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止川行
野原鋪就規整分明的顏色,遠望渺小而壯闊。群山蔥茏的綠意被穿山的隧道阻隔,亮着燈的車廂玻璃上透出她和靠在肩上睡着的陸闵。
陸闵昨晚沒睡,溫禾早上起來才發現他剪了一整晚的視頻。原本的構想在線上會議被推翻,他的拍攝計劃好像又從頭開始。
動車駛出,驟然而來的陽光刺眼。溫禾下意識擡手擋住眼睛,偏頭看到陸闵睡地不安穩。她拉下遮光板,坐正身子往椅背上靠。
高鐵上的網絡時斷時連,她翻起之前和陸闵的聊天記錄。大部分都是在一起後,最開始的兩個人客氣地可怕。
不過,陸闵對她的每一問都有回答。
和昨天一樣。
“我的原生家庭不算完整,我爸在我很早就走了,我媽不會管我的。”
“我們不用考慮異地的問題,你只需要考慮我能不能合格。”
“結婚和孩子的問題都應該由你來決定,其實我覺得結婚可以不遠。”
他說,“溫禾,你要信我。”
她的掌心裏是陸闵的手腕,沿着光滑的皮肉能摸到關節和脈搏。那點跳動連着溫禾的指尖,她想自己沒有不信陸闵。
酒店有空房能提前辦理,兩個人住在隔壁。因為要去下午的景點所以沒多做休息,打了車堵在半路上。
低估一個城市假期的人流量應該是這趟旅程最大的錯誤。
他們錯過一些表演,也沒能看完全溫禾最期待的打鐵花。擁擠的人流将舞臺隔地更遠,她站在最外圍只能看到半邊火花,在後面古老城樓的陪襯下如遠星般散落。
“可以坐到我的肩上。”周遭聲如浪潮,陸闵說話貼在她的耳邊。
他已經伸手環住溫禾。
但他們身後還有很多人,大家都在踮腳想要往裏窺到一線。她可能會擋到一些人的視線和手機拍攝,所以溫禾想想還是算了。
等人散盡她才看清水中央的舞臺,原本的熱鬧褪去,古都又回到了舊時光。她仍舊覺得好看,讓陸闵在夜色下給她拍照,紀念她的腳步走過一個新的地方。
從美食街回來已經很晚,溫禾迫不及待想要洗澡睡覺。她本來沒想管前臺的争吵,直到那個女生沒忍住哽咽。
“我有預定最後一間的。”她不知道該怎麽辦。那邊的酒店已經辦理退房,這邊又說沒有空餘。
“不好意思女士,現在是真的沒有房源。預定軟件出錯,我們這邊肯定會對您進行賠付。”
“我不想要錢,給我幾個小時的鐘點房都可以。”
溫禾停在電梯口,聽到她說明天要專業面試。原本訂的酒店把她的房間安排在走廊盡頭,隐蔽的挂畫後藏着雜物間,那裏有整層樓的空調外機,吵地她根本不能看書睡覺。
偏偏這個問題是在晚上大家開始大規模使用空調後出現,她想換房間也沒有了。
女生看着年紀不大,拖着的行李箱比他們兩個人的都大,沒拉好的書包裏露出厚重書頁的一角。
這種事情在大城市裏好像也不奇怪,初來乍到的陌生讓人很容易慌亂。何況碰上假期,有些事情就會更麻煩。
電梯到了,陸闵攬肩把她往裏帶。“面試的話可能是來找工作,我們幫不上忙。”
“可是睡不了真的很影響明天的心情和狀态。”溫禾之前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在定好的酒店被外面的聲音吵地睡不着。她訂的還是評分最高的一家,隔音差的讓她覺得不如睡在大街。
現在這麽晚找不到落腳點,一個女生在外不太安全吧。
“我可以要個被子睡你房間沙發。”
“要不我們睡一間?”
溫禾像是怕他反悔着急說好,一時不知道該不該高興兩個人想到一起。
陸闵知道她臉皮薄,把房卡給她去整理,自己去樓下和前臺說。
臉皮薄的小溫老師捏着房卡強調:“別忘了多要一床被子。”
陸闵給的提議不知道讓哪一方更高興,一路上都在聽酒店經理和女生的感激。他其實也是高興的,只是面上不顯。
“是我女朋友的意思,我只是聽她的。”陸闵接過保潔阿姨給的新被子,站在門口一定要提溫禾一嘴。
兩邊房間的門都開着,溫禾和女生的目光相撞,看她在略微局促地彎腰道謝。陸闵極淡說了句沒事,幹脆利落關上房門。
他倒真如之前所說,自覺把被子放到臨窗的沙發上。坐下忍不住看了眼溫禾,将手邊的燈光調亮。
昏黃暧昧的氛圍裏什麽都藏不住。
“你先洗澡嗎?”陸闵問她。
溫禾本來就有睡意,點頭拿衣服進了浴室。
氤氲的熱氣鋪開,玻璃門上凝成一條條水珠。陸闵聽着裏面的水聲抖開被子,摸到小圓桌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抛卻水聲太安靜了,他站在房間裏第一次束手束腳。
群裏不斷的消息都是在問他進展,葉程林甚至想跟着來。屬于今天的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車流漸息,他好像在夜色裏愈發清醒。
直至水聲停下,溫禾擦着半幹的頭發出來找吹風機。
溫禾不用陸闵幫忙吹頭發,“快進去洗吧,好晚了。”
吹風機的聲音蓋過水聲,電視機放着無聊的以前的老綜藝,溫禾看到鏡中的自己和身後鋪滿水珠的玻璃門,裏面隐約透出修長挺拔的身體輪廓。
長發吹起來慢又費力,溫禾分心去看電視時陸闵已經洗好出來。他接過吹風機,一聲不響幫她吹幹。眉眼低垂看着柔和,指尖穿過她的濕發神情耐心又專注。
有時候人的思維跳躍奇怪,溫禾突然說:“高中我沒見過你。”說不準在不知道的情況下也是見過,可能會在清晨趕去早讀的路上。
那時候十萬火急想跑過預備鈴。匆忙地不敢多看一眼旁邊人。
“當然,”陸闵把她的頭發撫平,回想起往日平靜笑着,“能遇見的次數不多,而且我沒有主動。”
大多數是在雨天的教學樓下,溫禾挽着自己的同學去小賣部。有時候是在綠意濃蔭的樹林,碰到一起的體育課,甚至是去操場的擦肩。
每一次他都有停留,妄想在時間的下一秒溫禾會回頭。
但是怎麽可能呢。
頭發吹幹,陸闵從後環住她的肩往自己身上帶,低聲喃喃,“現在就很好,非常好。”
後頸被濕冷的水珠砸到,溫禾下意識掙開,“把自己也吹幹。”她打了個哈欠,坐到床頭比劃那張沙發,然後把他的被子抱到床的另一側。
溫禾能感覺到陸闵的目光随着自己。
他不問為什麽,只是收拾完後輕手輕腳地上來。在溫禾以為就此晚安時抱住她的整個被子,冰涼的薄唇貼上她的後頸,連同灼熱的呼吸。
黑夜将輕聲低語都放大,陸闵一點一點将她攏緊,“還會考慮結婚嘛。”想着又補充一個賓語,“和我。”
那點睡意被他驅散,溫禾沒有生氣。她轉過身和陸闵面對面,适應夜晚的眼睛能把人看個大概。
“再等等吧。”溫禾半撐起身去咬他的鎖骨,沒怎麽用力地磨着。她其實知道陸闵的憂慮,知道他對于自己過去的謹慎。
他們在第二天的下午轉去村莊,鄉間小路再沒有人擠人的盛況。陸闵訂的民宿向着高山,那上面有轉動的風車。
水泥鋪出一條僅供車輛交彙的道路,蜿蜒繞過整個村莊。沿途破敗的白牆被重新粉刷,新的紅字取代早就落後的标語。小賣部裏有她童年時的辣條和牛奶糖,嚼在嘴裏好像也不是從前的味道。
陸闵學着前面的大人給她買了一支泡泡水,不用她吹,邊走邊揮就能生出彩色的泡泡。起風時能帶出一長串,順着麥穗搖擺的方向飄向遠方。
小時候愛站在原地看,看它們有些破滅有些遙遙消失在視野裏。
“我三年級前的暑假都去我奶奶家,也在這樣的小村子裏。”
溫禾戳破手邊好幾個小泡泡,“老人家總喜歡在田裏種東西,等到午後陽光不是很大就來幹活。他們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家,帶我一起去的路上也給我買這種泡泡水。”
不過那時的泡泡水很小一瓶,她吹幾次就見底了。
陸闵在她身邊慢悠悠地走,饒有興趣地聽她提起以前。
“農村的田野寬的沒有邊界,它種着和我等高的莊稼。我一吹,泡泡很快就會看不見。”溫禾好像還能想起那時站在田壟裏找不到泡泡的難過和委屈。
“為什麽難過呢囡囡,風把你的泡泡吹向天空和你不知道的遠方。”奶奶帶着她的小手重新造出泡泡,“就像你一樣,會沿途走一段路,最後定格在某個喜歡的地方。”
“然後呢?”陸闵覺得自己有些明白意思,并且為之鼓舞。
“然後我就不會等在原地去找不見的泡泡了。”溫禾順着下坡小跑幾步,笑着轉身抱住急急跟來的陸闵。
兩人在一瞬間撞了滿懷。
因為順着風朝前走,總有泡泡會落到她的肩頭。
喜歡和愛也是。
溫禾沒說自己上次不小心看到陸闵詳細的備忘錄內容,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戀愛日常和加分內容。
等某一天的分數累積,兩個人的感情水到渠成,溫禾想她會答應陸闵的求婚。
當然,她也沒說,自己偷偷改了陸闵一些零碎的加分項。像那天他在新街角的酒店擋在自己身前,燈光分開鋒利的棱角,溫禾覺得那次心動夠他加上很多很多分。