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震驚于廣和帝的“奇思妙想”,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半晌,她在廣和帝越來越愉悅的表情下,帶着荒謬之感問出了心中疑惑:
“讓裴大人教導蘇姑娘,三郎,這是不是有點兒,嗯,于情于理的,都不太合适吧?這……蘇姑娘今年十七了,她不是不滿七歲的小姑娘了。”
廣和帝彎腰拾起落在地上的畫軸,把宋氏的仕女圖放在裴玄的書盒旁邊,表情松緩而自得:“梓童,于情于理,讓裴玄管教蘇語嫣,都是非常合适的。”
皇後微微睜大了雙眼,懷疑廣和帝是不是讓裴玄給氣糊塗了。
廣和帝拉過皇後的手,攜着她往東南側的偏廳走:
“梓童,朕餓了,咱們先用午膳,然後,朕慢慢給你分析這裏面的道理。”
“等等,三郎!”皇後拉住廣和帝,此時不問明白,她哪有心情吃飯。
“我突然想到,與其讓裴玄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教導蘇語嫣,還不如直接給他們二人賜婚。婚後,夫婿管教妻子,不才是名正言順的嗎?”
“梓童,朕可以使手段說服裴卿教導蘇語嫣,但是沒辦法讓他同意成親啊。
即便朕賜下婚事,裴玄也能推了的,梓童,你知道朕的,大部分時候,朕是真的扛不住裴卿的冷臉的。”
對于這樣“坦誠”的廣和帝,皇後有些無語,她心裏嘀咕,那你何必非得撩撥裴玄那個人,還想讓他教導出一位大家閨秀來,這是什麽荒唐奇葩的決定?
廣和帝似乎聽見了皇後的滿腹疑惑,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
“梓童,又在心裏說朕的壞話吧?朕告訴你,朕現在做的事,确實有一小半的原因是想要看裴玄那家夥的笑話。
但是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朕突然意識到,也許吧,把蘇家那丫頭交給裴玄,才是一個好的歸宿。”
“他倆差着十五歲吧?而且,裴大人和武威伯一向平輩交往的。”
拽着猶在遲疑的皇後出了正殿,廣和帝一邊走一邊解釋:
“這老夫少妻的,自古以來還少嗎?年齡大點好,閱歷多了,性情穩重了,正好能制住蘇語嫣那個瘋丫頭。
嘿嘿,朕也是突然想到的,那些年紀輕輕的毛頭小子,說是青年才俊,但是和穩重嚴肅的裴卿比起來,還是差點東西的。
而且,梓童,咱們細究起來,裴卿的條件其實挺适合蘇語嫣的。”
“既然三郎有牽紅線的打算,何必又弄出“教導”這個名頭,這師生關系一定,他們将來怎麽在一起?裴大人是最重規矩的人了。”
“誰說是師生關系了?朕下旨讓裴玄管教小姑娘,可沒讓他收徒弟啊,再說了,那些閨閣女子應該學的東西,裴玄他敢教嗎?他好意思當蘇語嫣的老師嗎?”
“這樣啊,三郎,我還是有些……”
“先用午膳,吃飽了,朕再和梓童說。”
于是,帝後相攜而去,徒留室內一片安靜。
臨近黃昏,裴府的大門被宮裏的傳旨太監敲響,管家安伯帶着人擺好香案,退到角落裏恭聽聖旨的內容,聽着聽着,老人家的眼睛裏閃過一抹興奮的亮光……
而在裴府庭院中央,宣旨的內侍高聲念完聖旨上的最後一句話後,接旨的裴玄已經是完全的面無表情了。
他低頭,再次從頭到尾細讀了一遍聖旨上的內容,務必不錯過每一個字。
而後,他又盯着龍玺的朱紅印痕反複甄別檢查了幾次,終于确認了這不是假傳聖旨,或者廣和帝腦抽開玩笑。
裴玄閉了閉眼,慢慢平複了腦中的一團混亂和不可置信。
“這位公公,且慢離開,待裴某換身官服,然後随你一同回宮,裴某有些話想要和陛下商談。”
這話讓宣旨的內侍眉毛一慫,出宮前,他被廣和帝親自耳提面命地交代過,讓他務必攔住裴玄裴大人,不要讓對方立刻進宮讨說法。
因此,這人連忙陪笑,伸着胳膊擋住了裴玄的步伐:
“裴大人,咱家出宮之前,陛下特意交代過,說是皇命不可違,希望裴大人能遵旨辦事。”
“恕臣難以做到。”
“裴大人,陛下說了,您是真君子,當知道育人啓智有教無類。
蘇姑娘的情況您也聽說了,她的驕縱脾氣若是再不有所收斂,就不是嫁不嫁得出去的問題了,說不定哪天,她就會被人指着鼻子罵不孝不悌了。
若是那樣的話,豈不是等于要生生逼死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嗎?
裴大人喲,聖上說了,您偶遇窮人家的孩子,尚存憐憫惜才之心,願意傾力教導他們為人處世,教導他們學習聖賢典章。
蘇姑娘是忠臣良将之後,是您的故友血脈,如今遇到了困難,您就忍心礙于小人的閑言碎語,對故友的可憐後輩不管不顧嗎?”
裴玄冷聲:“這些話,是陛下教你說的?”
“正是陛下的囑托,裴大人,咱家沒讀過什麽書,為人粗鄙愚鈍,那裏懂得這麽多的道理。
不過大人,蘇姑娘的名聲委實有些不好,這是事實。
像咱家這種不怎麽出宮的內侍,也都聽聞了一些閑言碎語,陛下更是愁得唉聲嘆氣,連日來,總想幫着蘇姑娘正一正名聲,這不,一有困難,陛下就想到了裴大人您呀。”
裴玄搖頭:“事情不是這麽辦的,雖說有教無類,一視同仁,但我和蘇姑娘之間存在着男女大防。
若是讓我親自教導蘇姑娘,甚至……按照聖旨所說,把蘇姑娘接進裴府暫住,監督她的言行,那才會真的影響蘇姑娘的閨譽。”
內侍臉上的笑容更谄媚,他連忙朝着皇宮的方向拱了拱手:
“裴大人,陛下聖明睿智,皇後娘娘慈和賢明,早就考慮到這一點了。在咱家出宮之前,皇後娘娘特意給蘇姑娘挑選了兩名教養嬷嬷,想必此時已經送到蘇姑娘的府上了。”
“皇後娘娘賜下的教養嬷嬷?”
“正是呢,有了兩位教養嬷嬷照顧蘇姑娘的日常起居,等蘇姑娘搬到大人府上,絕對不會有人誤會您和蘇姑娘的關系的。
畢竟,宮裏的教養嬷嬷眼裏容不下沙粒,她們最重視女孩兒家的閨閣清譽了。再加上是皇後娘娘親自賜下的,沒有人敢胡言亂語的。”
這名傳旨內侍的種種勸說讓裴玄明白,廣和帝是鐵了心要把蘇語嫣送到裴府了。
不僅如此,陛下還打算讓他把蘇語嫣教導成一名賢良淑德的閨秀典範,對于這樣要求,饒是裴玄一向敏慧多智,此刻也有些心生無措。
——怎麽培養一名賢良淑德的閨秀典範?教導她針線女紅嗎,教導她如何持家有道、主持中饋嗎,教導她怎麽做一名賢妻良母嗎,還是給她講解女戒婦徳?
——若真的教這些,我和蘇姑娘二人,還不一定是誰教導誰呢。
裴玄沉吟了片刻,覺得無論從禮法來講,還是從能力上來說,他都擔當不起這個教導之責。
他必須要進宮去,立刻推辭掉這份有些荒謬的聖旨。
裴玄不再理睬攔路的內侍太監,也不打算回房去換觐見穿的袍服了,他只想在宮門下鑰關閉前,和廣和帝見一面。
然而,裴玄緊趕慢趕,當他的身影出現在宮門外的時候,眼見着守門的侍衛如同看到猛獸似的,齊刷刷湧到他面前,一言不發地攔着路。
那之後,朱紅色的大門發出沉悶的移動之聲,在裴玄沉默的視線中,慢慢閉合了。
“裴大人,請回吧,今日提前一刻鐘閉宮下鑰,您若有事禀告陛下,可以等明日下了早朝後,再面聖奏明。”
“今日為何提前關閉宮門?”
“陛下旨意,吾等依照聖意行事,涉及宮闱安全,還望裴大人勿要多問。”
裴玄差點氣笑了,他現在是看明白了,什麽擔憂蘇語嫣,什麽讓他照顧故人血脈,都是借口!
其實,就是廣和帝惱了他的诤谏,又不能光明正大地發脾氣,這是在捉弄報複他呢。
——陛下這個玩笑過了,既然惱怒我的诤谏,直接朝我發脾氣就好,何苦牽連無辜的蘇姑娘?
然而,當廣和帝真的開始耍賴躲避的時候,裴玄一時半會兒還真拿他沒辦法。
他再次望了一眼緊閉的宮門,握着手中的聖旨轉身離去,心裏暗下決心,明日早朝後,一定要讓廣和帝盡快收回旨意,這事兒耽擱得越久,對蘇姑娘的影響越不好。
裴玄心事重重地返回府邸,不料,卻被一隊車馬堵在了家門口。
望着裴府大門外的三輛馬車和一行丫鬟仆役護衛,裴玄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大概猜到眼前是什麽情況了。
果然,他一出現,中間那輛馬車的車門便被推開了,緊接着,從上面跳下來一個明眸皓齒的漂亮姑娘,正是最近被熱議的“送父歸鄉”蘇語嫣。
“裴大人,你府上的管家安伯說,你接旨後就去宮裏觐見了,陛下他收回旨意了嗎?”
裴玄望着袅娜走近的蘇語嫣,輕輕搖了搖頭:“宮門下鑰,已經關閉了,我沒有見到陛下。”
蘇語嫣看了一眼天色,先是疑惑,随之便恍然,看來,廣和帝是鐵了心要把她和裴玄湊到一起了。
“蘇姑娘怎麽出現在這裏?”裴玄溫聲詢問。
蘇語嫣指着馬車前方的兩名中年女子,朝着裴玄解釋道:
“剛剛收到皇後娘娘懿旨,讓我收下那兩名宮裏面賜下的教養嬷嬷後,即刻動身,來裴大人府上暫時居住。”
裴玄皺眉:“這簡直就是在胡鬧!陛下如此,皇後怎麽也跟着摻和?”
若是蘇語嫣今晚入住裴府,那麽,即便明日早朝後,廣和帝收回了他的命令,又有什麽用呢?這件事給蘇語嫣帶來的不好影響,已經産生了。
縱然她身邊跟着皇後賜下的教養嬷嬷,堵住了明面上的閑言碎語。但是在一些禮教森嚴的大家族看來,這樣的蘇語嫣已經和裴玄扯不清關系了。
男人沒有掩飾聲音裏的愠怒,蘇語嫣聽了,反而燦然一笑,被強制安排未來生活的郁悶稍稍減輕了兩分。
“聖旨已下,宮門關閉,裴大人,你我不能抗旨不遵,看來今晚,我和我的人就要叨擾府上了。”
對上蘇語嫣潋滟明亮的目光,裴玄握着聖旨的手緊了緊,他忍住心中莫名的不自在,微微颔首。
“蘇姑娘,請進。”裴玄側身,護着蘇語嫣離開。
——既然事已至此,總不能讓蘇姑娘露宿府外,好在,宮裏的教養嬷嬷已經在了。
兩位主子離開了,一旁等候多時的安伯迅速上前,招呼裴府的下人幫忙安排蘇府一行人。
“這位是蘇姑娘的乳母白姑吧,我是裴府的管家。”
老管家笑眯眯地邀請到:“你們還沒來得及吃晚飯吧?正巧,府裏今晚準備的新鮮食材比較多,正好款待各位。咱們兩府的人啊,今後還有好多日子要相處呢。”
白姑越過宮裏的兩位教養嬷嬷,上前和安伯寒暄。
快要走進大門的裴玄聽到背後傳來的對話,心中突然一緊。
安伯之前念叨過,府裏的銀錢只夠兩個月的夥食費了,蘇姑娘一行人多,這樣一來,大概還能供應個兩三天……
——明天,必須讓陛下收回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