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不入

陸闵心知肚明,他就是在等溫禾那句好巧。手指下卻還裝地驚訝,貌似意外又欣喜。

他想借着校友的身份消除她的一些疑慮和排斥,這段關系維持的主動人是他。陸闵不能不進又不能貿然進,成為朋友才是第一步。

廣播鈴響,溫禾起身讓大家停筆,“考試時間到,考生停筆待監考老師收卷,繼續作答按作弊處理。”

清點核對試卷數,她才放行。最後一場考試結束還沒到放學時間,離場的考生陸陸續續回班級。

進入十一月,景城的天氣越來越冷。小賣部買關東煮的地方擠地火熱,教室裏門窗緊閉,透亮的玻璃窗上凝着霧氣,将對面高一的閑散都隔絕。

年級主任在各位老師回來前已經巡視一遍,眼下走廊安靜,各個教室裏的人聽話自習。溫禾走到自己班級的後門窗戶前。

一個班總有自己的顯眼包,何洋扭曲着整張臉,坐在教室最後一排雙手合十,對着前面的攤開的課本磕頭。同桌寫了一張字條,趁何洋閉眼時塞進課本。

溫禾推門放輕腳步進去,在一個人偷笑一個人做法的現場證據确鑿。她抽出那張字條,歪七扭八的字體寫着:郭百生大仙。

何洋的臉憋出紅,咬牙給了他同桌郭百生一拳。郭百生沒還手,在溫禾地目光下惶惶把頭埋進書裏。字條後遮着的是圖片是孔子周游列國。

溫禾笑他,“考完做法拜拜孔子他老人家?”

何洋苦不堪言,“孔子老人家那個古文晦澀難懂,我讀半天沒讀懂。”

溫禾本來準備離開,擡腳又收回,試探着問:“你說的是這次考試的古文閱讀?”

“是啊,不是什麽子曰啥的。”何洋眨了眨憨厚的大眼睛,看着溫禾變幻不定的神色心涼了一大截,“不是哈?”

“不好意思,我出試卷沒出到你的腦回路上。”溫禾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狀似對自己出題的忏悔。

能澆滅一個學生熱情的,只有剛考完的試和即将要出的成績。何洋提早知道了一點答案,相當于這會雙倍涼水澆滅。

他頹廢地趴了一個晚自習,讓溫禾多留了幾分心。沒等放學安慰幾句,人就跟玩地好的朋友勾肩搭背笑着離開了。

男生她倒不是很擔心,就是怕班級的女生壓力太大。女孩子走理科,靠地不僅是天賦,還有十分的努力。她站在教學樓下看,能看到自己的班級還亮着燈。

“小溫老師。”她在黑夜裏聽到清亮聲音。

循聲望去,行政樓裏轉出人影,優越的身高遮住樓道的燈,那點朦胧的光都落在他的頭頂,把陸闵整個人暈染地似明似暗。

“陸先生?”溫禾難以置信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見到陸闵。他今天穿了件短皮衣,黑褲搭着馬丁靴,一眼就讓人注意到那雙長腿。

鬼使神差問了句不着邊際的話:“不止180吧?”

陸闵走到她聽面前冷不丁被問,垂眸看着人,“身高嗎,是191。”說話一本正經。

她知道無論哪個年紀的男孩子講起自己的身高,都是嚴肅又精準。跳過這茬,“今天怎麽來學校?”

“省高的百年校慶,我參與拍攝。”

他用插在口袋裏的手指了指行政樓二樓,“剛和龔老師聊完初步想法。”

“那學校是下了血本的,居然請陸導來監制。”某一天她晚上心血來潮去搜了陸闵,出來的一大堆獎項她看都看不過來。還有一些紅毯的圖片,把他的比例拍的真是完美。

“是我的榮幸,”陸闵沒太在意誇獎,裝而詫異,“都不知道溫老師原來是省高老師。”過道裏的燈光微弱,剩着幾縷打在他流暢分明的下颌。他微微擡起眉角,要笑不笑的。

溫禾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羽絨服,在校園的夜色裏一眼奪人眼球。從高二教學樓下來的人裏有她的學生,此刻站在那邊的花壇旁心虛地偷看。

她一擡眼瞧過去,那邊幾人就分散。回寝室的回寝室,走讀的往她這個方向來。背着書包的女生原本想低頭走過,沒忍住往溫禾身邊貼了貼,小聲問:“這是不是師公啊,好帥。”

四周寂靜,女生以為的輕聲并沒有很輕聲,陸闵聽見了。他抿唇偏過側臉,當作沒聽見似的等她們先聊。

他知道溫禾肯定會否認,還是忍不住拿餘光去看。她今天紮着丸子頭露出飽滿的前額,那雙明亮的眼睛因為學生的話睜大,無奈又無措。

“不是,”脖頸和耳根爬上紅暈,她不好意思着把學生往大門口帶,“是我朋友,班長可不能傳謠。”

小姑娘眼裏的那點期待熄滅,回頭又看一眼陸闵,遺憾道:“我只希望我班的老公更帥。”不然怎麽對地起她又好看性格又好的溫老師。

溫禾知道班長的好意,也知道還在高中女孩子們的小心思。笑着掂掂她的書包,“性格和人品也很重要,現在別想這些。路上注意安全,回家早點休息。”

孟婧捏着書包肩往前走,似有感應地回頭,正好撞上陸闵的目光。四目相對,那人勉強向她彎了彎嘴角,拉進原本在他幾步之外的與溫老師的距離。

教學樓的路上轉角過來就是車棚,車棚前的大燈高高裝在對面和雅樓的頂上,不遺餘力地亮出白光。

他們兩個人站在車棚前,男人又找溫老師說話。身高的原因,即使男人低下頭,溫老師仍舊要擡頭看他說話。

孟婧想此刻有雪落下就好,輕盈盈地落在他們頭上和肩膀上。燈光鋪開的世界不大不小,剛好可以把他們和雪花包容在裏面。

下一秒,孟婧惆悵,她沒帶手機拍不下這麽好看的畫面。更惆悵的是溫老師已婚,對象不是那位帥哥。

溫禾早上是被許願的電話吵醒的,她迷糊睜眼看見外面的淩晨如同黑夜。教師公寓樓下已經響起腳步聲,年紀大的老教師們早起晨練。

“溫溫,你今天晚上是不是不坐班?”許願那邊着急。

她難得在許願那聽出疲憊,睡意醒了一半,爬起來靠床頭坐着。“是啊,我一三五坐班,今天空閑。”

許願等不及,直接問她今晚能不能代班,“我媽昨天下午突然肚子疼,附一醫的醫生說有腫塊,建議轉院到華醫去看。我爸最近還在國外,回來需要時間。”她的語速極快,說到她媽媽時又緩下來,“我還沒告訴我媽情況。”

腫塊不一定是腫瘤,性質雖然未定,但許願還是繃着神經。

溫禾:“當然可以,你有什麽安排我這邊都可以。”

“下午麻煩你給我們班做個周末放假安全提醒,我今晚在十五班坐班。”

“歷史課我已經讓組長給我安排代課或者替換,你就幫我照看一下三班。”

“課要是安排不上就讓他們上自修,上自修也可以看看主科看看弱項。”

她握着手機輕輕叫了一聲,打斷許願越來越偏的話題,“許願,先不要害怕。”

許願那邊沉默片刻,最後那句含糊的話混着輕微的電流聲傳來,在昏暗的小房間裏延長。

“我想媽會一直很健康。”

溫禾坐床上發了一會呆,洗漱後提早半個多小時到了學校。

她從保安室拿了自己的快遞,在朦胧的天光裏往自己班級走。早晨的水霧濃重,幾個呼吸間鼻尖和鼻腔都凍冷。她把半張臉縮進舊圍巾裏,臉頰貼着絨面蹭了蹭。

七班前排亮着燈,有幾個女生已經在座位上看書。溫禾看了眼大開着的窗,走進去都關上。“好冷的天,不關窗很容易吹感冒。”

李潇宜從物理試題中擡頭,對着她解釋:“太暖和了怕睡着。”

好像高二開始也不是很輕松,有滿當的七門課和按時到來的月考,有追不上的喘息和解不出的迷茫。現在的他們身上壓力越來越大,在每天一成不變的學習裏沒有宣洩口。

溫禾上晚自修前收到陸闵的消息,對方問她和美樓怎麽走。和美樓那邊都是大會議室,在高一教學樓的後面,體育館的左側。

溫禾:你現在在那個位置?

LM:在昨晚遇見小溫老師的地方。

溫禾正好站在走廊準備往十五班走,這會看到消息從二樓下去。陸闵沒收到回複,倦怠地靠在行政樓門口滑着手機。

“陸闵,這裏。”溫禾一手抱着書,一手朝他揮動。

他第一次聽見溫禾喊他名字,沒有各種贅述,不像對陌生人也不是恭維。他低頭莞爾,站直身體時又按捺下愉悅恢複自然,穩重地朝着溫禾過去。

“小溫老師親自下來送我嗎?”

“叫我溫禾就好,”她順着路給陸闵指方向,“直走,然後右轉,看到體育館再向左走。”

陸闵的注意力沒在她的指的路上,在溫禾的右手上。可能是長年握着粉筆,她的中指有着薄繭,手指細長指節泛紅,無名指上的戒指印已經淡地快要看不見了。

“聽懂了嗎?”溫禾問他。

陸闵淡定點頭,不畏懼在老師面前撒謊,“聽懂了,小溫老師。”他也想叫她溫禾,但不是現在。

溫禾趕着去坐班,顧不得和陸闵多說幾句。

十五班在三樓靠近飲水機那邊,和她上來的樓梯不是一個方向,她需要經過四個班級才能到十五班。晚修鈴聲響過,她以為學生都該安靜下來,偏偏十五班鬧地厲害。

溫禾進去時,門口的女生怯生生問:“老師,你是不是走錯教室了?”

十五班的人看見老師稍微收斂,那些眼神盯在她身上,下一秒似乎就像讓她出去。溫禾關上門,“沒走錯,我給許老師代個班。”

她走到講臺上無所感覺地坐下,疑惑地問還站着的幾個男生:“上課時間了不坐下嗎?”

那幾人往後排看了一眼,神情古怪地坐下了。

她開始備課,翻着教材找文章重點。才過了十幾分鐘,底下又有聲音,有人小幅度跺腳,手裏的筆拿起又放下。溫禾朝下看去,坐在講臺前第二排的微胖男生小聲抱怨,“能不能關下窗戶,怎麽有人只顧自己。”

正好有冷風灌進,帶起了教室裏不少的吸氣聲。窗戶邊上的男生穿着寬大的冬季校服,眼睛以下的臉藏在黑圍巾裏。注意到動靜才遲緩擡起視線,和溫禾對視一眼後又避開。

他的肩膀向窗口靠了幾分,又慢慢縮回來。阮慈沒有去關窗戶。

“阮慈這人就是自私,大冬天自己想開着窗戶,就讓大家都挨凍。”微胖男生的聲音大了些,讓班級的所有人都聽到,也包括溫禾。

溫禾沒說話,只是起身去把窗戶關上。她走過去時,阮慈把頭垂地更低,握着的筆的指尖發白,怎麽也看不出怕熱的樣子。

桌前的人影沒離開,阮慈就看着題目一動不動。他放在桌下的左手緊張地捏着褲逢線,白牙咬着下唇等着責罵。

教室裏,衆人的視線此刻抖落他們身上。阮慈的同桌看了一眼低眉沉默的人,又忙看向溫禾,猶豫間還是沒說話。

他好像總是低着頭,溫禾想。食堂見面那次也是,和人講話小心翼翼,和他們班上那群整天打鬧玩笑的男生一點也不一樣。好像是聽不到外界的聲音,又像刻意要忽略外界的聲音。

講臺上手機震動,她去外面接了許願的電話。

她一出門,教室的氣氛好似放松些。衆人竊竊私語,趁着空當聊着不同的話題。阮慈朝身側要開口的同桌搖搖頭,越過整個明亮的教室看向走廊上的人。

下課鈴打響,關新康踢了踢前面人的椅子。那人會意,按照之前就商量好的去找阮慈。

“吳逸達是不是又去找阮慈?”

“你別管,等會他們以為你要幫阮慈。”

幾個女生咬着耳朵,不敢多看出去打水。

吳逸達走到第一排,雙手撐在阮慈桌前。他見人沒反應,用掌心在桌上拍了幾下。“麻煩你去小賣部給我們帶點吃的呗。”

第一節晚修到晚讀的課間只有五分鐘,他從三樓去根本不可能在上課前回來。

“我不想去。”他幾乎是用氣音,了無生氣地想拒絕。

“什麽!”吳逸達嗤笑,“快點,我和新康他們等着晚讀吃呢。”說罷伸手要去抓阮慈的手。

“這是幹什麽?”溫禾接完電話,壓抑的心情散去。許願她媽媽的腫塊是良性腫瘤,可以安排手術切割。許願說她爸明天就會到華醫,她下午趕回學校。

吳逸達本以為能在溫禾進來前解決,這會被看見也不慌,嬉笑說:“我找阮慈同學一起去小賣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