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舟渡
他們在第三天看完日出返回景城。
本來選的飛機是想在下午落地,晚上還能趕回N省。到達機場才得知延誤,兩個人無聊沿着偌大的航站樓逛了一圈又一圈。
地勤揮手告別,如同往常送走每一班乘客。
厚重的雲層只能激起一時的興趣,溫禾趴在小窗上看了幾眼。本來下載的電視劇都在候機時看完了,她拿起又放下手機,認命般睡覺。
她睡地不熟,有颠簸感或者嘈雜聲音時都會醒來,一動不動看着窗外短暫發呆後又閉眼。
取行李又等了一會,溫禾學着旁邊的小孩坐在行李箱上,一本正經問陸闵能不能推動自己。
事實證明不僅能,而且滑地平穩。還是溫禾注意到周圍太多好奇的目光主動要求下來。
如同所有熱戀期的情侶一樣,他們在某一個天氣很不錯的節假日出去玩,回來時又能期待下一次。
“想去哪裏吃飯嗎?”陸闵笑着把她的手放到自己口袋裏,在大廳裏粗略看了一圈餐飲店鋪。
溫禾看着那些沒有食欲,“要不随便先吃點,我帶你去N省吃?”
原本只是打算去便利店買,溫禾又饞對面的那家甜點。她讓陸闵等着排隊,自己去蛋糕店逛逛。
結賬回來沒看到陸闵。
便利店裏的人換了一批,周圍沒有像他那樣出挑的背影,連同電話也沒打通。
他們的車停在地下車庫,但她根本不記得具體是哪個區域哪個位置。
她想,也有可能是離開去衛生間。找了個位置坐下,溫禾準備先等陸闵回她。
電話響起時,溫禾是帶着一點惱意。“你現在在哪裏?”
“小溫老師,我在機場2號門門口。”
他的語調不穩,叫她時帶着不易察覺脆弱。好像溫禾再生氣說一句,他可能會在另一端難過出聲。
“你得和我們……”他身邊還有其他人,陸闵在那人話沒說完時挂斷。
他靠着欄杆的一點支撐站在兩個警察身邊,垂喪着頭讓溫禾有片刻他在等家長來認領的錯覺。
溫禾走近才看到他臉上的傷口,嚴重卻又比邊上另一個人看着好一點。
那個受傷的人旁邊有慌張無措的妻子,她抱着睡着的孩子哭着說陸闵要打死人。
“臉上是怎麽弄的?”她擡起陸闵的下巴,拿包裏的紙巾幫他擦了擦滲出的血絲。
“打架。”警察頭疼,怎麽沒想到有人會在機場門口打起來。
陸闵不像是會無緣無故打架的人,溫禾又去看半蹲在地上的人。
“我說了那小孩不是他們的。”陸闵朝警察吼了一句,紅着眼看到溫禾又抿唇偏過頭。
警察沒說不信,他們已經安排人員去航空公司核實,沒确定之前不好随便安上這個罪名。
門口進進出出引起很多人圍觀,警察不得不先把幾個人帶到警察局。瘦骨嶙峋的女人一直在哭,雙手顫動地要抱不住懷裏三四歲的孩子。
很少聽到有人在機場拐賣孩子。
溫禾看着哭地喘不上氣的人,沉默半晌還是半抱住陸闵輕聲說:“我信你的,你別怕。”
溫禾去服務臺拿了陸闵慌忙放置的行李,開車去警局的路上接到葉程林的電話。他知道兩個人今天回來,酒店無事想約着一起吃飯。
他對聽到陸闵打架的事比溫禾更吃驚,“那我,過來看看。”
溫禾坐在警局門口的休息區,看着挂鐘上的時間頻繁往裏面看,筆錄室沒人出來。
葉程林在五十分鐘後到達警局,推門進來直奔主題,“現在他的情況怎麽樣?”
溫禾也不知道,她的目光随着葉程林之後進來的那個人。不知道那人進的房間是不是陸闵在的哪裏有,溫禾又做回位置上。
“在裏面挺久的,”
葉程林就近找了位置,準備坐下聽到溫禾不敢肯定地說起拐賣。來時的擔憂和疑惑被排解,他想要是自己是陸闵說不定也會動手。
“希望老陸是對的吧。”
他在群裏簡單說了沒事,面對溫禾不自覺坐端正。他問:“小溫老師會讨厭打架的學生嗎?”
溫禾聽明白他的拐彎抹角,“這兩者應該不能拿來比較吧。”而且即便是打架的學生,他們當老師的也要知道理由。
就比如何洋那次。
她畢業那天導師請大家吃飯,對着一桌未來老師預備役語重心長。“以後大家應該都會從事我這個行業,你們遇到的問題會比我多得多。”
“作為老師,遇事不要單純去定于事件本身。”
“我們的意義不僅僅是授業,也是明理。”
溫禾說她相信陸闵,那就是真的相信。
葉程林的問題問地很突兀,“小溫老師知道老陸的小名嗎?”
“陸陸?”溫禾不确定,之前聽他外婆叫過他一次。姓氏疊加好像不算是小名,可能只是順口的一個昵稱。
他知道溫禾也會猜那個字,糾正道:“是路路,但是是大路的路。”以前不知道原因的時候他們也跟着揶揄亂叫,陸闵一次都沒答應過。
“他爸在老陸七歲那年走的。”葉程林對那段記憶早就模糊,“在去學校的路上被人誤殺了。”也許因為這是身邊人的遭遇,讓他說起來不是那麽輕松。
“方阿姨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對兩個孩子基本不聞不問。他奶奶一直覺得是陸闵的原因,有時候不高興會拿他撒氣。”
有些話說多了,好像真的會成為刺紮進人的心髒裏,不知不覺就以為是真實。
逐漸的方東晴好像也默認把錯誤歸給陸闵,她對自己孩子所受的打罵無動于衷。甚至在那天應和着說不想看到陸闵。
那時陸遙上的是私立寄宿學校,周末才會回家。九歲的孩子沒有反駁的話語權,也沒有地方可去。他只能拿着身上僅有的錢想去火車站買票到外婆家。
在那時,沒有大人的小孩子去火車站就像羊入虎口。說話不被相信,力氣又掙脫不過的男孩子,意識到自己要被陌生人帶走時的害怕達成頂峰。
他所知的都是後來聽說,裏面省去很多內容。只知道陸闵被帶回來時滿後背的血,那枚用作威脅的刀片還插在皮肉裏。
他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由于驚吓導致的高燒持續了小半個月。
“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唯獨記得那天和魏文赫在晚上給他帶了一個小蛋糕。”
方東晴沒來照顧他,請的護工等他挂完點滴也走了。兩個人跟護士借了一個很小的桌子,在關了燈光的病房裏給他點了蠟燭。
“他那時候還在發燒,沒什麽精神的站着等我們唱完生日歌,哭着連蛋糕都沒切完。”
“那時候我們都很小,我和老魏不知道怎麽安慰他。哪怕現在我們也無法共情。”
路路這個名字是唐青堅起的,她怕頹喪的女兒照顧不了孩子,只希望陸闵永遠知道回家的路。哪裏的家都可以,只要別在半途迷路。
走廊最盡頭的門打開,陸闵跟着剛才的警察出來。裏面還有哭聲,被随即關上的門阻擋。警察和她解釋真的是少有的人販子,握着無動于衷的陸闵感謝。
手續都是葉程林去辦,他讓溫禾陪着陸闵。
車上有濕紙巾,溫禾擦掉他臉上幹涸的血跡,挑開前額的頭發又看到那條疤。
“這也是九歲的時候留下的?”溫禾輕輕碾過他眼尾的一點濕潤。
“不是,”他的聲音發啞,知道溫禾想聽也就說了,“是十五歲被有裂口的茶杯劃的。”
像是有一團濕漉漉的棉花壓在她胸口,她張口什麽也問不出。她當陸闵說的沒事是在逞強,摩挲着他手上的淤青想陸闵那點濕潤是因為不敢回想的以前,還是他留住那個孩子的慶幸。
溫禾放棄今晚回N省的打算,開車帶兩個人回家。這次葉程林急匆匆從茂城趕來幫忙,她總不能讓人大晚上又回去。
客卧沒人住過,溫禾收拾出來讓他住下。對面陸闵房間的門虛掩着,湊近就能聽到浴室裏的水聲。
葉程林出來倒水看見溫禾抱着枕頭,“這是?”他指了指主卧,沒想到陸闵和小溫老師的進度居然不慢。
“我去和他睡,”溫禾沒有不好意思,“葉總你有事就叫我們。”
相同話看到同樣疑惑的陸闵還要再解釋一遍,“今晚我睡你這。”
對着陸闵倒是有點害羞,她把自己睡習慣的枕頭放到裏側,“別一直看我。”
陸闵的情緒比剛才好很多,他放下電腦去揉溫禾發紅的耳朵,很低地嗯了一聲。
溫禾才坐進被窩就被迫不及待拽去親吻,陸闵提起她的後頸後仰,吻落下地細密又心急。她抱着陸闵坐穩,左手伸進寬松的睡衣暢通無阻。
腰背處确實有條很深的傷疤,後來長出的血肉摸上去突出不平。她的指尖按着那裏,清楚感覺到陸闵的身子一顫,懲罰似地咬了她一口。
溫禾只想想吓吓他,“嘶,這要是咬出傷口,我爸明天絕對不能放你走。”
這好像正好得他的心意,他把被子拉高蓋住懷裏的溫禾,“那我正好可以名正言順地不走了。”
“所以,你想正式見家家長嗎?”溫禾知道他是想的,“那你也要和我先說家裏人。”她擡頭親親陸闵的下巴當作鼓勵。
兩個人總要坦誠,不論好的壞的。
陸闵講的比葉程林的詳細很多,第一視角的故事好像到處都是不幸的字眼。
那次家委會是學生家長組織,打算周末去做課外活動。方東晴想讓陸闵別去,但耐不住小孩子要出去玩。“我爸平時都很忙,但在我和陸遙心裏他是個溫和又不會拒絕的人。”
報了名的家長要在周四晚上去學校開會安排活動。他在家裏等人回來,做完作業甚至整理起周末想帶的東西。
沒有人會料到變故,何況是什麽都不懂的孩子。
他對死亡的概念不懂,對為血.淋淋刀下是自己的爸爸也不懂。那晚救護車刺耳的聲音和燈光戳破了他美滿的童年,他看着方東晴哭昏在醫院,他奶奶扶着身邊的人險些跪下。
唯獨他一個人,站在充滿酒消毒水的醫院茫然。
“我媽和我爸一直很相愛,她比我更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吧。”時隔很久再提起,陸闵還是說不清楚感情。
很難界定其中的因果,但是把悲傷全都加注在一個孩子身上也太殘忍了。陸闵察覺到溫禾往自己身上貼近,繞在一邊的手輕拍着哄人一樣。
他其實不怪別人,因為他自己也覺得是自己間接導致他爸出事。無論是他媽的漠視還是他奶奶的怒火,他都能咬着牙承受。
沒有人會比那兩個人更愛爸爸。
周圍的議論聲變多,很多人說這是不懂事的孩子應得的。
他能忍受惡語,忍受突然砸來的杯子,忍受失望又痛恨的眼神。可被趕出去時,他茫然又覺得自己忍受不住。
尤其是抓他走的人扼住他的脖子,那枚尖銳的刀隔着單薄的衣料抵在他身後。過往一年的種種在恐懼時清晰記起,他想自己已經是不被接受了。
那一刻也不知道那裏來的勇氣,他撞上身後的人,忍着疼咬開那人的手不要命的跑。
“可能是幸運吧,他們沒敢追滿身是血的我。停下來才覺得疼,在路上随便找了個人問她能不能幫我打個電話。”
後來那個電話打給了路遙,路遙打給了唐青堅。
但溫禾知道沒有那麽随便,害怕和窒息很難用語言形容。哪怕是用輕飄飄的幾句揭過,刻在骨子的感覺還是會讓他在看到後不受控制地上前。
陸闵應該是高興的,他在春末夏初幹燥又溫暖的夜裏,保護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
“路路真的很勇敢。”
“我接受并且會熱切地去愛你。”
晚夜鹹澀的水汽會滋潤整個明媚的夏天。
不好意思更晚了,預計下一章完結啦!感謝追更閱讀的寶們,(鞠躬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