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火鍋, 從六點多吃到了快九點。幾個男人都喝得醉醺醺,連許孟陽白淨的臉上都泛上了重重的酡紅,迷離的眼睛裏更是藏不住酒意。

不過比起喝多了就開始回憶峥嵘歲月, 各種吹牛逼的三個,他就算醉了之後, 也依舊是沉默寡言的作風, 更沒說過一句出格的醉話。

散場時, 三人都有對象來接。

關勇的老婆是個潑辣的美女,下了車一邊跟幾個人打招呼,一邊揪着丈夫數落他喝酒沒分寸。

關勇只是嘿嘿地笑, 上車前不忘大着舌頭囑咐夏昕:“小夏, 孟陽就交給你了, 你可別再丢下他跑了。”

夏昕道:“關哥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人好好送回家的。”

“好好好……”

等目送幾個人上車離開, 夏昕轉頭看向身旁臉頰泛紅的男人,問道:“你還好吧?”

許孟陽搖頭:“沒事。”

語氣還挺冷靜清醒的, 應該是問題不大。

“那我開你車送你回去。”

“嗯。”

兩人并肩而行, 他步履平穩, 跟剛剛從餐廳出來時一樣, 只是走了沒兩步, 忽然一個趔趄。

還好夏昕反應快, 雙手穩穩扶住他的手臂,沒讓他栽倒:“沒事吧?”

許孟陽借着她的力勉強站穩, 低聲嘟哝道:“好像是有點醉了。”

夏昕失笑:“我扶着你吧。”

“謝謝。”

他聲音很輕,帶着點無力感。夏昕這才确定,他是真的喝醉了,她用力扶住他的手臂, 撐起他身體大部分重量,小心翼翼往停車處走去。

仲秋剛至,溫度還沒真正降下來。他身體熱燙的溫度,隔着兩人薄薄的衣衫,傳到她身上。于是沒喝過酒的她,仿佛也熱起來。

好在車子停得不遠。許孟陽還記得拿出遙控鑰匙開門,彎身半坐半倒地歪在副駕駛座位上。

幾乎在沾到座位的剎那,他就閉上了眼睛,仿佛力氣徹底卸盡。

夏昕給他系好安全帶,不放心地問:“你還好吧?要不要喝點水?”

許孟陽沒回答,只是輕輕搖搖頭。

夏昕看了他片刻,繞到駕駛座,調整好座椅啓動車子,又轉頭看了眼眉心微微輕蹙,像是很難受的男人:“你要是想吐跟我說,我馬上靠邊停車。”

許孟陽低低嗯了一聲。

車子上路,她努力開得平穩,一面注意路況,一面時不時觀察他的狀态。好在他沒有因為乘車而變得難受,反倒是眉頭漸漸舒展,看起來倒是像睡了過去。

夏昕打開音樂播放器,裏面傳來清緩低柔的輕音樂,應該是他常聽的曲子。

在這熟悉的音樂聲中,男人的眉頭徹底舒緩開來,呼吸也變得深沉。

也不知是因為音樂,還是餘光中那放松的面容。夏昕的心情也在這個夜晚,變得平靜舒朗起來。

車程并不遠,不過半個小時,就到了許孟陽的小區。

夏昕在大門口熄了火,輕輕喚他:“許孟陽,到了!”

沒有回應。

夏昕又伸出手,輕輕推了推他:“醒醒,到了。”

男人依舊沒回應,只是忽然擡手,将她放在肩膀的手拉下來,攥在掌中,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一聲“別走”,然後又繼續一動不動靠在椅背上,呼吸沉沉。

他骨節分明的手心溫熱幹燥,指腹間有清晰明了的薄繭。

夏昕沒有抽出自己的手,只是認真凝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這是一張英俊清朗的臉,但若仔細看,會發覺他的眉心始終有一點淡淡的郁結。

關勇說他總是為別人着想,很少為自己去争取什麽。

她想應該是的,除了他那些她并不了解的成長經歷,他失去的家人,或許還有林茵周森,甚至當年的自己也是。

若不是今晚關勇無意間提起,她永遠都不會知道,當年自己能平安無事地過完高中最後幾個月,是因為他。

她還記得那個夜晚之後,她好些天都沒再理他。因為他和林茵的關系,她把他收繳她刀這件事,蠻不講理地歸為是為了林茵,且将他打入陳運飛之流。

她不僅在學校不和他說任何話,那個周末上午補完課,也沒再去許記茶餐廳。

現在想來,她對許孟陽的心思,也就是在那時,悄無聲息地發生了轉變。

一開始她還沒意識到,直到聽說賀啓明和林茵的緋聞,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對賀啓明那點還沒捋明白的心思,不知何時消失殆盡。

賀啓明和林茵應該是一塊準備藝考而走近,郎才女貌,同進同出,風言風語自然就來了,

連她這種游離于班級八卦之外的人,也隐隐聽到關于兩人在一起,或者賀啓明喜歡林茵的傳聞。

這兩人一個花一個草,實在是般配得很,仿佛不傳出點什麽,都對不起兩人的身份。

然而她聽到這消息時,心中毫無所動,甚至覺得有些無聊。喜歡林茵的人太多,多一個賀啓明也沒什麽奇怪。同學熱衷這兩人的八卦,無非是因為賀啓明在林茵的愛慕者中,應該是最耀眼的一個。

當然,除了許孟陽。

除了見仁見智之外的外貌,無論從任何方面,在她看來,許孟陽都要比賀啓明更加優秀。只是他在學校太低調,跟背景板沒什麽區別。雖然為林茵做過很多事,但和她始終保持着距離,連話都很少說。久而久之,大家習慣了他對林茵的好,卻也不會有事沒事就八卦兩人的關系。

也就是在賀林二人緋聞滿天飛時,夏昕才忽然又想到許孟陽和林茵的關系。雖然那幾天沒搭理他,但還是忍不住悄悄觀察他的狀态。

只可惜沒從他臉上發現任何異常,完全不像一個失戀的男孩子。反倒是自己莫名焦躁不安——因為她隐約意識到了自己對許孟陽的過度關注意味着什麽。

這種感覺非常糟糕。

她跟尋常少女不一樣,這種事不能給她帶來快樂興奮,也不會讓她黯然神傷。她更多的是一種別扭的厭棄和煩躁,就像之前她明明對賀啓明有那麽一點不尋常的心意,卻總是在他面前表現得傲慢不屑,甚至還會出言不遜,仿佛多讨厭這個人似的。

在意識到自己對許孟陽的心思後,她這種心理又故态重萌。然而許孟陽和賀啓明畢竟不一樣,不,許孟陽跟她認識的所有男生都不同。她根本無法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傲慢,他不僅成績比自己好,還會雕刻會打球,甚至已經開始自己打工賺錢,不像她一邊想着反抗夏勝南的暴/政一邊又不得不仰仗她的鼻息。

在他面前,她只有自慚形穢。

何況,他們還是朋友,真正的朋友。

所以,當意識到這一點後,除了用不搭理他的方式,來展示自己的別扭外,她別無他法。然而越是不和他說話,越讓她抓心撓肺。

那天傍晚課外活動,整個教室大部分都出去放松,只剩幾個悶頭苦學的書呆子繼續趴在桌上奮戰。

夏昕從書本擡頭時,前面那道看了幾個月的背影已經不再,只留了一張紙條在自己桌上。

——關哥那裏到了一批新球杆,你要去試試嗎?

這幾天她不理他之後,他有事找他都是用寫紙條的方式。他的字很漂亮,是剛勁飄逸的行書,很有自己的風格。

她很喜歡他的字,但這幾天對于他的這種溝通方式,她從不回應,有時候還會捏成團,砸回他後腦勺。

他脾氣倒是一如就往的好,無論如何都不會生氣。撿回紙條看到不是回複,下次有事繼續寫好放在她桌上。

其實也才一個周末沒去許記茶餐廳,但夏昕卻覺得從未有過的漫長,生活中好像忽然缺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她将紙條丢進垃圾簍,拿着筆和本子煩躁地出門來到走廊。這個時候的走廊很安靜,下方的籃球場卻很熱鬧,兩隊男生正在打球。

她心煩意亂,一個字都學不進去,原本用了記筆記的筆,像是自己長了意識一樣,開始胡亂畫起畫來。

她是學過畫畫的,素描功底不錯,不一會兒一個男生半截背影就赫然出現在筆記本上。

當她回過神來,看清楚自己畫的是什麽時,差點吓了一大跳。

“我放在你桌上的紙條看到了嗎?”就在這時,許孟陽不知從哪裏忽然冒出來,站在她身旁輕聲問。

夏昕轉頭見他目光落在自己本子上,幾乎是驚慌失措地飛快将本子阖上。然後鬼使神差朝操場上剛剛進球的男生看了眼。

那是賀啓明,在進球後,興奮地在球場飛奔,颀長背影被夕陽拉得老長,與剛剛本子上那道背影如出一轍。

“你說什麽?”她故作鎮定問。

許孟陽:“我說關哥那兒來了一批新球杆,明天你想不想去試試?”

“……再說吧。”她佯裝沒什麽興趣道。

“哦。”許孟陽看了眼她手中的本子,又順着她的目光望了眼下方的球場,淡聲道,“那我去吃飯了。”

夏昕沒有回應,等人離開後,才悶悶下樓。

路過球場時,一只籃球冷不丁砸在她肩頭,落在地上。

她停下腳步,彎身将球撿起來握在手中。

賀啓明氣喘籲籲地跑過來,笑問:“夏昕,沒砸到你吧?”

夏昕冷冷看着他,忽然一股怨氣升上來,将自己現在的困擾,全部遷怒在這個男生身上。如果不是他太不争氣,讓自己這麽輕易移情別戀,她也不會如此糾結。

在賀啓明笑着朝他伸出手,她揚起手中籃球,狠狠砸在他臉上。

賀啓明一時不妨,一張俊臉被生生砸中,吃痛地捂住鼻子往後踉跄幾步,很快指縫裏就有鼻血湧出來。

球場上的男生見狀,趕緊跑過來,有人憤怒指責:“你有病吧?怎麽随便砸人呢?”

夏昕置若罔聞,揚長而去。

看不下去的男生,要上前攔住她理論。

被賀啓明拉住:“沒事沒事,我沒事。”

“什麽人啊,拽得二五八萬似的,真是服了,難怪他們班的人都看不慣她。”

“閉嘴吧,都說了沒事。”

雖然夏昕面對許孟陽的邀請,說的是“再看吧”,但第二天補完課,她到底沒忍住,腦子還在掙紮着,兩只腳已經不聽使喚地朝許記的方向走去。

那時正是飯點,許記茶餐廳座無虛席,她從門前走過,隔着玻璃門,看到許孟陽正忙進忙出。

她走過去,又走回來,直到第三次假裝從餐廳前路過時,原本在招待客人的許孟陽終于發現了她。

他急匆匆走出來,擋在她面前,笑道:“你來了!”

他是很少笑的男生,就算笑也只是淺淺禮貌性的微笑,很少這樣笑得彎起嘴角,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夏昕:“我就是路過。”

許孟陽:“今天的燒鵝很好吃,你要不要嘗嘗?”

看到他帶着期待的笑容,她的心終于還是軟下來,別別扭扭地嗯了一聲,跟着人走進闊別一個多星期的餐廳,在他留給她的專屬座位坐下。

吃過午餐,食客散去,兩人像往常一樣,移步收拾好的卡座開始學習。寫完作業,又去了對面關勇的臺球廳打了一個多小時臺球。

這個年紀的孩子,心思總還是比較簡單,吃好玩好,心情也就豁然開朗。

從臺球廳出來,已經五點多,許孟陽沒有馬上回餐廳工作,而是在旁邊的報刊亭買了兩個烤紅薯,招呼夏昕坐在路邊長椅聊天。

“馬上就期末了,你準備得怎麽樣?”

夏昕吃着烤紅薯,随口回道:“還可以吧。”頓了片刻,又撇撇嘴補充,“考了快一個學期第二,希望這回能考個第一,好讓我在我媽手下過個清靜的寒假。”

許孟陽看了看她,笑說:“我相信你。對了……”他像是忽然什麽似的,問,“你想上哪所大學?”

夏昕道:“江大吧,不想去別的地方。”

許孟陽若有所思地點頭。

夏昕吃了兩口熱騰騰的紅薯,随口問:“你去年為什麽休學啊?”

許孟陽輕描淡寫回道:“我爺爺病了,我得照顧他。”

“那他好了嗎?”

許孟陽說:“四月的時候過世了。”

夏昕沉默下來,他們很少聊各自家庭,她那時只知道他父親過世多年,想了想,又問:“那你現在跟你媽一塊住嗎?”

許孟陽搖頭,輕笑道:“我媽很早就再婚了,跟他後來的丈夫去了帝都。我爺爺沒了,現在我就一個人住,不過平時都住宿舍,也就周末在家住兩天。”

夏昕點點頭,看了看他道:“我爸也很早就再婚了,不過我媽還活着,我跟她一塊過。我也想像你這樣沒人管。”

她不知道一個孩子沒人管意味着什麽,只覺得自己被夏勝南壓迫得喘不過起來,分明有花不完的零花錢,有保姆照料,上最昂貴的輔導班,卻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孩子。完全可以與許孟陽同病相憐。

許孟陽聽了她的話,笑了笑,沒有說話。

不過,也因為對許孟陽生出的同病相憐,讓她暫時收回了心裏的那點別扭。

最重要是,她并不想失去人生中第一個真正的朋友。

吃完紅薯,她拍拍手伸向他:“我原諒你了。”

許孟陽微微一愣,反應過來,輕輕握住她的手。笑道:“謝謝。”

在經過一個多星期的單方面冷戰後,他們在這個冬日的街頭,握手言和。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爺聽到了她的祈禱,期末考試,她如願得了班級第一,而一直考第一的許孟陽滑到班級第三名,原本擅長的數學,因為最後一道大題沒解出來,比她少了快十分。

她那時很是得意了幾天,也為此過了一個還算輕松的假期。

然而現在想來,那應該是許孟陽故意考砸,好讓自己過一個安心的寒假。

夏昕從往事中回神,目光落在被許孟陽握住的手上,無聲地笑了笑。

他是自己少年時代唯一的朋友,是唯一能容忍自己壞脾氣的人。如果不是她太貪心,讓這段關系變質,他們這段友情,哪怕因為成長漸漸變淡,也足以慰藉她餘後的人生。

不知道,現在努力去修複是否還來得及?

她沒有再去喚醒許孟陽,讓他安心地繼續睡着。直到半個小時後,男人的眉頭忽然動了動,濃密的睫毛輕跳了幾下,慢慢睜開了黑沉沉的惺忪雙眼。

“到了嗎?”剛醒過來的聲音,帶着幾分低沉的暗啞,像大提琴的弦被人拂過,勾得人心頭微動。

“到了。”夏昕回。

許孟陽稍稍坐正身體,目光不經意落在握着夏昕的那只手,眸光微微一動,不着痕跡地将手松開,擡起來揉了揉眉心:“我睡了很久?”

“還好。”

許孟陽放下手,看了眼腕表:“不早了,謝謝你送我回來,你別打車了,開我車回去,我周末不用車,你周一幫我開去公司就行。”

“好。”

“那再見。”許孟陽握住門把準備下車。

“等等。”夏昕叫住他。

許孟陽回頭看她。

睡了一小覺,他眸子中紅色的酒意已經褪得差不多,只殘存着一點若有若無的迷離。

夏昕嚅嗫下唇,道:“今天見到關哥他們還挺開心的。”

許孟陽點頭,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夏昕道:“以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好,我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許孟陽閉了閉眼睛,低低嘆息一聲,道:“已經過去那麽久,我沒放在心上。”

兩人相逢這麽久,像是心照不宣一般,誰都沒有去提起過那件事,到底還是有點尴尬。夏昕也是鼓足勇氣才說出來,聽他這樣回答,心中稍安,松了口氣,繼續道:“那時候和你在許記學習,然後去關哥那裏打球的日子,真的很開心。”

許孟陽定定地望着她,不說話。

夏昕:“你是我高中時候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如果不是後來我腦子發昏,我們現在應該還是朋友。”

“腦子發昏?”許孟陽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原來只是腦子發昏。

夏昕看着他,沉默片刻,深呼吸一口氣,試探着開口:“許孟陽,我們還能像從前那樣做朋友嗎?”

這些年她努力變成正常人,過正常人的生活,不能說不快樂,但總覺得差了點什麽。

直到回來後,和許孟陽相逢,許多刻意遺忘的東西一點點浮上心頭,加之今天遇到關勇他們,她終于明白,她的人生,應該有他的存在。

許孟陽黑沉沉的眸子,對上她企盼的眼睛,沉默半晌,才開口:“你現在還缺朋友嗎?”

夏昕微微一怔。

高三暑假之後,她不能說是一夜長大,但明白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許孟陽無條件包容自己的壞脾氣,所以她知道自己必須要改變,去适應未來的生活。

她的改變還算成功,至少看起來和正常人沒什麽兩樣。大學四年,她和宿舍的同學相處得都不錯,雖然談不上呼朋引伴,但也有了不止一個朋友,更是交到了陸天然這樣召之即來揮之不去的死黨。

她不再是那個獨來獨往沒有朋友的乖張少女。

許孟陽沒有等她回答,低聲說道:“已經不缺了對嗎?那麽多一個我這樣的朋友,對你來說,又有多大的意義呢?”

“不是的。”夏昕急切道,她想告訴他,他是不一樣的,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只是話到嘴邊,卻又無法解釋到底哪裏不一樣。

許孟陽輕笑了聲:“如果你是非要從我這裏得到一個答案,才能對從前的事釋然。”

夏昕擡頭看向他,她确實想要一個确定答案。

許孟陽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對不起,重新做回朋友這件事,我恐怕很難做到。”

……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自欺欺人的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