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世行(五)
祈願覺得, 祈焰這家夥一定是中邪了!
打坐就打坐吧!怎麽還時不時睜眼瞪着旁邊的空氣呢?
原本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撥動着琴弦的祈願,擡眸間乍見祈焰那副模樣,忙撐着下巴朝四周看了看, 可這間房子裏分明就只有他們兩人啊!
祈焰這厮是在瞪誰?祈願着實是沒想明白。
不過, 有一點她心裏卻是極為肯定的,那就是祈焰這家夥, 難得的——生氣了!
她該怎麽哄他呢?
想到這裏, 祈願不由得垂了垂眸, 心下一陣嘆息。
連帶着眼前那盤她走了許久才買到的糖糕,她也瞬間就覺得不香了。
唉!
心下一陣悵然, 祈願突然覺得, 比起哄人,她還是更适合背一整本書的。
可要說這一切的一切,還得從他們進入這雲水小鎮說起。
·
穿過了仙界設下的結界,祈願與祈焰很順利的就躲過了仙兵們的巡視, 走出了不周山。
在仙界之人眼中, 不周山不過是條通往凡界的通道, 最大的特點可能也就是高了些,常常雲霧缭繞地看不清前路罷了。
可在凡界之人眼中,這不周山卻是實打實的仙山。
因着仙界大能設立下的禁止凡人入仙界的結界,以至于這山腳下的凡人百姓上山的時候就像進入的鬼打牆,怎麽也繞不出去。
久而久之,在不周山腳下的這個小鎮中, 百姓們也就口口相傳, 稱這不周之山, 乃是仙人居住之地,不可冒犯。
祈願拉着祈焰下山的時候, 正巧趕上了小鎮百姓們祭拜山神。
食物的香氣順着流通的空氣絲絲縷縷地鑽進了祈願的鼻腔裏,若非身後的祈焰死死拽住了祈願,只怕她那蠢蠢欲動的腳步早就邁出去了。
“他們是在幹嘛?”
隐去了身形謹慎地繞到了圍觀民衆的最後頭,祈願與祈焰這才重新現出了身影。
瞧着眼前圓臺上,幾個穿着奇裝異服,手裏還拿着巨型‘撥浪鼓’一樣的玩意兒,邊跳邊唱着聽不懂的歌謠的人,祈願顯得很是疑惑。
“這是祭祀。”
像是見慣了這些東西一樣,祈焰的話語很是平靜,就像在說吃飯喝水一樣,稀松平常。
指了指那一盤盤被小鎮百姓們置放在最前方的美味佳肴,祈焰道:“他們前面擺的那些叫貢品,是他們用來祭祀,祈求神仙保佑他們來年順利的東西。”
祈焰的話頓了一頓,其間藏着一種莫名的哀悼,只可惜……
只可惜以祈願的腦回路,能被她最先捕捉到的,從來都是她最在意的。
這不,祈焰的話音才落呢!她的雙眸已是變得晶亮。
興致勃勃地扭頭看向祈焰,祈願欣喜地道:“貢品是用來祭拜神仙的!那不就是給我的嗎?這麽好的嗎?”
本還在思慮着要如何給祈願講解這凡間習俗的祈焰,乍一聽她這話,無數的話語到了嘴邊,卻終是變成了一聲輕笑,從他薄薄的雙唇間溢出。
蒼白而修長的指尖輕輕戳在了祈願的額頭上,祈焰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承了世人一縷香火,就要承擔守護世人的命運,這世上哪有平白無故得到東西的好事呢?”
祈焰的目光漸漸地朝遠處熙攘的人群望去,平靜而悠遠,像是在透過眼前的場景看着蒼茫的歲月長河。
看着一張又一張曾經熟悉的面孔,來了又走,最終化為烏有。
也看着,那一段段淹沒在時光裏的,獨屬于這三界的萬代更疊與變幻。
凡界的祭祀極為熱鬧,哪怕雲水小鎮不過只是個小鎮而已,可在祭祀典禮的吸引下,人群自也是愈發擁堵了起來。
若是在仙界,膽敢有人這樣往她身邊擠,祈願定是會直接将他腿打斷然後扔出去的。
可現在到底是在凡界,祈願只得委委屈屈地往祈焰的方向縮了縮。
這一來二去的,待得祈願反應過來時,她整個人已然像是被祈焰圈在懷裏了。
獨屬于祈焰的那股清清冷冷的氣息,夾雜着他周身萦繞的雪松香氣,貼着祈願的後背,一點一點地将她渾身環繞。
哪怕兩人之間還隔着層層交疊的衣物,祈願依然是覺得自己的後輩燒得滾燙。
連帶着她的臉頰,都是攀上了兩抹緋紅。
下意識地扭頭瞥了祈焰一眼,祈願只看見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颚,以及他那雙定格在了身前的祭祀典禮上的,帶着莫名情緒的瞳孔。
祈願看不懂此時祈焰眼中的神情,她只是沒來由地感到了一陣不安。
看着明明近在咫尺的祈焰,她分明伸手就能摸到他的連,可祈願卻有那麽一瞬覺得,她離他好遠,好遠。
以致于哪怕她分明就站在他身前,可卻沒有絲毫辦法,能夠驅散他周身散發的那一抹淡淡的孤寂之感。
周圍熱鬧的人群仍舊不曾離去,孩童們的嬉鬧混合着百姓們的叫好,聲聲傳入祈願耳中。
明明他們身處于這樣熱鬧的環境之中,可當祈願再次看向祈焰時,卻發現,他的那份孤寂始終不曾淡去。
反而,在人群的襯托下,他與這方地界顯得愈發的格格不入。
在祈願的視角裏,此時的祈焰,仿佛已經脫離了這方世界。
他像是一個站在遙遠的不知名的彼端的旁觀者,靜靜地看着三界的繁華與熱鬧,看着世事的更疊變幻,安靜溫和,卻又冷漠。
即使僅僅只是一個呼吸的功夫,祈願卻突然間覺得,她和祈焰之間,像是橫隔着一道天塹。
一道,任憑她怎麽努力,也跨不過去的天塹。
終是從眼前的祭祀之上收回了目光,祈焰恰一垂眸,就撞入了祈願仰頭看着他的目光中。
輕而易舉地辨析出了祈願眼中的那份失落,祈焰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他試圖從擁擠的人群中擡起手,揉揉祈願的頭,可下一秒,祈願卻已是轉開了目光,一句話不曾多言。
可縱使祈願不說,祈焰又哪能看不出她陡然變得低落的情緒呢?
更何況,他還明顯察覺出來了她對他的抗拒。
可明明,方才還是好好的啊?這丫頭是怎麽了?
單純的以為眼前的小丫頭是在仙界養尊處優慣了,這樣擁擠的地方她怕是不喜,祈焰也便伸出手,将祈願嬌小的身軀往懷中攬了攬。
擁擠的人群迫使他們靠得極近,縱使祈願極力控制着自己的身軀,可她卻還是不斷地朝祈焰貼近了。
尤其,是在祈焰伸出手攬過她時。
祈願的眉心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心底無端端生出了幾分愠怒,下意識地就像從祈焰圈着她的雙手中掙紮而出。
可還沒等祈願有動作,她只覺耳畔一熱,原是祈焰低頭對她輕語着。
“方才聽旁邊的那群小孩說,這小鎮的南街有一家百味齋,他們糖糕做得是極好的,你可想去嘗嘗?”
雖對祈願突如其來的疏離感到些微失落,但祈焰的語氣,卻仍是一如既往的溫柔。
不敢回過頭去看祈焰的眼神,祈願生怕從他眼中捕捉到他方才的那份她無法理解的孤單與寂寥。
她只能輕點了點頭,被祈焰牽着,從擁擠的人群中脫身而出。
許是祈願的心緒實在明顯,祈焰雖不明白,卻也尊重。
他們甫一行至人群之外,祈焰便已輕輕松開了圈着祈願手腕的五指。
手腕上的微涼驟然消散,祈願不由得垂眸看了看空蕩蕩的袖口,方才萦繞心間的那份不安就像是潮水,又再次拍在了她心上。
心知是自己的情緒問題,完全不知該如何解釋的祈願只好選擇了緘口不言。
她連匆匆瞥一眼祈焰都不敢,匆匆選了一個朝南的方向就往前走去。
這一刻,祈願突然就認清了一個事實,其實,從堕月秘境出來後,對于祈焰,她到底還是多了一份小心的。
以前,她自認為他不可能會離開她,可現在,在認識到他來歷的神秘後,她卻不得不擔心,他遲早會離開她。
心下輕輕一嘆,祈願不禁在心中暗罵了自己一聲矯情。
“再走就過了!”
被祈焰一把揪住了衣服的後領子,祈願一回頭,就見祈焰滿臉的無奈之色。
伸手指了指街邊的一處樸素小店,祈焰道:“百味齋在這,你要走哪去?”
順着祈焰手指的方向看去,祈願亦是注意到了那店家木制的牌匾上,清晰的百味齋三個字。
百味齋聽起來像是店鋪極大的模樣,實則不然。
這不過是一方不足尋常房間一半大小的店鋪,其間除了竈臺以及存放器皿的地方外,只能勉強供兩個人來去。
是以這間小小的店鋪內,只有一個大娘和一個大叔在其中忙碌。
他們應該是夫妻倆,祈願如是猜想。
百味齋的大娘尤為健談,甫一見祈願與祈焰二人走近,就已誇贊起了自家的糕點來。
就連在給祈願二人稱糖糕時,那大娘也不忘樂呵呵地與他們唠着家常。
在外人面前,祈焰素來話少,也就祈願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那大娘聊着,只是令得祈願完全沒料到的是——
“姑娘,你家夫君這麽好看,你可得看好了!沒得讓那些莺莺燕燕撲去了!”
笑着指了指正在後頭忙碌着的大叔,那大娘又道:“姑娘你別看我家這口子現在不咋地,年輕的時候可有不少女娃娃想搶他呢!多虧了我看得緊!”
臉頰陡然漲得通紅,祈願怎麽也沒想到,這怎麽還能唠着唠着歪到這裏來了呢?
慌忙地擺了擺手,祈願都顧不上看祈焰的神情,急急地解釋道:“這是我哥!”
祈願的話說得突然,祈焰都還沒反應過來呢!就已被冠上了哥哥的名頭!
瞧着祈願下意識地朝自己挪遠了幾分的步伐,祈焰眼眸一暗,懸在唇邊的話轉悠了許久,卻到底還是沒能說出來。
她這是在,劃清他們之間的距離嗎?
心中忽而一疼,此刻的祈焰忽然就理解了,何為失落二字。
他只能任憑着祈願在旁邊胡亂給他安排了父母家世,而後默默的補上一句,“她是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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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該回你房間了!”
祈焰冷冷的聲音驟然在這不大的空間內想起,祈願吓了一跳,從回憶中回過神來。
瞧着祈焰這副看似平靜,實則生着悶氣的模樣,祈願不禁有些氣惱。
明明一開始生氣的不是她嗎?他都沒哄她,怎麽自個還氣上了!
可想歸想,還沒弄清祈焰究竟為何生氣,祈願才不會甘心就此離開呢!
眼中閃過了一絲狡黠,祈願學着話本子裏看來的招式,挪到了祈焰的身側坐下。
她張了張嘴,卻終究還是沒能說出那話本子中姑娘的撒嬌語。
洩氣地癟了癟嘴,祈願幹脆強硬地扭過了祈焰的肩,迫使他看向她,“你到底為什麽生氣?”
“我沒生氣。”
拽開了祈願落在他肩上的手,祈焰繼續準備阖眼打坐。
見祈焰還是不打算說,祈願想了想,幹脆豁出去了一把推倒了他。
祈願手撐着地面,身子近乎都壓在了祈焰身上,她緊緊地盯着他,眸中隐有不解,“明明就是生氣了!”
好笑地勾了勾唇角,祈焰靜靜地看着祈願道:“明明,不是你在生氣,不是你在刻意劃出我們的距離嗎?”
顯然是被祈焰的話問愣住了,祈願怔愣了好久,才堪堪回過神來。
原來他竟是早就發覺了她的情緒嗎?
可她要如何與他解釋,其實,她并不是生氣。
祈願嘆了口氣,心中一邊猶疑着,一邊卻又伸手攬住了祈焰的脖頸。
下巴輕蹭着祈焰的肩,祈願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悶悶地擡起了頭。
祈願靜靜地看着祈焰,極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心緒,道:“祈焰,我們不會分開的,對不對?”
祈願的問題,像是一顆小石頭,落入了祈焰原本平靜的心湖,也落入了一直站在房間一角的玄慈耳中。
原先揶揄祈焰也有今日的話卡在了喉中,玄慈瞥了一眼祈焰的神色,識趣地閉嘴走出了門外。
蹲在門邊,玄慈掰着手中,一邊算着什麽,一邊喃喃道:“最多,最多再有……”
“唉!”
玄慈的嘆息極長,他最終還是放棄了一般的放下了手,“我就說,這就是一段孽緣。”
自堕月秘境出來後,玄慈幾乎是日日呆在祈焰身旁,只是旁人看不見罷了。
以他對祈焰的了解,又豈能看不出來祈焰這些日子的變化。
忽而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祈焰與九靈間的那個賭約,玄慈笑得勉強。
“九靈,你好好一只鳳凰,怎麽生了一張烏鴉嘴呢?”
屋內,久沒等到祈焰的回答,祈願倒也不惱。
早已平靜下來了的她雙手撐着祈焰的肩,與之平視着。
盯着祈焰瞧了許久,祈願才極為認真地道:“如果有一日,你要走,一定第一個告訴我,得我同意,才行!”
瞧着眼前姑娘靈動的眉眼,祈焰一時間竟是再說不出了那些真實卻傷人的話。
反正,只要不插手三界事不就可以了嗎?
一個大膽的想法陡然從祈焰心中湧出,望着祈願那滿含希冀的眼瞳,鬼使神差的,他竟是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