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俗玩笑(上)

溫禾難得在遇見宋鶴時的晚上睡地安穩。

陸闵将沉默了一路的人送回教室公寓樓下,陪着她站在角落的陰影裏。溫禾鼻子埋在圍巾裏,低頭看着兩個人的足尖。角落一側是圍牆,陸闵憑着感覺擋在風吹來的那端,一雙眼全放在她身上。

周圍太安靜了,他好像只聽到兩個人的心跳,不同頻地跳動。陸闵輕聲嘆息,伸手拉下一點她的圍巾。溫熱的氣息撲在指尖上,他壓在圍巾的手指一頓,又自然地替她理了理。

一直壓抑的情緒反撲,她覺得自己在強撐和崩潰之間拉扯。她沒有為了離開宋鶴時而難過,而是對那句話耿耿于懷。“他覺得他對我很好很好。”

不僅他覺得,他們身邊的所有人似乎都是這樣認為。宋鶴時追了她三年,體貼關心的事情一樣不落,被拒絕也笑着和她說下次再見。

高中時對愛情沒有具象,但是宋鶴時不是她一見鐘情的類型。高中的時候拒絕,她以注重學業為借口。高考結束,她還是糾結給宋鶴時一個肯定的答案。溫禾以為他會失落,會放棄這一段無疾而終,卻沒想到上了大學他還是堅持。

女孩子很容易被真誠打動,那種真誠無關貧富或者美醜。那一瞬間的感動帶着為不可察覺的愛意,在時間裏慢慢發酵。

陸闵:“是因為他在沒追上你時給出了十分的愛意,所以哪怕在一起後你還足真心,旁人都覺得他是付出更多的人?”

溫禾沒想到他會一下子就明白,驚訝過後讷讷點頭,“對。”

“我覺得愛意與真心的衡量是在一段感情開始時,而且這種情緒并不能被具體數量化。”陸闵想到拍攝紀錄片時,那些抽象化的東西必須被輔以解說才能讓觀衆明白。

他挑揀合适的話解釋,“你沒答應之前他所給出的真心就像是強加給你的,你沒有任何義務做出對等的回應。”

她好像一下子就找到橫亘在這段感情中怪異的感覺,它來源于最初那幾年宋鶴時的追求。他強行給出的喜歡被周圍的人用言論強化,使得他們都在潛意識裏覺得宋鶴時癡情。

陸闵不知想到什麽,呵出一口白氣笑了笑,“就像暗戀本來就是偷偷的,沒道理要把這些都加到戀愛裏去比較付出。”

明明是同齡人,陸闵卻看地很透徹。

溫禾跟着笑,擡頭撞上那雙映着燈火黑夜和自己的眼睛。她覺得陸闵內斂又斯文,藏在皮囊下的靈魂豐滿。

周五的語文課在下午,她起床收拾幹淨房子出門。周末準備回N省,溫禾想給她爸媽帶點東西。

主任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正排隊領到自己的奶茶,接起來語氣一如往常。

“溫老師在學校嗎,不在的話快點回來。”教務主任不是平時來找她通知事項的語氣,嚴肅裏帶着着急。沒等她問下一句,直接告訴:“你們班同學打了其他班的同學。”

趕回學校的路上,溫禾打電話給熟人問情況。潘勻橙也不是很清楚,“好像已經打電話叫家長來了,主任現在忙地焦頭爛額。”

辦公室裏不少人,在溫禾敲門進來時都投來視線。衆多目光聚集,一瞬間她以為自己才是這場紛争的中心。

人的視線總是往熟悉的地方轉,溫禾先看到了自己班上的兩個人,而後又看到了昨晚剛見過的人。托昨天那點動靜的福,她對十五班的這四個人還有印象。

王琴老師早就到了,站在十五班那邊說話。可能是自己來地晚,那兩個人蹲在角落裏眼巴巴看着自己,她莫名咂摸出幾分可憐。

“怎麽回事?”她問何洋,“你們先動的手?”

溫禾一問,十五班那邊就好像找到發洩口。不等她的學生講話,一個瘦高個先開口:“就是他們先打人,在小賣部很多人都看見了。”

關新康站起來指着自己臉上的紅痕,“溫老師,這就是你們班那個體育生打的。”他往左走了一步移開溫禾對他的遮擋,完完全全看向何洋。

何洋本來就是蹲着,收到對面的挑釁只是不作聲地擡眼,帶着兇狠和嫌惡。

溫禾跟着向左一步又将人擋住,和氣笑着想先明白狀況。

“打架肯定是不對的,關同學的傷應該先去校醫室上個藥。”繼而轉頭又問一遍薛家則:“怎麽動手了?”薛家則是何洋同桌,兩個人好到穿同一條褲子。

“小溫老師……”

“就是覺得他講話難聽,看着就不爽。”何洋打斷薛家則的話站起來。他高出溫禾半個頭,看着對面極不耐煩。

“溫老師,你們班的學生未免太無禮了。”王琴一直冷着臉,這會看何洋出聲,毫不猶豫護在自己班人面前,“這種人怎麽能進重點班?”

王琴話裏的鄙夷讓溫禾聽着不舒服,本來準備道歉的話收回,轉身對着人道:“他進重點班憑的是他自己的本事,王老師有這種質疑不如去教務處看成績。”

省高的文理科的重點班和普通班的分班,是按照學生高一學年選擇的三個選考科目的成績來的。何洋雖然語文拉低一點分數,理科那三門的成績都是穩定的。

而且自己教出來的學生自己知道脾性,沒完全說明白之前溫禾也不可能就讓十五班一口把事情咬死。

“溫老師,你這話的意思,就是你們班成績好就沒錯?”王琴揚着細長的眉,尖聲說這不公平。

教導主任頭疼地看向溫禾,見人不說話又先去安撫王琴。

何洋怕溫禾難辦,走到她身邊低聲說:“人是我打的,老師你不用扯上關系。”他看溫禾時帶着愧疚,在這混亂的場面裏覺得自己給溫禾惹上麻煩。

“我們的錯我們認,小溫老師別再和王琴老師生氣了。”薛家則也湊到她身邊,兩個腦袋并排垂下。

溫禾拍了拍兩顆低落的腦袋,面無表情聽王琴說話,“怎麽重點班就有特權,這件事情性質惡劣,就該記過。”

她眼尖看見身邊的兩個男生聽見記過慌了片刻。高中生的心思大多都放在學習上,為了考試的成績,自然也為了檔案和文憑。記過這件事寫進檔案裏,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害怕的事。

“王老師都鬧到這個份上了,能不能給我說說為什麽打人?”她壓低聲音,擡擡下巴示意王琴那邊,“我覺得你們不會無緣無故打人,但你們不說原因,我得和你們一起在這挨訓。”

她是七班的班主任,無論怎樣都不可能撇開關系。見兩人還在猶豫,她皺眉催促,“快點,你們現在就是我的豬隊友,怎麽拖後腿呢?我現在要沖上去發揮。”

何洋肌肉發達,頭腦在除學習之外的事情上不會拐彎,他還是不肯說。溫禾只能把希望放在薛家則身上。

薛家則頂不住她的目光,看看木讷的人哎了一聲,“就是他們中間那個人嘴欠,說別人壞話的時候正好被我們聽見了。”

“說的誰呀,讓我們兩位壯士拔刀相助?”溫禾像是完全不在這場争吵裏,聽見緣由還能笑着調侃。

“主任,你看看那邊!那兩個學生什麽态度,溫老師笑是個什麽意思?她的學生無緣無故打了我的學生,連個道歉都沒有,是想敷衍了事?”

王琴看見溫禾的注意完全沒在這事情上,反而在和自己的學生小聲說話。她下意識就認為他們在商量措辭想逃脫處罰。

“怎麽無緣無故,剛才我班孩子不是說了你們班學生說話不對?”溫禾對關新康一直放在她身上的視線不适。

因為七班兩個人從進門開始一直不說話,又說不明白起因。王琴才不信這一句空口,“那他們倒是說啊,說了什麽就能動手打人了?”

看見對面人的挑釁,薛家則不自覺去看溫禾。他不确定這些話說出來合不合适,在處分的恐懼與說真話之間兩難。他張口小聲喊:“小溫老師。”

溫禾聽見,向他點頭,“我在呢。”

一句話莫名就有安撫人心的力量,他知道溫禾就是在等他們的答案。哪怕眼前的種種跡象都指向明确的結果,她還是要聽自己學生的陳述。

薛家則将手心的汗插在褲子上,對着教導主任說:“我和何洋去小賣部買飲料的時候撞見他們說話。”

大課間跑操結束,小賣部裏的人不算多,他們想去買瓶水。

“越想越不知道她在擺什麽臉,真是會多管閑事。”幾人從他們旁邊經過,這句話被聽地明白。

“高中男生本來也會吐槽,我和何洋開始沒在意。但是就是他,”薛家則指着四個人中的關新康,“他說,長成那樣不就是能勾引一個有錢人假裝清高嗎,誰知道傍過幾個老男人。”

惡俗的話讓在場的人都是一愣。教務主任拉着王琴的手松開,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麽措辭,“這,這話真是他們說哪個女生的?”

“沒有,”薛家則否認,在教務主任松口氣之前鄙夷道:“不是哪個女生,他接着說,也就只是昨晚代坐一晚班,不然天天給她找事。”

教務主任那口氣梗在胸口,覺得屬實這個事态更為嚴重,問班主任王琴:“昨晚你們班哪個老師坐班?”

“昨晚好像是我替許老師在十五班坐班。”溫禾替他解惑。

她沒想過事情起因是自己,也沒想過一個讀了這麽多年書的人還會有這麽低俗的揣測。話題的人物是她遠不如她聽到那句勾引來地震驚。

如果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只聽別人講她可能不會相信。溫禾也不明白,昨晚不過是關了一個窗戶和讓人晚點去買東西,怎麽能招來這麽大的惡意。

辦公室的門又被敲響,主任不用想都知道來的人是誰。本來只是簡單的打架事情尚且能處理,查明情況分責定錯,兩方也好有個交代。只是沒想到這件事還有反轉,關于牽涉到學校教師聲譽問題,解決起來就不是這麽容易。

家長進門都是找自己的孩子,手還沒摸上就先問情況,其中尤其以關新康他媽的情緒更為激動。王琴在和家長講着情況,主任為了平穩家長情緒也加入講解。

溫禾沒先說事情,對着兩個男生先說了謝謝。

何洋他姐姐來地最遲,和一個男人前後腳進來。主任還在那邊解釋,暫時分不開心神管這邊。

薛家則問:“何洋,是你姐姐姐夫都來了?”

何洋還沉浸在溫老師的那句感謝裏,他沒注意來人,這會聽見問才想起,“啊,我姐姐是單身。”

何舒進來找到自己的弟弟,看見旁邊男生的媽媽已經在場。她以為身後的人是孤零零站着的溫禾的家長,安慰道:“沒事,你哥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