心中的世界暗如永夜。

甚至,吳是非有些懷念在赤部大營的日子。緩過最初幾個月初來乍到的焦慮後,她其實很是惬意地當了一段時間養尊處優的天師。這歸功于晚上睡得好。

而之所以睡得好,全都是因為,有阿猿。

很少人知道,在家的吳是非長到這般年紀每天晚上仍舊要抱着一只兔子偶人睡覺。她不僅認床,還認那個足以填滿她懷抱的兔寶寶。偶爾出門住旅店她亦嘗試抱過枕頭,收效甚微。意外,遇見了阿猿。

這個小奴隸瘦瘦的,乖乖的,叫他幹什麽就幹什麽,誰的話他都聽。

奇怪他身上總有股淡淡的檸檬香,令人安定。吳是非猜測過莫非那就是信息素的味道?然而她無所顧忌誰都聞過了,洪徵的那位同是Omega的哈屯身上沒有這樣的味道,葉齡沒有,姒兒沒有,貴族也好奴隸也罷,身上都沒有。就連洪徵都沒有。他那麽高高在上,但身上從來臭臭的,有股子肉膻味兒。

吳是非嫌棄這野蠻人不洗澡。

野蠻人反過來嫌棄吳是非狗鼻子。

他們相性不合,誰都看不上誰。

“萬幸萬幸!”吳是非可不想接受三分之二眼白後,再遭遇哈屯嫉妒的鞭子。

她和洪徵彼此沒有火花,穿越女主不必人人愛,這設定符合她的審美,她很欣慰。

穿越女主也不必偉光正扮聖母,因此吳是非就把這名能令自己聞着香味犯困的少年強行要到了帳中。

當然她沒有任何不良不堪的癖好,就是單純把阿猿當作是替代品。小兔子玩偶的替代品。她天天晚上抱着阿猿入睡,心裏頭安逸平和,夢都少了,睡得很穩。

除此以外,吳是非還想念阿猿給自己找的那些煙葉兒。

在被煙瘾逼到生無可戀慘絕人寰的地步時,吳是非曾按圖索骥憑着印象去找過可以烘焙成煙草的植物。倒也确實有,這裏的大夫很符合中醫史地把煙葉當藥材用,鎮痛消炎效果極好,還能解毒。

但真的烘幹後點着了抽起來,感覺可就同現代技術提煉過的卷煙完全不是一碼事兒了。吳是非只吸了一口,立馬頭暈目眩頭重腳輕,昏沉沉地想,要是警察蜀黍給即時她測個血驗個尿,大約她得到局子裏清醒幾天才能放出來。

于是吳是非不敢抽了,改生嚼。新鮮的葉子嚼起來其實會有些甜,同樣令人愉悅。

而茫茫草原地廣人稀,采藥并非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何況大夫們也不會特意為了采幾片煙葉改變原定的采藥路線,很得不償失。

多虧有阿猿!他總有辦法給吳是非弄來新鮮煙葉。不能抽的煙葉,嚼着也好啊!

“啊,想抽煙呀!好累!”

吳是非咕哝了聲,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向着炊煙升起的營地走去。

七、非我失信

聽到黛侯遇伏身亡的消息,吳是非正把腳泡在涼水裏,躲在樹蔭下熱成一條吐舌頭的哈巴狗。

而即便清醒過來确認了此事的真實性後,吳是非也沒有像其他赤部族人一般雀躍歡呼,僅僅有氣無力地“噢”了聲。

意外,姒兒也表現得平靜。她和葉齡陪吳是非坐着,貼心地與她扇風,對特特跑來傳信的郵使态度溫和謙然。

“公主不高興嗎?”郵使原是赤部平民,戰亂後混入白部當了草原上送信的郵使,得以常來拜見舊主。當然,各部間的諸多訊息也是借由此人才得以讓吳是非他們及時掌握,避開了許多次可能遭遇的圍捕。

聽人問起,姒兒不答,先提醒他:“我已不是公主了!”

郵使神情黯然,低頭恭順:“在小的心裏,您永遠是我們的公主!”

姒兒有心岔開話題:“姐姐還好嗎?”

郵使知道她關心的重點:“公主放心,大公主在青部過得安穩,榮侯并不曾留難于她。”

姒兒微笑:“以前覺得姐姐可憐,工具一樣被送去外部和親。如今看來還是父上思慮穩妥,識人也準。榮侯對姐姐還尊母妃之禮,确實難得!”

“是!榮侯與那黛侯相比簡直天上地下!如此寬厚仁慈的主君,若由他來做天下共主,倒也是百姓的服氣。”

“嗳?”姒兒笑容玩味,“怎麽輝侯原來暗地裏支持榮侯麽?”

郵使一驚,忙跪下叩頭:“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姒兒擺擺手:“我不過随口說說,你何故吓得這般?快起來罷,叫人看見于你我都不好。”

那人連連稱是,唯諾着爬起來,只躬身垂首立在一邊,再不敢多說什麽。

吳是非本來半垂着睑要睡不醒的迷瞪樣,聽他們兩個說這幾句話,不由得斜睨了姒兒一眼,嘿嘿怪笑。

姒兒還替她打扇,問她:“非姐笑什麽?”

“高興啊!”

“為黛侯之死?”

“不是!”吳是非搖搖頭,語重心長,“有些東西是骨子裏烙着的,甩不掉。我看着你,就是公主!能擔事兒的公主!”

姒兒搖頭,笑容裏浮起少許澀然:“我只願,是個平凡人。”

吳是非又去揉亂她的發,喟然長嘆:“唉呀,你要是這種覺悟,我也就只能陪你走下去啦!”

姒兒笑,葉齡也笑。

吳是非坐在她們中間,突然好想摸出手機把這場面拍一張下來。好看,能當屏保!

于是接着走東去的路,宛如信徒長征,追逐心中的向往。

而部落間的消息依舊陸陸續續傳來。

繼黛侯之後,藍部漣侯竟也死于非命,以致藍部遭玄部無情吞并。究其始末,卻說黛侯之死是漣侯的詭計,本欲生擒黛侯要挾青、玄兩部,坐收漁利強登王座。不料混戰中誤殺黛侯,慌忙率衆撤逃,更棄族人不顧獨自領親兵逃離屬地,避向北莽雪山。玄部族人悲憤已極,重兵追擊,終将漣侯斃殺于雪山口下,以雪前仇。

“嚯,有意思!”吳是非猶自挂着一張吊兒郎當的面孔,仿佛聽了場有趣的說書,“現在玄部誰做主?”

郵使大熱天說得口幹舌燥一頭一臉的汗,拿袖子随意一抹,兀自興奮道:“說出來您都不信,是先侯的側室,也是名武将。”

吳是非皺眉撇嘴:“武将?男的女的?”

“自然是男的,還是額濟納咧!”

——哇,又是個能打會戰的Omega!

吳是非暗地裏感嘆了一番,猛地反應過來:“不對呀!他沒給黛侯殉葬嗎?我聽說哈屯都殉葬了,他一個小老婆反而繼承了大統?有這規矩?”

不等郵使回答,姒兒先給吳是非做了普及。原來西荒各部雖然基本沿用吳是非熟知的子孫襲爵的傳統,但這世界首先是ABO設定,因此貴族們多配偶的制度下,後宮男色當道并是不鮮見。像洪徵這種只要是Omega男女通吃的,也不算個案。

而在這種情況下,基于男尊女卑的固有思想,上至侯爵下至公卿,只要是貴族還有一條允許先代指名傳祿于配偶的額外法則。不過前提是,這個指名需有先代親筆書寫的文書,并有三人以上族中親眷聯名認可加印。

許多時候,尤其是貴族家中,爵祿就是利益,子孫後代且争破頭,又怎會輕易許給外姓的配偶?縱然有先代文書,要能得齊三親之印也是很有難度。何況是如今西荒最有權勢的玄部黛侯之位。可居然真有人得到了,名正言順做了繼任的黛侯。吳是非不禁覺得,這位玄部新主實在是個人才,不可小觑!

至于本就對玄部懷有國仇家恨的姒兒,則對如此後續發展有另一個角度的看法。

她覺得:“黛侯的死,恐怕也不簡單了!”

吳是非哼笑:“漣侯死得也很冤枉咧!”

姒兒點點頭:“此後行路,還需更加小心。”

“只怕整個西荒将要張起玄旗,我們,又能避多久呢?”

這話說過三天之後,吳是非就恨不得抽自己大嘴巴子,抽到說不出話為止。

玄甲的騎兵武士将吟游的旅人們團團圍住,喊殺聲裏充滿了絕望的深恨。吳是非攔不住那些懷抱玉石俱焚的覺悟沖向敵人的赤部遺族,血仇積壓在心中從未曾消散,每一個人其實也都隐隐期盼這樣的一戰。最後的殊死,徹底了,也團圓了!

這樣的時刻,吳是非卻還想盡力保護姒兒。她向來沒有舍生取義的高潔,可姒兒是洪徵交在她手上的托付,她答應過,就不許自己食言。哪怕這條路最後依然向絕,哪怕剩一人,吳是非也要讓姒兒走下去,向着東川的方向,活到最後一刻。

于是當流星小錘狠狠擊打在背脊上,眼前白光一片,颠倒的視界裏看見姒兒的臉在哭泣,吳是非以為自己這條路将盡了,使命終結,心有愧對。

卻模糊間又見一人擋住了姒兒,轉身向着自己俯低靠近。吳是非聽見自己心裏頭嘀咕了一聲:“卧槽,削老娘頭盔的鼈孫兒,二筆仇啊!”

八、非我非你

吳是非第一次醒來時,只覺得後背疼到前胸,悶得喘不上氣。天光暧昧不明,分不清是白天或傍晚,唯有姒兒的臉晃晃悠悠一直在跟前,哭得眼都腫了。吳是非用盡全身力氣擡起手摸了摸姒兒的頭,就又暈了過去。

二次醒來,比上一回好些,背上依舊疼得厲害,但四肢與軀幹的鈍感漸漸消失,起碼她能動一下,緩緩地翻個身。這回她明确知道天黑了,好多人都擠在一輛栅欄囚車裏。夏夜月色如水,可惜美不到人心坎兒去。無頂的囚車內有些人睡了,有些人還在隐隐啜泣,吳是非摸到姒兒的手,看見她一雙墨瞳在月光下顯得晶亮,确認她卧在自己身邊,心裏頭總算稍許踏實。随即還昏睡過去。

第三次,吳是非純粹是熱醒的。

草原的盛夏,白天溫度能瞬間上升到桑拿的地步,囚車無遮無攔,走在大太陽底下不啻為酷刑。

不過吳是非雖覺得熱,倒沒怎麽曬着,渾渾噩噩睜眼看,才明白是姒兒拿手臂圈了個棚,辛苦地給她遮涼。她手腕上套着鐐铐,沉甸甸地,舉手本來吃力。又經日曬,小臉憋得紅彤彤,嘴唇幹得起皮。吳是非把她手拉下來,看見鐐铐底下一圈泛紅的印記,很是心疼。手在身上摸索一番,發現居然沒有帕子,便想起來問別人要一塊去。誰知肩膀才擡起些,後背就疼得鑽心,一頭栽回原地,劇烈咳嗽起來。咳了胸口後背更痛,痛了又咳,簡直惡性循環。咂摸着嘴裏泛出些許鐵鏽味兒,吳是非心裏明白,自己妥妥是有內傷。

“內傷啊!真特麽成武俠小說了!”

她腹诽着,莫名氣惱,憤怒,索性忍着疼一咕嚕滾到囚車另一邊,從栅欄伸出手去,跟外頭的兵勇不客氣道:“喂,有手絹沒?幹淨的。”

區區階下囚竟敢與己搭讪,還諸多要求,恐怕這位兵勇大哥此生沒見過如此不消停不知死活的俘虜。當下瞪起眼,兇了一句:“回去!”

吳是非有氣無力怪笑一聲:“嘿嘿,回哪兒?家都滅了,你讓我回天涯海角去?”

兵勇氣着了,大聲吼她:“叫你滾就滾!不老實,想死啊?!”

說着話把腰間佩刀抽了出來,以示威吓。

姒兒吓壞了,趕忙撲到吳是非身上想替她擋着刀鋒。吳是非則笑得咳嗽,推開姒兒指着那兵勇道:“活久見嘿!狗嗳,大狗,仗人勢!成王敗寇,人家殺敵,你殺俘虜,牛逼!勇,大勇!都來瞧瞧嘿,給這位英雄鼓個掌!”

要說赤部這些遺孤多出身貴族或者門閥,平日養尊處優,膽子固然不大,骨子裏的清高自傲卻磨不掉。當初爹娘兄弟一個個跪在地上求吳是非把這些人帶上,結果這個也求那個也拜,最後出來時足足百號人。吳是非自嘲,這夠一個連了,不如練個兵,能出去打伏擊。可到底,這群公子小姐還是沒能走到東川。如今淪為階下囚,生死由人定奪,反而有些破罐破摔的凜然,吳是非帶頭,其他人竟真跟着拍巴掌起哄。登時把兵勇激得熱血上頭,真要提刀來捅的樣子。

不料斜刺裏橫來一鞭,打落了兵勇手中的刀,并一聲喝罵:“混賬!”

兵勇看見來人吓不輕,徑直雙膝跪地,叩首尊他:“韓都尉!”

吳是非扭着脖子望了一眼,立即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沖那名都尉嚷嚷:“鼈孫兒,賠老娘的頭盔!咳咳咳——”

喊得用力,咳得愈加厲害,吳是非氣勢沒做出來,先把自己折騰頹了。不禁暗悔:用力過猛啊!

韓都尉冷冷瞥了車內一眼,沉聲問兵勇:“因何拔刀?”

兵勇唯唯諾諾回道:“她罵人!”

吳是非笑:“呸你媽了個巴子的慫包!你幹脆說老娘幹了你老母啊!”

兵勇氣極,當着都尉不好發作。韓都尉則聽話聽音,公平公正地再問吳是非:“究竟何事?”

吳是非見這人官威大,氣量也大,确還講道理,先不鬧了,明白告訴他原委:“我就要個手絹,他上來就吼人,說不過就動刀。”

韓都尉睨一眼跪着的兵勇,還問:“要帕子做什麽?”

“擦汗!”

“拿袖子抹。”

“我拿袖子擦屁股都成,我們公主不行。國際公約優待俘虜,你們踐踏人權。”

一通現代名詞說得韓都尉一頭霧水,卻看見姒兒被毒日頭曬傷的臉頰,以及她幹涸的嘴唇,到底懷着恻隐,便不與吳是非多辯,懷裏摸塊汗巾并一只睡袋遞進栅欄裏去。

“前頭就到小樹林了,有蔭頭給你庇。勿要生事!”

吳是非才沒力氣生事,她就想躺下來,活着曬着魚幹,死了就讓姒兒給她翻個面兒,曬成兩面均勻的死魚幹兒。

不過變成魚幹之前她還要做一件事——把汗巾用牙咬開撕成條,纏在姒兒手铐腳鐐上,免叫金屬磨破了少女嬌嫩的皮膚。做完這件事,她已累得氣喘籲籲,水也懶得喝幾口,還恹恹地趴在車裏,手上攥着剩下的碎汗巾,擱在鼻子前一個勁兒地嗅,口中嗫嚅:“好香啊!跟阿猿一個味道,真好聞……”

漸漸湮了聲兒。姒兒再看,吳是非又已昏沉沉睡過去。

一路上都是這樣昏一時醒一時。随行沒有軍醫,韓都尉只保證吳是非他們餓不死渴不着,其他也是愛莫能助。

偶爾,吳是非會起熱,總是姒兒精心看顧着她。一次燒退後,吳是非回光返照一般腦子特別清楚,坐起來數一眼囚車裏的人,忽問姒兒:“葉齡呢?”

姒兒錯愕,旋即低下頭去,神情凄絕。

吳是非知道必然無好事,卻不甘心,要問個究竟:“活着還是死了?”

姒兒眼眶泛紅,輕聲說:“葉齡姐姐,自盡了!”

吳是非腦子裏嗡地一聲,胸口的窒痛已經說不好是因傷,還是因情。

“為、什麽?”吳是非聲音嘶啞,眼中無淚。

“姐姐說她不想受辱。部落裏的奴隸大多是虜獲的戰俘,我們都知道奴隸是怎樣活着的。爵祿與地位已經都沒有了,姐姐想最後保留住清白和尊嚴。”

清白和尊嚴,吳是非明白葉齡真正的意思是避免淪為□□。貴族、仕官、良民、賤民,最後是奴隸,這世界的階層将人輕易劃分出了貴賤,每一個階層都只能同自己同一級別,或者上下僅一級的階層往來通婚。唯有奴隸例外。他們只能是奴隸,不許跨階級,不許僭越,沒有婚配的權力,沒有戀愛的自由。他們的命是主人的,身體和靈魂都不得為己支配。

而戰争是最殘酷的階級洗牌,這裏的法則默認勝利者的絕對權威,敗者将失去一切,包括自稱為人的資格。

諷刺的是,身為仕族女兒的葉齡懼怕成為奴隸,但在赤部安逸生活的日子裏,她對奴隸們的同情卻也并沒有超越階級,顯得更博大,更有解放性。

在吳是非為小奴隸阿猿遭遇的不公向洪徵據理力争時,葉齡不過以憐憫的目光望着阿猿,嘆息着給予他一些美食與衣物。這便是她所有的友善。

吳是非宣揚自由與平等,她覺得很對。而當吳是非去找洪徵抗議,她卻覺得是天師過分異想天開。吳是非深切領悟到,一旦脫離階級讓葉齡以同樣的态度對待自己和阿猿,她只會覺得吳是非一定是瘋了,或者阿猿在犯罪。人只有在自己得到溫飽的時候才會想到去同情別人,也只有在自己優于他人時,才感到世界是公平的。

但這個公平,亦非比肩,不是共享。人生而喜歡站在高處俯視!登上頂峰的人悲呼孤獨,而底下的人依舊前赴後繼往上爬。因為孤獨,也是王者才能發出的聲音!

“哼、哼哼哼——”縱使如此,吳是非還是難過得心像撕裂。因為再糟糕的人也有人愛,也有朋友。吳是非自認就是一個很糟糕,但同時也被許多人愛着的廢柴。曾經的親人朋友,如今姒兒就是她的親人,葉齡是她的朋友。她們愛她,她也愛她們。是一家人吶!

“混蛋!為什麽要把這種事交給我?洪徵你混蛋,慫包!卧槽你大爺的!”吳是非靠在木栅欄上仰着頭哭泣,唯有這樣她才能在痛意中呼吸,才能盡情唾罵,發洩。

太難了!生活太難,生存太難,失去,太難!

吳是非的喊聲戛然,人一歪,重重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的時候,吳是非聽見了争吵聲。裏頭夾雜着姒兒的哭泣與呼叫,她氣哼哼地想:“特麽誰又欺負我家寶妮兒了?”便努力掙開了眼皮,猛地又被火光晃了眼。

“打起來誰也沒顧上認清楚,真是誤傷!”這聲音是韓都尉。

“傷人說是誤傷,手铐腳鐐呢?一個重傷之人,一個小姑娘,你們這群大男人還真是勇氣可嘉,膽大包天!”這聲音是誰?有些耳熟。

“性子都烈,這不已經死了一個麽?得防啊!”還是韓都尉。

“我還沒提這事兒呢!打傷一個,逼死一個,韓繼言,這一趟你幹得真是漂亮!”聲音越聽越熟了。

“主上您慢點兒,當心!別氣了,末将認罰!”

“罰你抵命嗎?滾!”

叫別人滾,自己卻進了囚帳,徑直俯身輕柔地抱起吳是非。

“嗳,這人也有阿猿身上的味道,賺了!”吳是非想着,不由得又撐了撐眼皮,想看一眼抱住自己的是何人。

“哇,幻覺了!這人長着阿猿一樣的臉。”吳是非腦子裏烏糟糟的,有一下沒一下地想着自己大約要死了,死了還剩五支煙沒抽完,煙盒裏有她的打火機,洪徵說持火種者是他的福星。

“屁!”

吳是非情不自禁啐了一聲。擁着她的人驚喜喚她:“非姐你醒着嗎?”

“咦——好可怕!這人聲音都跟阿猿好像。完了完了,幻視加幻聽,這下真要翹辮子了!”

“非姐,你說什麽?”

“我說你走開,不要冒充我家阿猿啦!”吳是非終于虛弱地吐了句槽,累得劇烈喘息。

奇怪,那人居然笑了。可笑聲聽起來又有些難過。

“非姐,我是阿猿呀!真的阿猿!你背着我去看燈心草花的,好小好小的花,鋪了一片,忘了嗎?”

吳是非心頭咯噔一聲,努力睜開眼,仔仔細細看面前這個人。可是她視線好渾,火光也好暗。

“光!”

一聲令下,數支火把簇擁上來,将這人的臉照得清楚明白。

“阿猿!”吳是非撫他的眉眼,喚他的名,淚緩緩地滑下臉頰,“你還活着,活得好好的。真好呀!”

吳是非靠在阿猿肩頭睡了過去。這次是真的睡了。因為熟悉的檸檬香,令人安心!

九、非我耽逸

剛在赤部大營落腳那陣子,吳是非還不能完全接受穿越的事實,以及這疑似二次元世界的吊詭人設。她連自己的身體都不想看見,遑論拿好臉色對人。成天挽一張生人勿近惡靈退散的黑臉,見誰都龇牙,講話跟吃了槍藥似的,全是戾氣。

唯有對姒兒她就變臉了,那表情那做派,簡直可謂如沐春風。因為姒兒是小孩兒,小女孩兒,當初才十二三歲,豆蔻之年,擱吳是非原來的世界妥妥上中二了。不過姒兒并不中二,還有些早熟,大道理學了一堆,有禮貌有理想,實在比她父上更像貴族。吳是非太喜歡這娃了。她一貫喜歡乖巧懂事香甜軟糯的萌妹子,姒兒連身材帶長相各方面都符合吳是非變态怪阿姨的審美,恨不能把她綁來自己帳中當寵物養。

遺憾姒兒不是寵物。這世上除了她爹洪徵,更沒誰有膽量敢當她是寵物。往小了說,至少赤部大營裏肯定是沒有的。部落首領,頂級貴族,姒兒的父上是這樣一位頂級貴族,母親是隔壁部落和親過來的公主,同樣是名頂級貴族。頂頂結合得了這麽個女兒,母親又走得早,洪徵寶貝姒兒完全就跟照料珍稀動物一樣仔細。所有人,包括洪徵那幾個大小老婆生的兒子們都深信,焰侯百年了,繼任者毫無懸念會是姒兒。

女主君在西荒不算稀奇,白部輝侯就是女的。

巴圖當主君,在西荒也不算稀奇。五部中只有焰侯和漣侯是阿魯,也就是alpha,黛侯和榮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