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勝南已是彌留之際, 幾乎無法再進食,狀态很不好,昏沉的時候多, 醒着的時候少。夏昕一直覺得死亡并不可怕,但陪着一個人慢慢等死, 無異于淩遲般的折磨。
雖然她和夏勝南不像尋常母女, 兩人之間仿佛是沒什麽愛存在, 她也一直在努力遠離她,擺脫她對自己的負面影響。但當有一天,她真的要永遠離開自己, 她才發覺, 這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
她不得不承認, 這個生她養她的女人,是她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她從小到大總是怨她, 用叛逆的方式來對抗她,不想讓人知道她的母親是夏勝南。但也無法否認, 她之所以如此肆無忌憚, 也還是因為她是夏勝南的女兒, 這是她的底氣。
夏昕在醫院守着病床上的夏勝南兩天兩夜, 片刻眼都沒阖過。她睡不着, 生怕一閉眼, 夏勝南就不在了。
不過除了一開始抱着許孟陽失控大哭一場後,她就再沒哭過, 非常冷靜從容地照顧着夏勝南。但越是冷靜才越是叫人擔憂。許孟陽怕她熬壞了身體,想勸她休息,卻知道此刻任何的關心,對她來說都是殘忍。
于是他什麽都沒說, 只是一直默默陪着她。
最後還是林叢生看不過去,道:“夏昕,你這樣下去不行,你媽媽也會擔心,你回家睡一會兒,我在這裏守着,要是你媽媽有什麽事,我馬上打電話給你。”
這時的夏勝南,也正好清醒着,聲音微弱道:“放心吧,我今天死不了,你回去睡一覺吧,明天再過來。”
夏昕望着病床上已經脫了形的母親,最終還是點點頭。
林叢生道:“小許,夏昕就麻煩你了。”
許孟陽道:“林叔,有什麽事馬上打電話。”
林叢生點頭。
夏昕看了眼閉着眼睛的夏勝南,一言不發地跟着許孟陽離開。
這兩天在病房她還偶爾和夏勝南說說話,現下回到公寓,仿佛一下子喪失了語言能力,默默洗澡換了衣服,便像個木偶一般坐在沙發一動不動,雖然臉色憔悴,但一雙泛着紅血絲的眼睛,卻分明是沒有半點睡意。
許孟陽默默嘆了口氣,去廚房給她熱了一杯牛奶,加了一點事先準備好的安眠藥片,碾碎後放入杯子中。
他從廚房走出來,道:“喝點牛奶,然後好好睡一覺。”
夏昕愣了半晌才回神,默默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加了藥物的牛奶,到底還是起了作用,呆坐了半個小時,夏昕那雙泛紅的眼睛終于慢慢阖上,歪頭靠在沙發淺淺睡去。
許孟陽輕手輕腳将她抱起來,放在床上。剛蓋好被子,他的手便被她無意識抓住。
他擡頭看向閉着眼睛的女人,低聲問:“怎麽了?”
夏昕在夢中呢喃道:“別走。”
許孟陽将她的手輕輕握住:“我不走,就在這裏陪你。”
夏昕手上的力度放松下來,呼吸終于慢慢變沉。
許孟陽将臺燈熄滅,在黑暗中默默凝望了她片刻,一只手握着她,一只手撐着頭,許久之後,才不知不覺阖上眼睛。
這兩天他雖然晚上不方便留在醫院,但其實也沒怎麽好好睡過,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眼睜睜看着親人離開的痛苦。何況是她這樣并未真正經歷過大風浪的女孩。
夏昕這一覺睡得到底不算踏實,隔日天剛剛亮,就猛得睜開眼睛坐起來,問:“醫院打電話來了嗎?”
坐在床邊的許孟陽睜開眼睛,拿起旁邊的手機,搖頭:“沒有。”
夏昕松了口氣,至少證明夏勝南還活着。睡了一覺,到底是恢複了一些精神,她跳下床:“我得馬上去醫院。”
兩人簡單洗漱,匆匆出門。
來到病房時,夏勝南恰好清醒了過來,精神比前兩日竟然好了許多。看到夏昕進來,還朝她露出一個笑容,輕聲道:“你來了?”
夏昕看得有些心驚膽戰,走過去問:“媽,你怎麽樣?”
夏勝南道:“還好。”說着勉強擡起手朝她招了招,“夏昕,你坐下,媽跟你說幾句話。”
夏昕走過去默默坐下。
即使是到這時候,夏勝南的思維依然清晰,只是聲音微弱,斷斷續續:“我不是個好媽媽,但你是個好孩子,我走後,就不會再有人這麽讓你厭煩了,所以你也不用太難過。以後不管你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你都要好好照顧自己。但你要相信這世上,一定會有人真心實意地愛你。”
夏昕抿唇點頭,大腦卻有些空白。
夏勝南氣息越發微弱,每吐出一個字,都異常艱難。說到最後,她翕張着蒼白幹涸的嘴唇,從喉嚨裏艱難地發出一點氣聲:“媽……媽……”
夏昕趕緊湊過去:“媽,你還要說什麽?”
夏勝南嘴唇微張,仿佛想努力說完最後一句話,但只有口型,沒了聲音。夏昕仔細看着她,卻沒能辨認出,想要再問時,夏勝南已經閉上嘴阖上眼睛。
夏昕茫然地看着像是沉睡過去的女人。
夏勝南沒有再醒過來,兩天後宣告死亡。她在閉眼沉睡前,最後用口型說出的那句話,夏昕沒有機會再聽清楚。
塵埃落定的那一刻,因為有了心理準備,夏昕沒有哭。她這麽多年來因為夏勝南這個母親,所積累的叛逆和乖張,也随着她的離去,徹底消失殆盡。
她仿佛真正變成了一個大人,有條不紊地處理後事,冷靜而從容。
夏勝南只有一個女兒,以及林叢生這個相伴多年的伴侶。兩人按着她生前遺願,只對她工作了二十多年的集團發了一則簡短訃告,不設靈堂,不辦追悼會,不立碑建墓,骨灰撒入江中。
一切都符合夏勝南的風格,不煽情不留戀,果斷而決絕。
辦完喪事後,夏昕去了一趟林叢生的辦公室。
短短幾日下來,這個中年男人,眼見又蒼老了幾分,眼睛裏完全失去了一個成功人士的神色。
他将一個文件袋遞給夏昕:“你是你媽媽財産的唯一繼承人,相關文件在她生前已經委托我處理好。除了房産和理財存款保險之外,她幾年前給你辦理了一份信托基金,在她過世後,你可以每月固定領取一筆錢。這筆錢能保證你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哪怕賺不了錢,也能生活無憂。”
夏昕接過文件袋,表情漠然。
林叢生望着她,微微蹙眉,道:“夏昕,我知道你和你媽媽關系不好,但相信我,這世上不會有人比她更愛你。當初我們本來是打算結婚的,但因為你強烈反對,最後不了了之。自此之後,你媽媽她甚至不帶我見你,就是怕你難受。”
夏昕微微一愣:“是嗎?”
林叢生繼續說:“她不止一次對我說過你有多優秀,她的教育方式也許不對,但出發點只是希望你能夠獨立勇敢堅強,因為她比誰都清楚,這世上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完全依靠。”
夏昕道:“我明白,我會的。”
林叢生:“以後你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随時可以找我。”
夏昕道:“謝謝林叔叔,這段時間多虧了你,以後應該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
林叢生愣了下,夏勝南養出的女兒,到底還是跟她一個犟脾氣。他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
自己這一輩子沒能等到夏勝南徹底毫無顧忌地接納他,也不知道那個年輕人能不能讓夏昕為他敞開心房。
很顯然,夏昕的心房,暫時是對許孟陽關上了。
作為一個成年已久獨立生活多年的人,除了一開始因為太突然而導致的痛苦之外,對于母親的過世,夏昕其實很快就已經平靜下來。
夏勝南說得沒錯,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她沒什麽不能接受的。
這也讓她更加意識到夏勝南教給她的道理,人生在世,所有的路都得靠自己走,沒有人能夠一直陪着你。
但再平靜,心中也依然有無法排遣的失落和悵然。
仿佛她和夏勝南的結局不應該是這樣。
她開始全身心投入工作,以排遣心中這種說不出又無法擺脫的郁結。
許孟陽一直在她身邊,和她一起做飯,一起打球,陪她去清峪村拍攝。對夏昕來說,他是一個随叫随到的好友,但她不願再去想自己心中那點混亂的感情。
好在,時間是良藥,轉眼到了年末,心頭的郁結不知不覺淡去。
夏勝南過世後,夏昕就再沒回過母女倆的家,如今情緒已經完全恢複,工作室提前放了年假,她便回了一趟家,收拾夏勝南的遺物。
沒有人居住的別墅,顯得格外冷清,她不願多做停留,将保險箱裏的東西全部打包,看到書房抽屜裏夏勝南的日記本,她也随手裝好,然後就匆匆離開。
回到自己公寓,她才慢慢整理。
林叢生給她的文件,她沒仔細看過。現下整理寫着她名字的房本理財和保險,她才知道夏勝南辛苦一輩子,留給她這個唯一女兒的財富,比她預想得更多。
看到這些,她并沒有任何得到巨額財富的喜悅,只是覺得沉重。雖然她已經多年未曾和夏勝南一起生活,但知道她過得是什麽日子,她是典型的工作狂,幾乎沒有休閑生活,自然從未真正享受過。
她嘆了口氣,将這些東西整理好,又拿出夏勝南放在保險箱的兩本相冊。
令她意外的是,兩本相冊幾乎全是她的照片。幼時還有不少母女倆的合照,但到了少女時期,合照就少了,基本上是她的單人照。她少時并不愛拍照,多是生日照和學校獲獎登臺的照片。到了大學後,照片反而多了,那些她發在社交媒體上的照片,全被打印出來,保存在這本相冊中。
她的心一點點往下墜,好像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看完相冊,她又拿過夏勝南的日記本。
夏勝南是工科出身,并不擅長抒情,日記只是簡單地記錄生活和心情。兩本日記,斷斷續續記錄了她将近二十年的人生。
夏昕沒想到的是,這兩本日記,大部分也都是在寫她。
[單位效益不好,每個月只有基本工資,帶女兒逛商場,她看中一條裙子,喜歡得不得了,雖然舍不得,還是給她買了。女兒一天天長大,我想給她更好的生活,所以申請了轉崗,準備去市場部拼一把。]
[考慮大半年,終于還是決定離婚,雖然一個女人帶孩子會很辛苦,但總好過繼續忍受丈夫的不忠,以及讓女兒在重男輕女的氛圍中長大。]
[女兒在學校被人欺負,回來跟我哭着告狀,看到她脖子的抓痕,我心疼得不得了,可是我得讓她明白,一個女孩子不能當羊,得當狼,不然以後會受到更多的欺負。]
[女兒又考了第二名,雖然我嘴上說不滿意,但其實心裏很為她高興。她比我預料得要優秀很多,就是越來越叛逆,脾氣也越來越不好,說幾句就開始鬧。當然,這也不能怪她,只能怪我工作太忙,沒工夫好好和她相處,又總是對她要求太嚴格。]
[帶叢生來家裏和女兒吃了頓飯,女兒發了一頓大脾氣。叢生是個好男人,但女兒他爸剛生了個兒子,我不能再讓她覺得自己被抛棄。]
[女兒上大學第一天,她自己去坐飛機報道,我這個當媽媽的又驕傲又擔心。]
[女兒去大學一個月,總覺得心裏還是空落落的,安排下個月出差去看看她。]
[檢查結果出來了,不是太好,好在發現得早,治愈幾率很大,沒告訴女兒,怕她難受。她的大學生活很開心,沒必要去影響她。]
[手術很順利,不過也認識到意外可能随時會到來。女兒只有我一個至親可以依靠,而這世上心懷不軌的人又太多,我給女兒辦理了一個信托基金,這樣的話,就算我早早離開,也不用擔心她以後的生活,也能防止被壞人惦記我給她的錢。”
[女兒不接受我的工作安排,開始自己打拼事業。看到他們總往危險的地方鑽,很是擔心。但心裏還是很為她驕傲,她比我預想的更獨立勇敢堅強。]
[這次複發很不樂觀,其實活到這個年紀,也沒什麽好遺憾的,唯一擔心的就是女兒。她性格耿直單純,我真不放心把她交給任何男人,但又舍不得她一個人無依無靠,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為她張羅相親,至少能先過了我的眼睛。不過以女兒的脾氣,十有八/九是不願意的。發愁!]
[查了那個男孩子的背景,不算太好,但能在那種環境下,長成這樣一個青年,實在是很珍貴,我也終于能放心離開了。]
看到最後,夏昕已經淚如雨下。
她腦子裏忽然浮現出夏勝南躺在病床上最後無聲的口型。她當時沒辨認出來,是因為沒想到。
可原來那麽簡單。
夏勝南最後對她說的話是——媽媽愛你。
因為從未對她說過這句話,所以她就從來不知道她的媽媽原來如此愛她。
她與夏勝南終于在這個晚上和解,只是彼此留下的遺憾再無法彌補。
除了那日失控大哭一場後,她就再沒哭過,但此時一個人坐在深夜的公寓裏,哭得泣不成聲,不能自已。
她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是終于釋然還是依舊耿耿于懷。
她只知道,自己徹底明白一個道理,愛一個人就要讓他知道。連親生母女都會因為誤解而永留遺憾,更何況是其他人。
她只覺得自己心中仿若有一團火需要宣洩出來,邊哭邊拿出手機撥打許孟陽的電話。
雖然已過淩晨,但那頭幾乎是馬上接聽。
“夏昕,有事嗎?”
“許孟陽——許孟陽——”夏昕抽噎着喚他的名字。
電話裏的許孟陽顯然吓了一跳,語氣緊張道:“你怎麽了?有話慢慢說,我在這裏。”
夏昕道:“許孟陽,我要告訴你,我喜歡你,不,我愛你,一直都愛你。”
說完她也不等對方的反應,如釋重負般挂上電話,繼續埋頭大哭。
二十分鐘後,夏昕的手機響起。
已經只剩抽噎的她,随手點開,是許孟陽發過來的信息,簡短兩個字:開門。
夏昕愣了下,一邊抹着眼睛,一邊走到玄關,将門打開。
站在門口的許孟陽,大口大口喘着氣,被汗水打濕的頭發淩亂不堪,身上還穿着一身睡衣,可想而知,出門時有多匆忙。
他的臉上都是驚惶和擔憂之色,看到夏昕,忙不疊緊緊握着她的肩膀,啞聲問:“你怎麽了?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夏昕怔怔地望着面前神色緊張的男人,伸手緊緊抱住他的脖頸,哽咽道:“我沒事,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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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對陽仔恨鐵不成鋼的妹紙,看到小夏先表白,是不是氣shi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