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圓滿(阮慈)

動員鼓舞的音樂激不起活力,哪怕冬天懸挂的太陽能驅散少許寒意,沒有人會喜歡大課間的跑操。溫禾不在,只有孟婧安排大家下去排隊。

語文課代表挽着自己的同桌慢慢往下走,“我今天身體好虛,根本跑不了大圈。”

同桌日常聽她說身體不好,“當初讓你去選學校紀律組你嫌麻煩,現在你就羨慕徐敏吧。”

學校紀律組的職責包括監督跑操、眼保健操和檢查各班衛生等,對應事項的扣分會影響班級下周流動紅旗評選。

當時紀律組的面試周五放學後,她着急想回家放棄了資格。現在只能看着班長同桌徐敏每天不用跑操徒生後悔和羨慕。

體育老師在廣播裏喊各班盡快,隊伍已經稀稀拉拉地排起來。高一和高三在操場,高二繞着校園。

徐敏拿着自己班的名單從行政樓急匆匆出來跑到阮慈旁邊。“陸導問你願不願意去主任辦公室。”

“陸導來了?”孟婧擠到她身邊,“出什麽事情要阮慈去?”

徐敏三兩句說不清楚,“可能是溫老師的事情,我經過主任辦公室看見關新康也在。”

從前的舊恩怨還在,阮慈瞬間明白意思。“那跑操麻煩幫我請個假。”

“徐徐你認識關新康?”孟婧記得這個名字還是因為上學期的打架事情,她沒見過真人長什麽樣子。

不算認識,徐敏對關新康的印象一直很差,“紀律組經常抓到他違紀。”她怕後面的男生聽到,小聲湊到孟婧耳朵邊說:“溫老師好像被欺負了。”

周軍訝異家長來地如此迅速,他把人請進來詳細講了情況,發覺應美蓮的注意力全程都在溫禾身上。“關媽媽,這件事情我要上報學校進行嚴肅處理。”

“他犯了什麽事情就要嚴肅處理,主任你別吓唬他。”何美蓮不怕這些說辭。

她把關新康拉到自己身邊,朝着溫禾小聲嘟囔,“怎麽幹了事情還不讓別人說。”

溫禾坦然看着她,“那你不如在這說,我幹了什麽?”

“你不是和老……”關新康捏住她的手臂,應美蓮突然閉嘴。這些事情她不能說,說出來就相當于無形之中說明舉報信與關新康有關。

溫禾不蠢,把兩個人的動作和心思都看在眼裏。照片解釋清楚,對她來說今天被叫來和自己過來也沒有任何差別。她偏頭看到汪成卓站在身後,抿嘴皺眉比平日的板正樣更嚴肅。

沒關緊的窗戶裏透出學生課間跑操的聲音,溫禾好像在混合的聲音裏聽到自己班級的口號,被何洋帶着喊地清楚有力。

剛才一閃而過不想當老師的念頭被掐掉,溫禾問周軍:“主任,我上交這兩段音頻給校方,能不能讓他開除學籍。”處罰什麽都太輕,她要讓關新康永遠帶着這個檔案。

“你妄想!”應美蓮甩開她的兒子的手要朝溫禾來,被汪成卓攔住。“他不就是說錯幾句話,你當老師的要開除學生?”

溫禾不理會,徑直看向周軍想要答案。她知道學校對于開除的決定慎之又慎,但是在周軍臉上看到為難的神色還是失望。

“看看,不可能退學的,我兒子要在這裏讀書考大學的。”應美蓮得意,拍拍關新康的手背安慰,“沒事,你就安心讀書。”

“小溫老師,開除可能有點難,但是記過處分錄入檔案還是會有的。”周軍知道溫禾不是想這個回答。周軍打斷還要開口的應美蓮,“您先冷靜,這件事肯定要有結果。”

記過處分對這種人來說怕什麽呢,哪怕錄入檔案都有機會更改。

很奇怪,她想學校對一個學生的仁慈應該是建立這個學生會更改錯誤的設想上。可有些人已經壞到骨子裏,他的存在只會毀了更多人。

關新康假惺惺,“溫老師,我為我之前不成熟的話向你道歉,下次我改。”他知道溫禾不能左右學校的決定,也知道自己不過是背個處分。

“道歉不就行了,還要處分幹什麽。”應美蓮想地及其簡單,“我兒子道歉了,你作為老師原諒他不就好了。何況那些事情,溫老師也不好意思往外說吧?”

溫禾嗤笑,詫異不解反問:“我為什麽不好意思說,我是受害者我在怕什麽?不要用受害者有罪論來綁架我,我可以不當這個老師,但你兒子,”

“就是不配有未來。”這件事情大不了就鬧大,溫禾不可能讓關新康得意。

“你說什麽呢?”

“那你在說什麽!”

汪成卓擋在溫禾面前,居高俯視無理取鬧的人。“別以為撒潑就能讓解決,按校規道德品行惡劣可以留校察看。”他不顧場合和應美蓮争吵,擡高聲音諷刺。

面面相觑的調查員、極力勸阻的主任和看熱鬧的關新康。溫禾站在矛盾中心,出神看着這場鬧劇。善惡如果不能分明,教師該拿什麽去維護給學生們描述的正義。

太諷刺了。

溫禾覺得自己要徹底失去理智,教養禮儀或者為人師表,她急切想要甩到這兩個人身上。

是阮慈結束了這場鬧劇。他緊張推開門,看了眼溫禾又看周軍,“主任,我找您有事情。”

周軍這件事都還沒處理好,聽見阮慈又來事煩躁嘆氣,“你的事晚點再來說,我現在沒有空處理。”

“可以一起處理的,”阮慈低頭走到溫禾邊上,關切地問:“小溫老師沒事吧。”看到溫禾搖頭,他松口氣心想自己來地不晚。

阮慈還是第一次看到關新康有些害怕的眼神,盯着他警告的意味明顯。每次都是無理由的取樂或着不爽,讓人把他壓在廁所髒臭的牆上或者寝室濕冷的下水口。這個人作為他噩夢的代名詞,無數次給他恐懼感。

現在,也有機會輪到關新康來恐懼他了。

“我可以向學校舉報自己長期遭受關新康校園暴力,包括多次毆打。”溫禾在他身邊,好像有了莫大的底氣。

一件事扯出另一件事,辦公室的狀況越來越麻煩,周軍卻覺得釋然。

“既然這樣,阮同學你打電話叫家長來,事關重大麻煩汪校長去問問領導。”與其和開會那群人費口舌,不如讓大領導自己來看看。

溫禾看阮慈真的通完電話回來,猶豫說道:“老人家過來不方便吧。”

“不是我外婆,是打給陸哥,他馬上就到。”阮慈說完,看了眼坐立難安的關新康,“溫老師別怕。”

“他在帝都怎麽過來?”溫禾沒料到陸闵會來,她想到昨晚那通電話,自己的情緒似乎不是很好。

阮慈說的馬上真的是馬上,不過一問一答,陸闵就敲門進來。周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喝水,他就等着領導來自己解決。兩位調查員剛才和汪成卓一起離開,那封舉報信被帶走,信上所說也構不成事實。

大年夜看完煙花之後告別,這是她今年第一次陸闵。人看着好像瘦了點,神情冷漠依舊像是不搭理全世界的樣子。他的眼風掃過焦慮的關新康,坐到阮慈搬到溫禾身邊的椅子上。

他和阮慈問地一樣:“小溫老師沒事吧?”

溫禾還是搖頭,下意識不想讓別人麻煩。她垂下視線攪動手指,“你是早上的飛機過來的嗎?”她想阮慈不會無故到辦公室,陸闵也不可能來地這樣快,就像早就等着。

“嗯,昨晚聽你電話情緒不太對。”他很擔心,清晨趕了最早的一班飛機。

陸闵下飛機直接來了省高,門衛還認識人,以為是拍攝的事情就放他進來。他在行政樓門口看見關新康就隐約猜到事情,所以找臉熟的徐敏去叫阮慈。

“你還認識我們班的學生?”溫禾放松一點,在遠離那兩個人的地方小聲說話。

陸闵天生對人臉有一定的分辨和記憶力,就像他小時候能一眼認出帶走他的人。“算有印象,她是班長的同桌。”

“真厲害,”溫禾笑笑,“又幫了我一次陸導。”那點笑意未達眼底,她始終都被今天的鬧劇困擾。

應美蓮坐地離門邊近,看到校長來先一步說了委屈。關新康真的像一個巨嬰,十八歲的人既管不住壞心思,又不會自己的過錯擔責。每次的錯誤都是他媽在處理,之後還是屢教不改。

柯清連其實認識關新康,但是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他沒說。事情的棘手程度他不知道,保人還是保名聲在他心中都有取舍。

他聽應美蓮說了一番,點名溫禾:“溫老師說說你的情況。”

溫禾無視對面的兩個人,“我以省高一個老師的身份希望學校開除關新康。”

阮慈跟着她說:“那我以省高一個學生的身份也希望學校開除關新康。”

上次連夜平息的自殺事件柯清連還有印象,中和的方案被接受,他沒有見過阮慈。

“溫老師有音頻證據。”周軍提醒,從溫禾那接過手機。他點開時調低聲音,靠近放在柯清連肩後。

他皺眉看了眼關新康,沉默一會問阮慈:“他對你做過什麽構成校園暴力,你有沒有證據?”

問證據嗎,他沒有。蓋上黑布的記憶被揭開,腐爛的日子如潮湧。那些打在身上的傷口随着時間在慢慢愈合,唯獨對那張臉的恐懼感揮之不去。關新康對他做過的事情太多了,他掰着手指怎麽也數不完。

“在教學樓,他很多次讓吳逸達把我的書扔到廁所,要我去撿起來的時候把我壓在牆上,拿用過的廁所紙沾水糊在我的臉上,一層一層重地喘不過氣。”

“他不住校,但是會讓宿舍的人趁我洗澡踹開我的門,把我的衣服潑濕扔到我身上。會在冬天抽掉我的熱水卡,臨熄燈從四樓扔下我的被子。”

還有被故意推擠留在背上肚子上的紅痕,跑步時踢在他腳腕處的傷口。能說的太多了,可他找不到措辭講述。有人能聽到時,他總是着急想講完又不知道從何講起。

他什麽證據也沒留下,因為他以為自己已經脫離了這個人的陰影。“身上的傷口應該很淡了,我說的那些事老師可以找十五班或者隔壁班的人問問,有人看見過的。”

他想,總會有人願意說的。有那麽多人目睹過可憐的他,不可能一個會為他說話的人都沒有。

陸闵提議:“不如現在就讓主任去問問。”他知道周軍也想去,周軍迫不及待想連上一次的事解決。

“不用。”柯清連阻止。不會有人用這種事情開玩笑的,甚至還鬧出人命,沒必要再讓幾個班的學生惶恐不安。“校方會讨論這件事情,這段時間關同學先停課回家。”

陸闵把手上的視頻都發給周軍,預料之中得到一個瞪眼,周軍跟着校長出去。

應美蓮沒敢追出去,關新康不可置信問:“媽,校長這是什麽意思?你不是說過沒事嘛,你說這都可以解決的。”

“你先別慌,先回家。”

辦公室裏的人來了又走,到現在才清淨些。上午的陽光穿過樓道的窗戶游躍在樓梯扶手上,金色光圈帶起細小的粉塵。阮慈探手沒入陽光裏,虛空攥了一把。

他終于能連根拔起插在心裏的刺,直直戳向施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