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連續下了一周小雨的雲市終于放晴。
宣黛久違地接到了歐陽斐的電話,這厮也來雲市了,約她出去敘敘舊。
歐陽斐是宣黛爺爺舊時戰友的孫子,是宣黛搬到京市後認識的,兩人後來還成了大學同學,算是大齡青梅竹馬。
聽到歐陽斐好像有長駐雲市的打算,宣黛驚訝之下,還覺得十分頭疼,立馬就應了他的邀約,想知道他到底腦子裏哪根筋搭錯了。
本打算下班後直接過去,卻被蔣雙竹臨時拖住了腳步。
“宣黛你今天有空嗎?秦優從我這買了東西,讓我送過去,但是我媽腸胃炎進醫院了,我得趕過去照看,你要是方便的話能不能幫我送一下?”
秦優是C家的店員,她們這一行,有內部圈子,不同的奢侈品店員很多都互相認識,買東西也可以共享內部折扣,有來有往的也算半個朋友。
宣黛這人就如別人說的,不僅長得有距離感,其實心底也不算是個熱絡的人。所以就算蔣雙竹一臉焦急,在自己也有事情的前提下,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想要拒絕,讓她找別的人幫忙。
可是蔣雙竹沒看到她的表情,一溜地就往下說:“給她男朋友買的生日禮物,所以還挺急的,下班前還專門打電話來催我了,說是那邊有聚會,走不開,才讓我送過去。”
“這次算我坑你了,她這新男朋友就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謝驚臣的朋友,估計都是一丘之貉,所以到時候場面可能會有點亂,你多注意點!也不知道秦優這回怎麽想的,換了個……”
宣黛眼睛一眯,突然覺得這事情也不是沒有商量,打斷道:“要送去哪裏?”
蔣雙竹立刻回答:“西昌路的藍橋會所,打車大概十五分鐘……”
“行!我幫你。”
還沒等蔣雙竹說完,宣黛已經把她手上的東西接了過去。
只是繞個小路而已,好像也不耽擱什麽。
蔣雙竹目露感激之色,覺得宣黛在善良的光環之下又美了幾分,堪稱絕色。
她哪裏能猜到,宣黛之所以會慷慨救助,只是因為謝驚臣三個字呢。
蔣雙竹是真的趕時間,忙不疊地交待了一下就走了。
宣黛本來已經換好衣服準備離開,然而接下任務後她鬼使神差地又跑到洗手間,對着鏡子左右看了看。其實以往她根本不會在意這個,但是今天她卻皺着眉頭,覺得哪哪都不足,粉底不夠服帖有點脫妝了,眼線也有些暈開了,而且這上班的妝容,也讓她顯得比實際年齡要成熟一些……
她很有一種把妝卸掉重新再上一次的沖動。
這大概就是心理作用,事實是她皮膚好,平日裏不化妝也妍媚動人,為免容光過盛,所以基本都是淡妝,就算一天過去,其實差別也不大。
宣黛心裏糾結,但又門兒清地覺得自己實在矯情,思前想後,還是只補了補口紅。
其實說到底也還是矯情,故作潇灑,不想承認自己太在意這次見面,盡管她連能不能見到謝驚臣都不能确定。
宣黛拎着東西,循着蔣雙竹留下的地址和信息,來到“藍橋”樓下。
剛到這裏,她就深刻體會到自己是多麽的多此一舉,按正常來說,秦優肯定不會讓她進去送東西,多半是自己出來拿的,那麽,她之前那些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小雀躍,顯然很多餘。
可故事發展還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秦優接了電話後,竟然直接報了個包間的名字,讓她送進去。電話裏的背景音有些吵,秦優聲音嬌嬌嗲嗲的,讓人聽着就對這個将要去的地方皺起了眉頭。
如果是以前,宣黛肯定是心中不喜但面上帶着假笑去完成這個任務,但是這一次,挂斷電話後,她嘴角倒是真的噙了笑意。
雖然電話那頭不太清靜,但她敏銳地捕捉到了有人在喊謝驚臣名字的聲音。
其實宣黛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想法,她覺得自己對謝驚臣就是一個白月光情結,要說愛吧不至于,畢竟這麽些年都沒見過面也沒聯系過,但是她一想到會見到他,靠近他,卻會忍不住期待和雀躍。
這種期待裏面,還夾雜着一點自卑,當初離開的時候,謝驚臣是高不可攀的高山之月,而她卻像一個驟然闖入大觀園的鄉野妹,這種身份上的不對等持續到今天依然深深影響着她,以至于她站在包廂前,卻因為緊張而遲遲下不去手扣門。
再次整理了一下頭發,宣黛才敲了門。敲完以後又覺得自己有點傻,這種地方,誰會注意到敲門的聲音呢。
恰好有侍應生往裏面送酒,宣黛稍稍避開身子,不過她沒有跟進去,而是再給秦優打了個電話。
秦優讓她直接進去,宣黛也就不再扭捏。
宣黛沒有來過藍橋,但聽說過這裏是不少富商名流彙聚之地,宴客的,玩樂的……都有。
可是當進去後,裏面的光景跟宣黛進門前的猜想卻有些不一樣。
宣黛之前覺得,今天應該是朋友聚會,有酒有樂有燈光,喧嚣吵鬧樂人間。
可進去了才發現,原來只是一個小包間,人也不多,兩個手掌就數的過來。
說小可能也不太恰當,畢竟歌廳舞池桌游這些都是具備了的,只是主角們占了偌大一個足以聲色犬馬的地兒,卻只圍坐在中間的大桌子邊,玩牌。
歌酒倒是少不了,就是沒有預想中的熱鬧。
也因為如此,宣黛一眼就看到了謝驚臣。
他坐在大桌右側,對面是一個年紀跟他差不多的男人,男人旁邊坐着秦優,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秦優的新男友林昶之。
宣黛不着痕跡地打量了一下場內的幾個人。
很巧的是,除了背對着宣黛的人她看不到樣子,還有一個男人她也見過。
周子骞,盛和國際的總經理兼太子爺,他老婆是宣黛的大顧客,平日裏聯絡得還算頻繁,今天還在她這裏訂購了這一季的新品。
此時他就坐在她面向的正對面,意味深長地看着她。
宣黛下意識地就抿了唇,有些局促,還有些嫌惡。
周太太年紀只比她大了四歲,長得美,家境好,而從她平時的朋友圈看來,也是個很會享受生活,婚姻美滿家庭幸福的人。宣黛看過周子骞陪太太來店裏的樣子,年輕夫妻,柔情寫意,即便知道事情不能只看表情,但是乍一看到之前跟在老婆身邊呵護備至的男人,現在卻左擁右抱,美女貼身,宣黛覺得……十分不适。
周子骞明顯也認得她,觀及她眉心蹙起,只笑問其他人:“朋友?”
謝驚臣斜看了眼宣黛,沒說話。
秦優這時才站了起來,對宣黛招手。
宣黛不是很喜歡秦優這樣揮之即來的态度,但眼下衆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顯然不是她拿喬的時候。
林昶之知道是秦優惹來的人後,面上也有些不悅,擡了擡下巴,示意秦優過去把事情處理完了再回來:“你過去就是,煩別人來幹嘛。”
宣黛聞言腳步一頓,抿着唇往旁側退開了兩步,讓自己落在一側陰影裏。
秦優覺得自己被落了面子,但又知道自己在這群人面前底氣不足,撒嬌般哼哼兩句,便聽話地朝宣黛走。
宣黛隐在陰影裏,眼角餘光卻按捺不住地落到一直沒說話的謝驚臣身上。他今天穿着一身黑色的休閑裝,指間夾着香煙,垂着眼,瞧不清神色,周身萦繞着一股子落拓不羁的氣息。
最重要的是,他旁邊坐着一個女人,姿态雖然算不上十分親密,像是一個适應場合需要的女伴,但那已經足夠宣黛訝然。
上一次看謝驚臣,除了外貌和氣質,她對比不出跟七年前的區別。可是今天,卻是深刻體會到了大大的不同。
在這之前,她是絕對不會把煙酒色賭這幾個字跟謝驚臣聯系在一起的。可是從今天這場面看,他跟周子骞似乎并無區別。
但也只是表面而已,宣黛對自己說。
這一切都可以用交友不慎這四個字來解釋,她還是不能僅憑片刻的見面就去鑒定一個人。
她心裏怪怪的,既高興于見到了闊別已久的謝驚臣的另一面,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樣的謝驚臣,還不如見不到。
把東西交給秦優時,宣黛借着視線角度,再次朝謝驚臣看去。發現他專注看着手裏的牌,根本沒在意自己,扯了扯嘴角,打算離開。
她再次對自我産生了懷疑,覺得這樣上趕着想見他一面卻被無視的自己,又傻又天真。如果換作是別人這樣做,早被她鄙夷了一千一萬遍。
她自以為視線掩藏得很好,卻還是被周子骞捕捉到了。
只不過周子骞以為她是在看自己。
“宣小姐。”他突然把宣黛叫住。
宣黛不明所以,望向他。
只見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帶着上位者的姿态,戲谑道:“今天的事,別亂說。”
宣黛嘴巴微張,想要說什麽,卻在電光火石間突然頓悟了周子骞的意思,心裏暗嗤。
看來還有點自知之明,知道這左擁右抱的架勢,實在難以啓齒于人前。
她本來也沒摻和別人家事的意思,便朝周子骞微微颔首,算是應了。
周子骞似乎心情不錯,擡了擡眉:“改天還請宣小姐再給我推薦點新品。”
呵。
面對他略顯輕挑的樣子,宣黛臉色忍不住沉了下來:“只要到店裏來的,我跟同事都會用心接待。”
秦優聽着這兩人一來一回的,也覺出了點意思來。
周子骞那句話吧,全看聽者有沒有心,如果有那意思,完全可以理解為私下邀約,但宣黛四兩撥千斤地把地點定在了店裏,也算是坦蕩。
她目光落在了宣黛臉上。
宣黛自然是極美的,肌膚勝雪,黛眉滟唇,就算她們這一行不缺美女,但宣黛依然因為外貌很快在圈子裏有了名字。不過美人總是容易倨傲,秦優不由多看了她幾眼,有點擔心她這樣“不識擡舉”,會惹怒周子骞。
今天這個局,她早就看明白了。
說是聚玩,其實主角就是周子骞,其他幾個人都是有所求。
宣黛跟周子骞對視片刻,最後還是她忍不住先別開了眼。
跟這種人比臉皮,本來就是不明智的。
收回視線時,餘光瞥過謝驚臣。
這回倒是對上眼了,只是他眼神淡淡的,一副漠不關心的看戲樣子,讓宣黛不快之餘又覺得好生無趣。
“那我先走了。”她對秦優說。
秦優巴不得她趕緊離開,結束這奇怪的氛圍,連忙就把她送出門去,同時懊惱自己剛剛就不應該那麽懶的,不讓宣黛進門也就沒有這個插曲了。
秦優回到座位時,看到林昶之的目光還沒收回來,心裏暗罵,更加後悔把宣黛叫進來這個決定,她怎麽就忘了林昶之就是個看到美女就走不開道的人呢。
心裏害怕宣黛這翩然一現會讓林昶之産生什麽追逐的心思,她很想要說點什麽轉移話題,但是在場幾個男人都是氣場極強的主兒,她根本沒有貿然開口的勇氣。
最後還是林昶之先打破沉默,雖然說的話秦優并不愛聽。
“剛剛那位是你朋友?怎麽不留下來一起玩?”
秦優暗嗤,要是真想留,他就不會等到現在才說出來了。
不過她面上絲毫不顯,只語焉不詳地回答了他前面的問題。
“算是吧,我在她們店裏買了東西,她順便送過來。”
周子骞觑她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她的把戲,說,“這位宣小姐不得了,長得漂亮還會做人,我家裏那個刁蠻慣了的,都被她哄得服服帖帖,上次去她們店裏,還給我引薦。”
林昶之聽見這話就笑了起來,圈子裏誰不知道周子骞老婆是出了名的醋壇子,最讨厭美女靠近周子骞的身,宣黛長成這樣子還能讓她主動引薦,那可真是破天荒了。
連謝驚臣聽到後都忍不住眉梢微動。
秦優不置可否:“可不嘛,聽說剛入職就做了好幾個大單子,業績遙遙領先。”
林昶之在她臉上啄了一口,笑說:“行了,下次也給你帶點業績去。”
秦優笑着撒了撒嬌,本打算這話題就算是這麽略過了,怎料周子骞敲了敲桌面,若有所思地道:“既然是個會做人的,剛剛怎麽就這麽不上道呢?女人啊,越美越會拿喬,我倒要看看她什麽時候能放下身段。”
邊說還邊捏了捏懷裏女人的腰,下流意味十足。
林昶之假作看不見,聽不懂。
其他人皆是一笑而過。
謝驚臣突然站起身,臉色是一如既往的冷。
他把燒剩半支的煙随意撚滅便往外走。
“我出去透個氣。”
林昶之和背對着門一直沒說話的邵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
別人可能會把他們跟周子骞混做一流,覺得是一丘之貉,但其實他根本就看不上周子骞。
林昶之這個最像纨绔的人都這麽想,更別說謝驚臣了。
今天這局,要是換做以前,可能還沒什麽,但現在謝驚臣已經成功把他二叔從謝氏掌權人的位置上擠了下來,不再是那個需要仰仗別人眼色,小心翼翼積攢力量的黃毛小兒,所以對周子骞這種狐假虎威的人,自然少了些耐心。
不過也只是少了,既然謝驚臣還願意促成這個局,那就證明周子骞還是個有用的棋子,所以謝老大暫時劃水了,他們兩個兄弟卻還是要善後。
邵宋是個不愛說話的,謝驚臣離開後,便只剩林昶之積極發揮多年的纨绔本領,跟周子骞聊天玩樂,他覺得自己真他媽夠義氣,等這事兒完了,必須找謝驚臣拿點好處。
不是一點,得大大的好處才行。
謝驚臣确實悶着股氣,那股氣他自己也很熟悉,這些年每次需要為了利益斡旋,甚至是同流合污的時候就會在他心裏伸出爪牙,然後層層攥緊,箍得他心情壓抑,戾氣橫生。
他覺得自己內心深處藏着一頭猛獸,今天這頭猛獸又不聽話地蹿了出來。
太多次了,如今他早已無心去探究情緒發生的原因,只當自己又發病了,因為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有無盡的破壞欲叫嚣着肆虐,想要毀掉一切,從物品,到活人,甚至是他自己。
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口前,謝驚臣挺直站着,面色陰沉,眼底仿似有猩紅的火末子,整個人與涼夜融為一體,甚至比之更加冷郁。
他的手抓着窗臺底沿,白皙的手指因為用力而緊繃着,青筋乍現。
良久,他無聲地給自己點燃了一支煙。
待得煙草的氣味在他胸腔打了個轉兒再淺淺呼出時,他垂下眼睑,看到了樓下一個眼熟的身影。
天空下着細雨,高大的男人撐着傘,還未走至,女孩便蹦躍着跳進了傘裏,姿态親昵。
謝驚臣無聲嗤笑,腳步挪動,轉身回到屬于自己的鬧局中。
窗框旁,只餘一截被撚滅的煙,長長的煙身被壓皺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