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巴圖,輝侯則是額濟納。
這是一個男尊女卑為主,但打起架來基本沒啥人拿女人當弱勢看,alpha也不能權傾天下的ABO世界。由此吳是非很懷疑,設定者八成是個很嚴重的女權主義者。最不濟也是個平權主義,而且很重口黃暴。
覺得重口黃暴自然是由于洪徵性別不忌、屬性無論的擇偶态度了。他那後宮,除了主位哈屯,其餘一半女的全是額濟納,用來生孩子;一半男的一概是巴圖,用來滿足欲望,偶爾生孩子。而哈屯因為是額濟納,既能滿足欲望又能生孩子。吳是非覺得,就因為這樣,他才成為了哈屯。
當然,哈屯其實是貴族,并不必靠出賣色相取悅洪徵。洪徵的哈屯名叫謝延,是前任大司馬的公子,很老套的跟焰侯是發小。
“嘿,竹馬青蔥嗳!這種設定我喜歡!”吳是非一臉八卦猥瑣的笑,興致盎然地催葉齡,“他倆誰泡的誰?”
葉齡有些困惑:“泡?”
“噢,就是追求,表白!你家焰侯那麽生猛,後宮美女,啊不是,男女如雲,八成還是他巧取豪奪霸占了你家正宮吧?”
涉及主君私隐,葉齡不好表現得太直白,卻也忍不住擡袖掩面,吃吃地笑:“天師說錯了。論身手,主上才壓不住謝哈屯!”
吳是非垂睑乜斜:“你說壓噢,壓噢!吶吶吶,平時小白兔,其實很懂嘛!”
葉齡兩頰羞得通紅,說話直結巴:“才、才不是的!天師勿、勿要亂、亂、亂說!”
吳是非當然是亂說的,逗小女官一個大紅臉,好看,開心。
她哈哈笑,葉齡更局促,幹脆捂着臉跑回帳篷去了。
沒人說話,吳是非只好繼續蹲在帳篷外頭看天上白雲一朵朵。垂下頭來眺遠處,回圈的羊也是白白的一朵朵,跟天空十分對稱。
羊圈的門合上,牧羊人吆喝了聲,一名小奴隸弓着背過來接過馬鞭子,牽了馬去廄裏,梳毛喂草。
吳是非認得牧羊人,馬術很好箭法不錯,放羊是他的副業,正職是名游騎兵,良民階級。而吳是非認識這人主要是因為認識他家的小奴隸。那便是阿猿了。
奴隸是不被準許有姓氏的,若是戰俘,原先即便有姓名也将被褫奪。他們的名其實也只是一個代號,有人叫花有人喚草,這裏最多是用動物給奴隸起名,牛馬駱駝狗,很作賤人。
所以阿猿叫阿猿,猩猩、猴子,随便什麽,就是不當他正常人看待。
阿猿是這大營裏另一個能得到吳是非笑臉相待的人。
吳是非當他是人,而非低賤的奴隸。
第一次照面,吳是非還鬧了個大大的誤會。
不可否認奴隸的待遇很差,有飯吃但總不能吃飽。吳是非看那些走路不許擡頭永遠弓着背的奴隸,每一個都是又黑又瘦。黑是沒有幹淨水洗漱加上風吹日曬下勞作造成的,瘦則是因為營養不良。
阿猿就是瘦得很不良,卷起的破袖子下兩條小細胳膊,吳是非比過,貨真價實“不盈一握”。再聊起袍子下擺比比腿,好家夥還沒吳是非胳膊粗。全身上下唯有腹部是鼓起的。吳是非以前看過網上那些非洲地區饑民的照片,知道有一種低蛋白血症會造成小孩子四肢纖細腹部鼓脹。吳是非看阿猿,妥妥就是一難民。
而就這樣一副弱不禁風的小身板還額外比別人多上了一副腳鐐子,背上再扛袋作燃料的幹馬糞,吳是非覺得這太符合“行俠仗義”的一切先決條件了。她不頂着主角光環登場标榜一下存在感,委實對不起自己這趟時空穿越古今走一遭。
于是她就路見不平一聲吼,過去把幹馬糞給接了下來。
“卧槽,生化武器!媽呀,要死!”
阿猿趕緊拖着袋子走遠幾步,給吳是非叩頭:“這才半幹的,全幹就沒那麽臭了。牛糞也不臭。”
吳是非捏着鼻子連“喔”了幾聲,還靠近過來伸手攙阿猿。
阿猿仿佛觸電了一樣,弓着身更挪退幾步。
吳是非一把扽住他:“幹嘛?我能吃了你噢?”
阿猿頭快埋到胸口了,講話聲音聽着發悶:“不是不是!您是天師,奴婢不可以!”
“不可以什麽啊?”
“不能近您十步之內。”
“十步?”吳是非大概目測了一下距離,一臉憋着要罵娘的沖動,“這說話不得靠吼啊?噢,難怪你們這兒人嗓門兒都大,呵呵!”
其實沒那麽誇張,可吳是非就是不爽,索性湊到阿猿邊上蹲下來同他比肩,故意拿胳膊撞他一下,問他:“我叫吳是非,你叫啥?”
阿猿呼吸都閉住了,差點兒沒吓昏過去,只管搖頭,同時迅速往邊上挪動。
吳是非便追着他挪。
兩人一個跪伏着一個蹲着,繞着一帶半幹的臭馬糞轉圈。這就是吳是非和阿猿頭回遇見時的場面,每每想起都夠吳是非笑半天。
“哈哈哈,倆蛤/蟆!”
——吳是非夢裏笑醒,睜眼一看,幹淨整潔一頂大帳,橙橙暖暖幾盆火光,她就遺憾:“原來還是夢啊!”
忽的一陣馨香飄來,熟悉的檸檬味道,微甜。
“夢見什麽這樣高興?”
吳是非眨眨眼,望向聲音來處。
“阿猿!”
“唔!”
“真的阿猿噢?”
“非姐問過好幾遍了。”
“不是,你過來!”
那人便過來,在榻沿兒坐着,沖吳是非暖暖地笑。
“疼不疼?”吳是非掐着那人胳膊問他。
“有點兒。”那人好笑地回答。
“哇,不是夢!真的不是夢!”
“這就不是夢了?你不掐自己試試看?”
“那多疼!”
“所以你只是想掐我玩兒。”
“唔!”吳是非毫無廉恥地承認了,“阿猿,抱抱!”
阿猿便俯下身來抱她。
吳是非擁着真實溫暖的人,嗅着令人心安的香,傻樂傻樂。
“不對,我該叫你恕兒,袁恕。你有名字的!”
袁恕點點頭:“非姐給我起的名字。我不再是奴隸了。”
“哼哼,棒!恕兒有出息的,我知道。”
“非姐!”
“恕兒啊!”
“非姐!”
“恕兒!”
“非姐!”
吳是非咯咯笑:“夢裏看見你,夢醒了還能看見你,啊,瞑目了!”
袁恕拍她一下額頭:“瞎說!”
吳是非打了個哈欠,眼皮又打架,卻還迷迷糊糊說:“真的,我背都感覺沒那麽疼了!所以,還是假的吧!不管了,假的也高興。不舍得睡!恕兒,別走!”
說完,她就睡着了。
袁恕慢慢直起身,手掌蓋在她額頭,滿目疼惜。
“還在燒。張萌——”
邊上女侍忙應道:“主上放心,奴婢一定好好伺候姑娘!”
袁恕苦笑:“不是這個意思。你下去吧!”
張萌愣了下,撲通跪倒:“主上恕罪,主上恕罪!”
袁恕很無奈:“你別慌張,我只是想單獨陪陪非姐。這裏不用你們伺候,去外頭守着吧!有事我會喚你們的。”
如此,張萌才敢起來,小聲招呼着将帳內侍從都帶了出去,只留下袁恕和吳是非。
“我怎麽舍得走啊?”袁恕側身在吳是非身邊卧下來,目光缱绻,“只怕你當真醒來,便不再願意見我了。”
睡夢裏的吳是非聽不到,兀自嘴角邊挂着淺淺的,依足的笑。
十、非我踟蹰
不大的帳內意外幹淨整潔,各類起居用具一應備着,還有竹簡帛書可供閱覽。四柱床支着紗帳,榻上擺了幾套換洗衣物,盆中水清。
姒兒方入帳中,對這樣的待遇實感意外。
只是當韓繼言進來解她足鐐又铐床柱上,她反釋然了。到底還是軟禁,不過換處地方。
意外,韓繼言卻恭敬地解釋一句:“公主見諒!主上交代,保您平安!”
姒兒故意抖了抖腳上的鐐铐,帶起丁零當啷一陣響動,莞爾道:“這是防內不防外,黛侯怕我步了葉齡姐姐的後塵吶!”
韓繼言不搭腔,武将式地鞠了個欠身禮,便待離去。
姒兒急急追問一句:“非姐怎樣了?”
韓繼言駐足回身,還恭謙地垂着頭:“暫時無恙,公主請安心!”
“是嘛,那就好!”姒兒嘆一聲,笑一下,嘴角邊泛起自嘲,“問得忒多餘,阿猿怎麽會不管非姐?哧,終究還是他贏了!瞞了那麽久,不想叫非姐知道阿猿是誰、他在哪兒,怕非姐不要我。可喪家之犬的我,又能給她什麽呢?”
言之哀,情之重,确不似少女應有的心境,顯得過于沉痛了。
韓繼言暗暗看她一眼,始終默不作聲,但也沒有立刻就走的意思。
姒兒注意到韓繼言的猶豫,大方道:“韓都尉有何想說的,不妨直言。”
韓繼言斟酌了下,問道:“公主對吳姑娘是——”
姒兒不諱言:“是啊,并非普通姐妹之誼!”刻意頓一頓觀察了韓繼言的表情,才又補一句,“不過只我自己這樣想而已,非姐從未有過這個心思。”
就見韓繼言明顯松了口氣的樣子,姒兒禁不住揶揄他:“韓都尉盡職盡責,忠心耿耿,對尊主的私事也這般上心,當真難得!”
韓繼言幹咳兩聲掩飾窘迫,即刻便要退出帳去。
姒兒卻驀地又問:“決定了嗎?”
韓繼言不解:“決定什麽?”
“裝傻嗎?還是動了恻隐,怕吓着我?”
“末将确實不知公主所問何事。”
“他們不用商量如何處決我麽?石刑?或者火刑?”
想不到,韓繼言斷然否認:“主上沒有吩咐過末将那種事。他只命令我們好生對待公主,不可讓您受委屈。”
姒兒愣了下,旋即慨然:“貴部新君這是要報答我對他的友善嗎?還是說,他眼中,我尚有其他可利用的價值?”
韓繼言依舊平淡,也客氣:“不,主上很敬重公主!”
這下,姒兒是真的很意外:“我?”
“主上說過,您是一位真正的貴族。對知識不吝惜,對權力不濫用,您懂得如何在階級差異中做到最大程度的尊重與仁慈,更懂得真正的善良是給予人生存的能力,而非用物質使他們依附。如果給您機會,您會是很好的改革者。比主上做得更好!”
“更好?”姒兒娥眉微蹙,短暫思考,“黛侯已在部落內推行了新政?”
這夜,韓繼言第一次在姒兒面前擡起頭來,放肆大膽地直視着她的目光,懷着自豪與輕視,告訴面前的囚徒:“在主上還沒有成為黛侯時,改革已經開始了。從軍隊開始!”
姒兒立即懂了:“你是——”
“我本為賤民,法度規定了我一生不得入仕為官。即便在戰場上殺敵無數,可以得到豐厚的財物賞賜,但榮譽和地位永遠不可能加諸于我。我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和戰友們用血與命換來的勝利,反被我們的上級軍官拿着去主君面前绶領封賞。貴族不學無術仍然可以是貴族,賤民則傾盡所有也得不來一個軍階。我們同奴隸的區別僅僅是勞有所得,以及來去自由。而我,現在的我,是四品都尉。”
姒兒目光有些發怔,仿佛自語:“所以你們的士兵勇不可當。論功行賞,殺敵封爵,所以,你們贏了!”
韓繼言眉目冷然,唇邊勾勒一抹不易察覺的譏诮:“有了目标,對勝利才有渴望。機會主義,誰又不想試着去抓住一下命運呢?”
說完,大步往帳外走去。
“黛侯——”姒兒向着韓繼言的背影大聲道,“預備如何處置我?”
韓繼言一手撩開帳簾,冷酷地回答:“不知道!”
迷迷糊糊睡了一夜,醒來時看見袁恕躺在邊上,吳是非叫他,掐他,抱他,一遍遍确認,終于徹底相信那些渾渾噩噩的夢境全都是真實的。分別近兩年,她終于再次見到了自己的小奴隸,興奮得忘了身上的傷痛,幾乎要跳起來。
“是一年十個月又二十五天。”袁恕穩穩托着她,認真地糾正。
吳是非眨眨眼,驀地笑了,也哭了。
她抱着袁恕怎麽也不願撒手,先是哭着說想念,後來又罵着娘說争戰辛苦,說赤部,說洪徵,說這些日子的悲歡離合。最後她才恍然意識到:“嗳,恕兒為什麽會在這兒?你投入玄部了?”
袁恕點點頭。
“住大帳,使喚人,你當官兒啦?”
袁恕抿着嘴皺起眉略略糾結了一番,遲疑地承認:“嗯——算是官兒吧!”
“擡籍了?”
“唔!”
“啥籍?仕?”
袁恕搖下頭。
“天吶,你是貴族!”
袁恕又糾結一下,還是說:“算——是吧!”
吳是非嘟起嘴:“你怎麽什麽都算是吧算是吧?!噗——”她沒來由噴笑,“我想起咱倆頭一回見,我問你多大啦,你說大約十九;又問你是啥屬別,你說大約是額濟納。你說你這人哈,怎麽到哪兒都沒個準吶?”
說着話兩手就去扯袁恕的臉頰,還當他小孩兒一樣的欺負。
袁恕由得她高興,玩兒夠了,便将她手握下,認認真真說:“非姐,你信我!不管我官大官小,總之,沒事兒了,我管你。”
吳是非覺得自己受次傷變脆弱了,袁恕跟她說什麽都能讓她感動到眼熱,趕緊再抱抱。
才想也要回兩句肉麻話,猛地想起:“等等,這裏是玄部,那,姒兒呢?不對,不是,啊啊啊——”
吳是非尖叫着從榻上翻下來,後背疼得她一步三跌,仍連滾帶爬要出帳。
袁恕輕輕松松一只手就把她攔腰抱起來拖回榻邊,按她躺下,好聲道:“別急別急,非姐你聽我說呀!”
吳是非果然安靜聽他說。
袁恕微感困惑,還接着道:“姒兒是焰侯之女,身份特殊,保她不像保你這般容易。但我會盡力。她現在也很好,有人照顧,有吃有喝,沒在囚帳裏。你放心!”
吳是非不敢放心:“你們這兒對待俘虜是啥政策呀?”
袁恕歪着頭,滿臉問號:“政、策?”
“就是規定,章程,法度,對對,法度。就是,你們打算怎麽處置姒兒?”
吳是非問完,袁恕就沉默了。
不說話準沒好事兒,吳是非打量袁恕表情,慢慢地,十分小幅度地挪了挪雙腳,随即猝不及防從床尾滾了下去,手腳并用往外跑。
遺憾她還是沒跑掉!袁恕兩步趕上揪起她往肩頭一扛,走回來放到榻裏。
吳是非躺着,不等袁恕說話先自讨饒:“好漢求放過!”
“……”
“好漢介意我欣賞一下你的胳膊麽?”
袁恕一臉蒙圈狀,任由吳是非捋他袖管,直給推到肘上,露出結實的上臂。
“哇啊——”吳是非捏着袁恕的肱二頭肌啧啧贊嘆,“完美,漂亮,酷!”
袁恕哭笑不得:“非姐想幹嘛?”
吳是非張大眼:“恕兒你老實說,文官還是武将?”
袁恕想了想,回答:“算武将!”
吳是非打他肩頭一下:“怎麽又算啊?”
“靠軍功混上來的,如今坐帳時間比練兵時間還長,可不就是個算麽?”
“喔喔,懂了!部隊政工,政工。”
“你這又是什麽新鮮詞兒啊?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吳是非手一揮,滿不在乎,“反正我們恕兒出息了,姐姐我也是打不過你了。唉唉,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一代後浪推前浪,前浪陣亡沙灘上。姐姐這就成了小美人魚,變泡沫啦!”
袁恕叫她豐富的表情逗得直笑,問她:“什麽魚?”
吳是非又一揮手:“這個也不去管他。恕兒,姐求你呗!”
袁恕愣了下,心裏明白:“非姐想說姒兒的事吧?”
吳是非拍拍他肩:“這小夥兒,真聰明!”
可這樣的稱贊并不令袁恕感到高興,相反,他還低下頭去,悶聲不響了。
吳是非撇撇嘴,不是不知他的為難。
“恕兒,我沒別的要求,只求留她一命,哪怕關一輩子,行嗎?”
袁恕擡起頭,微微笑一下:“我盡力!一定!”
吳是非傾身過去抱他。醒來這半天裏,他們相擁了無數次,唯有這回,吳是非只想掩藏。
她想信,可又不敢信。
不是不信袁恕,而是不信這裏的法則,還有人心善惡!
十一、非我離殇
人逢喜事精神爽,而吳是非更是只要睡飽了就全程智商在線,甚至偶爾還爆表超水平發揮一下。于是她敏感地察覺到袁恕似乎刻意回避讓自己知道他的官職頭銜。非但張萌總刻意只稱呼袁恕作“大人”,每回那名叫韓繼言的都尉有事來尋袁恕禀報都只在門邊站一下,什麽話都不說,各種抛眼神。吳是非自我贊美:“虧得姐心術正,不然早想歪了。”
但其實,吳是非心術正沒有把袁恕和韓繼言湊了西皮,純粹是她看見韓繼言給她身邊的女侍張萌也飛眼兒。并且那眼神飛得絕對顆顆紅心狀,真叫含情脈脈、柔情似水、純情蕩漾。看得吳是非當場就把張萌給逼供了,張萌也當場紅了臉,此時無聲勝有聲了。
結果吳是非當着袁恕和韓繼言的面得出一個結論:“多好的妹子啊,被豬拱啦!”
袁恕登時哈哈大笑,窘得韓繼言臉上青一陣兒白一陣兒,敬了個軍禮索性便出去了。
也就是這次之後,吳是非對每個人的舉止與态度産生了莫大的質疑。
另外,關于見姒兒的事,袁恕的一再阻止并哄勸也加重了吳是非的焦慮。
每天吃藥睡覺逗張萌,或者袁恕回來就一起插科打诨,吳是非留在袁恕的帳內看似舒服安逸,但其實她哪兒都不能去。經常人還沒走到帳口,張萌就能及時編號各種說辭将她拽回來,即便出去在外頭吹吹風,賞賞夜色,崗哨也無處不在。吳是非來了七天,身邊伺候的三個女孩子裏只有張萌敢同她說話,出去進來的人也只有一個韓繼言。她感覺自己好像只被圈養起來的大熊貓,生活質量優渥,生存能力低下,這讓她很郁悶。郁悶到,晚上抱着袁恕都要好久才能睡着了。
她不睡,袁恕也不睡。
這是令吳是非最難過的一件事。袁恕在防她!
今晚,袁恕又被悄悄請走了。
吳是非知道的。她當然沒睡着,只是袁恕以為她睡着了。僞裝呼吸與睡姿,對她來說駕輕就熟。小時候在家騙父母,浪跡的日子裏騙姒兒,如今騙袁恕,從來沒有人能将她拆穿。
悉悉索索的講話聲從門外飄進來,離得遠,又叫簾子擋一擋,加之刻意壓低的聲調,吳是非豎着耳朵聚精會神也實在聽不清幾個單詞。她索性悄悄爬起來,光着腳屏住氣慢慢爬到門邊,耳朵貼着簾子更用心聽外頭的對話。
“西荒還從來沒有這樣的先例。”一個陌生的蒼老男聲顯得憂慮。
“主上三思,不可養虎為患!”這聲音聽起來真傲慢,很有些脅迫的意味。
“主上思不思,要爾等多嘴?”看不出來,韓繼言挺橫啊!
“賴狗狂吠,賤人得志!”嘿,這女的陰陽怪氣勁兒,跟謝延有一拼!
“既然得志,哪還稱賤?不得志的,才愛逞口舌!”恕兒回得好,嘴炮有進步。
“總之,妖女必須死!這是立威,也是宣告,我們玄部才是真正的西荒之主!”
“靠殺害女人與小孩子立威,哼,真是好威風!”
“韓繼言,便是你軍功卓然,記住,你不過四品武官。”
“你們眼中幾曾有過君臣?”
“聖君多聞,忠言逆耳!”
“我看你們是佞賊當道,無恥下流!”
“狗奴才——”
倉啷啷一陣刀劍出鞘的铮然,吳是非躲在帳後聽得心驚肉跳,一個勁兒想:“哎喲喲,這是權臣黨争,要嘩變啊!恕兒裹在裏頭要不要緊呀?”
又很不合時宜地想到自己還沒見過新黛侯長什麽樣呢!外頭一群人一口一個主上,她且瞧瞧這位西荒的政壇新星頭上有沒出角,順便觀察情勢,以便随時沖上去幫忙袁恕。
想了就動作,吳是非伸手捏住簾子一角,非常緩慢小心地撩開條縫,眯着眼探頭往外瞧。
遺憾,人都擠在一起,火把的光線也不均勻,實在看不清。
吳是非只好冒險站起身,再把簾子撩開一點,半張臉都露在外頭,踮着腳努力看。
正在這時,忽來朗朗威儀的男聲,不疾不徐:“費司空來見本侯,袖中還藏着這樣的小玩意兒,有趣!”
霎時幹戈止歇,所有人撲地跪拜,高呼:“主上息怒!主上恕罪!”
累累的人群中,唯一人孤高地站立,似尖碑,若冷峰。
那是黛侯,那是——
“吳姑娘?!”
韓繼言跪在地上,神情驚恐地望着僵立在帳口的吳是非。
黛侯猛然轉過身來。
“非姐……”
“恕兒?”吳是非覺得心裏堵得慌,想喊喊不出,想哭也哭不出,“你是黛侯?為什麽,你會是黛侯?”
袁恕眸色慌亂,往她處急走幾步,想要解釋。
“不不不,別過來,先別過來!”吳是非已出了帳,下意識往側邊又跨幾步,“你先說,你是不是黛侯?”
袁恕點頭,聲音低啞:“我确實就是黛侯。”
“你跟我們,跟赤部,打仗?”
“我的确随軍出征。”
“随軍?不是領軍嗎?”
袁恕在吳是非眼中看見了嘲諷,不由得心下凄然:“非姐你聽我說——”
吳是非還旁撤一步,冷冷打斷他:“那人是你嗎?”
袁恕神情一滞。
吳是非明白了,慘笑道:“呵,想不到我們竟然會在戰場上兵戎相見!我還得謝謝你放我一條生路呢,黛侯閣下!”
“不是的!”袁恕沖上前去,在吳是非逃開前捉住她,語無倫次地說,“我不知道你在那兒。那時候我是騎兵校尉,奉命去打前鋒,我們的任務是分割戰線。韓繼言也不認識你,都是誤會。我沒有要捉你,從來沒有!”
“那現在我算什麽?”吳是非爆吼,“你的入幕之賓嗎?我可是赤部天師啊,黛侯!你不用殺我以安民心以立君威嗎?”
袁恕拼命搖頭:“不會不會不會!我不會殺你,沒有人可以殺你!我發誓!”
韓繼言不知什麽時候過來的,也幫着袁恕解釋:“吳姑娘誤會了,他們說的妖女不是你,是公——”
“韓繼言——”袁恕撕聲咆哮,目眦欲裂。
韓繼言驚退一步,自知失言。
再看吳是非,已是如遭晴天霹靂,心神俱喪。
“姒兒,姒兒……”吳是非渾身都在發抖,雙目失焦,“你要殺姒兒!袁恕,你要殺姒兒是不是?你不讓我見她,因為你要殺了他。袁恕——”
掌起怒掴,恨恨打在袁恕臉上。
“那是姒兒啊!”吳是非聲淚俱下,“她幫過你的!沒人敢理我沒人聽我乞求,是她去求了謝延給我派了醫生,不然你還能在這裏當你的黛侯嗎?人可以忘恩,但不能恩将仇報,你良心被狼叼去啦?”
袁恕也抖,滿目驚惶。他比吳是非還怕,怕失信,怕失去。
“非姐,我沒有!”他懇求吳是非給他時間去說服,去兩全,“我不會讓他們傷害姒兒的,我發誓。你信我一次,就一次,好不好?”
吳是非深呼吸,說:“好!”
袁恕以為她肯妥協,卻不料她接着說:“把我和姒兒關在一起。姒兒生我生,姒兒死,我也死。沒有舍她留我,要殺她,你得先殺了我!”
這樣的要求袁恕可以理解,但他無法答應。
因為身後那些老臣們不答應!
他們一心想要處決姒兒,更不介意處決一個來歷不明的所謂天師。
保不住,一個都保不住了!
——袁恕看着吳是非眼中的決然,又望老臣們奸猾的森笑,擺不平,斷不下。
他步履踉跄,跌靠在韓繼言身上,頭痛欲裂。
“主上——”
“都別争了!”
稚嫩的少年凜然登場,錦衣玉帶,劍鞘寶綴。身後重重兵甲護衛,押來了嬌弱女子。
“亞父宅心仁厚,各位卿家也是秉公執法,既為江山穩固,那這個惡人不妨由孩兒來做。”
劍出鞘,鋒抵少女咽喉。
“住手!”
“啊啊啊——”
袁恕和吳是非同時出聲,也雙雙撲向前去。
冷漠的兵卒攔住了吳是非,而袁恕的去路上有跪地的老臣們狀似忠肝義膽。
“事關我部存亡,主上不可再優柔寡斷吶!”
“世子忠孝,懇請主上成全!”
“主上三思,主上明斷!”
那些宣揚着為公為民的臣子們聲勢如浪,一遍一遍催促袁恕,便似戰場三通鼓,聲聲急,聲聲奪命。
身旁則更有吳是非的哭喊嘶叫,人已失智,情切切,意惶惶。
“不要!求你恕兒,放了姒兒。你答應過我的,要留她活着,哪怕關一輩子。你答應了的呀!不要啊,恕兒,你不能騙我啊!求求你恕兒!殺了我放了姒兒好不好?我來替她,我替她!你放了她吧,求你了,我求你啊!袁恕——”
吳是非當真跪下來拜他,求他,喊得嗓子裏湮了聲兒,哭得眼底都是血。
袁恕左右為難,不得兩全。便罷便罷,心一橫,搡開韓繼言,順勢抽出他腰間佩刀,鋒指老臣。
“主上——”
“擋我者,死!”
少年全然無措,持劍的手止不住發抖:“亞父不可,這些都是跟随父上多年的肱骨啊!”
袁恕提刀更指他:“鈞兒,放下劍!”
“可……”
“放下!”
少年吓得一哆嗦,差點兒松手把劍掉在地上。
眼看袁恕君威懾人,情勢應有好轉。不料,白胡子老頭突然不管不顧撲上來,攔腰抱住了袁恕,嘴裏直喊:“世子快動手!”
有他為榜樣,另幾個臣子索性也沖上來,抱腿的抱腿,搶刀的搶刀,委實放肆。
不得袁恕喝令,韓繼言擡腳就踹,直将中年男子踢得在地上滾了好幾翻。又架住婦人拖開幾步,甩手扔出去,回來二話不說,搶了一名兵卒的□□戳到老頭鼻尖。
“溫大人,您這犯上得很有新意啊!”
老頭子還挺凜然,脖子一梗慷慨就死:“忠言逆耳,老臣無悔!”随即仰天長呼,“先侯啊,老臣無能!這江山,怕是守不住啦!”
韓繼言怒目:“老賊悖言,狂妄至極!”
說着,真要一槍捅下去,卻遭少年驚叫阻攔。再看去,那孩子竟将劍架在了自己頸側。
袁恕焦頭爛額:“胡鬧!”
然而少年有自己的執着:“亞父教我,為君者當作楷模,不茍不藏。我們可以改變立場,但不能放棄立場。人無信念,心則不堅。所以哪怕信念是錯的,若得貫徹始終,也是錯得有骨氣。亞父,孩兒覺得今次是您錯了!孩兒必須幫您改正錯誤,這就是孩兒此刻的立場。亞父,請您成全孩兒!”
“蠢貨!”袁恕反手擲刀,正劃在少年臂上。登時血湧,臂力難支,劍堕地上。
護衛搶上來為他包紮,少年面容慘淡,淚水漣漣。
“呵、呵呵呵——”
一出鬧劇,一場人倫,觀過看過,衆皆凄涼,唯有那階下囚一人癡笑,冷眼諷這些真真假假的人,又似諷這天天年年的亂世。
“天機火種——”姒兒倏地高喊,雙眼柔柔地望着哭到虛脫的吳是非,笑容釋然,“得之君王!”
拾起的劍,鋒抵着心口,少女眼中無懼,依戀地道聲:“姒兒走了,非姐保重!”
血潑濺,染了目中所見的一人,一世。
十二、非我修羅
天際已泛白,草原的夏天夜晚很涼,日間酷熱,一切都是無遮攔的。天與地,花與草,還有這新新舊舊一輩輩演出的愛與恨。
吳是非抱得再緊,都無法溫暖姒兒死去的屍身了。
華貴的寶劍貫穿了少女的胸膛,死亡于她幹脆利落得更像是一場驟然而至的永眠,她早已做好了準備,能含笑別離世間。
可吳是非看不見那安詳的表情,她眼中只見血。天亮了,血都看不見了,只是蒼白。生命的蒼白,信念的蒼白。
然而原來的信念又是什麽呢?吳是非突然想不起來。或者,從來就沒有過。
她不愛這世界,沒有歸屬感,三年了,她總想逃離,讓人生回歸正軌。
習慣了在和平年代當一個得過且過的廢柴,抽着煙嚼着米飯,偶爾感慨一下人生苦長,吳是非不知戰争為何物,也未思考過家國榮辱,未有責任與抱負。突然有人跟她說口袋裏那只胡同口老于頭的煙雜店裏一塊五買來的打火機是預言所示的火種,要她粉墨登場扮演應谶的福星,然而敬她拜她的人如今都已不在。短短三年,赤部陷落,姒兒就在她眼前由生到死,吳是非只覺自己是一名失敗的演員,蹩腳透頂。戲劇終幕,大帷落下,無人喝彩!
于是開始相信了嗎?
信這一切不再是某個三流作者杜撰的虛拟,信沒有删除鍵可以将文字一氣抹消重設情節,信那些血那些命都是活生生的,不可複蘇。
那麽此刻自己究竟又是假的抑或真實?她真的是穿越來的一名異類,還是設定者惡意的玩笑?要她用新秩序下所謂文明人的眼光批判這蠻荒,最後卻告訴她:你只許看!
勢單力孤,或者僅僅因為她不曾用心融入。
吳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